第四十三章 血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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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寒冬臘月,嶺上的梅花開了。
“景寧哥,去城外看花嗎?”
屢屢到了竇府,都是圍著炭盆烤火,鄧康是愛玩愛鬧的人,次數多了不免悶得發慌,一日瞧著雪霽,臨時起意這樣提議道。
令人高興的是,素日懶懶的竇景寧居然同意了。
於是,備起車馬,領了一個機靈的小廝,就朝西郊外去了。
西郊有白馬寺,香火鼎盛,附近的山嶺上不缺賞花的人,鄧康擔心身體還弱的竇景寧給人擠傷碰傷,更怕人一下車就被姑娘們團團圍住沒個清靜,故此沒在附近停車,而是命小廝駕車再往前走了一程路。
再遠些,嶺上的花開得更好,卻無車馬人聲喧囂了。
竇景寧裹著一襲連帽披風,在鄧康的攙攜下,下了馬車。
鄧康吩咐小廝“你在這裏看好車馬。”
言罷,遂隨同竇景寧拾級往山嶺上去。
人煙稀少之地,雪盡數未化,鋪在地上不淺的一層,晶瑩潔白,都教人不忍踩踏。
鄧康怕雪層下有東西絆腳,所以一麵走一麵拄劍在地上探。
竇景寧笑言“不用如此小心,這嶺上的路不難走。”
話雖如此,可鄧康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多注意些總沒錯,景寧哥你的身體還沒有好利落,我可不希望你摔著跌著哪兒。”
“堂堂男子漢,跌個跤又跌不壞。”
嶺上臘梅淩寒綻放,在這寂寂無人之地,似開出了薄薄一層鵝黃的雲霧。
望著繁茂的花樹,竇景寧忽地想起一人來,不免感懷道“說起來,那楊馥是個愛梅花成癡的人。”
楊馥?
鄧康想到楊馥那張臉,就隱約有些不自在。
竇景寧對此,好像並不介懷,繼續笑著說道“不過我原本以為他會最喜歡白梅,可他卻更偏愛紅梅,這倒使我有幾分意外。紅梅……熱熱鬧鬧的喜慶顏色,與他清冷的性情不大相符啊。”
鄧康聽他這一番舒閑言語,真為他心胸折服,暗自側過頭去嘀咕說“真虧你能把兩個人分得這樣清楚。”
“嗯?你說什麽?”
“哦,我說……這花真好看!”
竇景寧盯著一簇花枝,眯眼看了又看,頷首讚同“是很好看,比種在院牆裏的更惹人喜歡。你回府的時候,順道去告訴楊馥一聲吧,就說這邊嶺上的臘梅開得極好。”
鄧康說“告訴他也沒用,他來不了。”
竇景寧詫異“為什麽?”
“楊馥病了。”
“病了?什麽病?”
“不知道,聽說是急病,大半夜犯起來的,治了五六日了,還是沒力氣下地。”
竇景寧聽罷,說“明日我去看看他。”
鄧康沒接話,他是不想去的。
“景寧哥瞧,前麵那樹花開得最好,我給你折幾枝帶回去,插瓶裏養著,一準兒馨香滿屋,特別有意思。”
不待答話,鄧康已鬆開手往澗旁去了。
竇景寧隻好叮囑他“你當心,腳下別滑了。”
鄧康答應了一聲,興致勃勃折了兩枝,回頭想告訴他,這長得偏的樹開花顯得格外香。
然而一回頭,卻見竇景寧背過身走開了。
“景寧哥!”
“……景寧哥?”
叫了兩聲全無回應,望著那英挺立住的背影,鄧康心裏發悚,趕緊返回。
“景寧哥,你怎麽……”
竇景寧按住鄧康,向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鄧康急忙閉嘴。
竇景寧低頭看雪地。
鄧康也看到了,雪地上有零星的血跡,他尚未反應過來,竇景寧已將他腰間的長劍抽走。
“什麽人?出來!”一聲斷喝後,再是一聲驚疑,“是……你?”
鄧康慌忙跑上前,先看到了斜坡上大片暈開的血,他吃了一驚,靠近竇景寧身邊,終於看清匿身在老枯樹根下的人臉,他倒抽涼氣,手指發抖“楊、楊公子!天呐,你流了這麽多血?”
話音未落,竇景寧已經走上前去,俯身探看楊洋胸前的傷“傷得不輕。怎麽回事?”
楊洋氣息奄奄,虛弱道“有人……有人追殺我。”
竇景寧打量四周,凝思一瞬,解下身上的披風將楊洋裹住,作勢就要將他攙起。
鄧康急急忙忙攔住他“你幹什麽?你沒聽他說,有人追殺他嗎?”
“聽到了。”
“聽到了你還敢救他?不怕惹禍上身嗎?而且我叔對他——”
“我不能見死不救!”
鄧康氣急敗壞,眼睜睜看竇景寧把人帶走。
回城時,原本坐兩個人尚算寬敞的馬車,硬生生擠進了三個人,其中一個還是隻能靠躺著的重傷之人,地方頓時就顯得狹窄了。
鄧康摟著幾枝梅花坐在最邊上,不善地盯著半死不活的楊洋,根本不理解那忙活著給他止血的人是什麽心思“‘不能見死不救’,那也得分是什麽人!換了我是你,頭一個不能救的就是他!”
