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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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仿佛這世上之事,是越不想它發生的,它就越容易發生。
竇景寧不希望鄧彌重新見到楊洋,可是冥冥中的安排,他無力阻斷,這令他懊惱,而更懊惱的,是鄧彌看破了他的心思。
——“你不想讓我見到他,是嗎?”
沒錯,這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但經由鄧彌的口說出來,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甚至,連申辯解釋的機會都沒有,鄧彌開始怨恨起他的自私。
鄧康說,若不是昆陽君一力阻攔,鄧彌定會將楊洋接回去。
實際上,當天要不是因為楊洋傷勢過重,鄧彌也肯定不由分說地將人帶走了。
偏院裏的事,竇武很少過問,所以夫人告訴他多了一個人,他聽竇景寧說是“回鄉路遠過來借住的朋友”,也僅是睜隻眼閉隻眼不大在意。
那段時日,竇景寧過得很寂寞,鄧彌來與不來,都是不舒心的不來,想必是不願意多見著他;來了,眼裏也幾乎沒有他。
冬雪一場厚過一場,很快就到了新年。
楊洋知道自己在竇府,逗留的時日夠長了。
“竇兄。”
竇景寧拎著一簍炭進屋的時候,楊洋起身站起來。
竇景寧看了他一眼“這稱呼我聽不慣,你還是和你弟弟一樣,叫我景寧兄吧。”
楊洋驚愕呆住。
“不用那麽吃驚,不過是不小心聽到了你們說的話而已。”竇景寧將炭放在了幹燥的屋角,“放心,我是不會說出去的。”
楊洋麵色微白,靜默不言。
“你方才想說什麽?”
“我……”
竇景寧隨意坐在旁邊的幾案上“想說什麽就說吧,不用客氣。”
“我……”楊洋遲疑著開口,低頭抱拳說道,“有勞竇……有勞景寧兄的收留和悉心照顧,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我想,再過三兩天,我就可以走了。”
“走?你能走去哪裏?”
“天下之大,總會有我的容身之處。隻是景寧兄的救命之恩無以為……”
“停。”竇景寧抬手打斷他,“我做事,想來不貪圖回報。事情過了,就不用再提了。”
楊洋似有言語。
竇景寧心思百轉,忽而唇舌間微有澀意“鄧彌不會讓你走的。”
楊洋詫異,繼而垂首輕道“我留下隻會連累她。”
看來,