竇景寧看了他一眼“人命關天是大事,你不肯幫忙就算了,別再說風涼話。”
鄧康冷哼著撇過臉去。
楊洋吃力抬眼看他,翕動嘴唇輕輕說道“他說得對……你不應該救我的。”
真是吃力不討好。
竇景寧冷下臉色“你給我閉嘴!”
馬車進城沒多久就停下不走了。
鄧康探頭出去問小廝“怎麽不往前走了?”
小廝伸長了脖子在眺看前麵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好像是官兵在抓人。”
“抓人?抓什麽人?”
“不曉得。啊,該不是咱們車上——”
沒等小廝話說完,鄧康就揮手往他腦門上狠拍了一記“胡說八道什麽!官兵抓我嗎?還是抓你家公子?”
坐回車裏,左右不踏實,怕小廝嘴快壞事,加上車裏地方又小,鄧康幹脆扔下花,坐到車外去了。
官兵抓的是幾個膽大敢在洛陽城裏偷盜的蟊賊,沒多久就把人圍捕住,捆了押走了,圍觀的人群散開,馬車才能繼續通行。
怎麽想都沒想到,竟能迎麵遇到鄧彌。
鄧康擋著臉,假裝沒看見。
“子英!”
鄧彌越是喊他,他越催小廝快走。
鄧彌見是竇府的車馬,皺了眉,快步追上前抓緊了鄧康的衣袖“停下!”
“哎呀幹什麽!”
鄧康險些被拽下車去,小廝見狀,連忙勒停馬車“渭陽侯。”
鄧彌頷首應聲“嗯。”
鄧康狼狽下車,整整自己的衣裳和披風,不痛快地囔道“你幹什麽?”
“你幹什麽去了?”
“沒幹什麽。”
鄧彌瞧瞧車輪上的泥漬,知道必定是出城了,望著車簾就說“天氣這樣冷,他的身體還未完全康複,你不該邀他出遊。”
鄧康反問“你怎知是我邀他,而不是他邀我呢?”
“他什麽性子,我清楚。年少貪玩的那一個,隻能是你鄧康。”
這話要放在平常說,也不見得有什麽,但是這些日子鄧康有氣,心中也頗為怨恨鄧彌,此時聽見她這樣說,不由得氣急,便冷笑質問道“你是景寧哥什麽人?他去哪裏,不去哪裏,用得著你管嗎?”
鄧彌愣了一愣,自知理虧,沒與之計較,隻是說“我看看他。”
說著就走上前,伸手去撩車簾。
鄧康忽地想起車裏還有一個重傷的楊洋,心上突然一跳,急欲阻止“慢——”
後一個字還來不及說出口,車簾打開了。
將簾子撩起的不是鄧彌,而是車裏的竇景寧。
鄧康默默鬆了口氣。
竇景寧看著車外的人,微微一笑“阿彌。”
鄧彌的手頓了頓,繼而垂下了,臉上有些尷尬,連說話也變得支吾了“那個,這幾日跟隨母親進宮去了,故而,沒去看你,不知你……你好些沒有?”
“我沒事。”
“你出城了?”
“嗯,嶺上的臘梅開得很好,鄧康陪我出去散散心罷了,你不要說他。”
之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鄧彌撐起笑說“嶺上的花,是不錯。”
“你喜歡?”
“啊,我——”
“剛巧鄧康折了幾枝,送你一枝吧。”
鄧彌正愣神,竇景寧已從車裏遞出鵝黃清香的花枝來。
不知覺為何,此情此景,恍惚令鄧彌想起在清河王府的時候……那一簇明豔的海棠花。
鄧彌臉上微微泛熱,她抬手接下了花枝。
“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先走了。”
“……好。”
鄧彌讓開路,退到道旁。
鄧康重新坐上車,仍舊是不熱絡,淡淡瞟了她一眼就走了。
竇府的馬車走遠了,鄧彌低頭看手上的花枝,昆陽君讓她去某家鋪子裏取物,鋪子就在附近,她沒有多耽擱,沿街去找那家店鋪。
拿單據出來時,鄧彌忽然覺得指上有些異樣,她垂下眼,然後她看到了手指上的血跡,目光再一轉,落到放在櫃麵的花枝上,花枝上一截暗色的痕跡。
她陡然心驚,慌慌張張抓起花枝跑出了鋪子。
……
馬車停在了竇府的側門口,直接可通向竇景寧居住的庭院。
鄧康費了一番力,將昏迷的人背進了屋裏。
鄧康問在櫃子裏翻找藥瓶的竇景寧“他都傷成這樣了,還能救活嗎?”
“試試吧。”
“總之是‘不能見死不救’對嗎?”鄧康氣喘籲籲坐在旁邊,總歸是不甘心、不服氣,忍不住要多上幾句嘴,“我真不知你救他圖個什麽?搞不好就是引狼入室,我說你……唉,反正這個人,你別讓我叔瞧見!”
竇景寧說“我知道。我雖然願意救他,但的確也存有自己的私心,不想讓他有機會再見到阿彌。”
若不是有如此私心,剛才在街市上遇到,他也不會急於將鄧彌打發走。
楊洋重傷昏迷,好在並未中毒。
鄧康幫著竇景寧將楊洋一身血衣扒下,傷口上藥,包紮好,他轉身撿起地上的血衣,正準備到院子裏,刨個坑把東西埋了,人走到門口,門突然被推開,門框直接撞到了他的鼻子上——
“竇景寧,你又受傷了嗎?”
鄧康抓著血衣跌在地上,捂著鼻子疼得說不出話來。
竇景寧望著衝進來的人,很忽然地,腦海裏一陣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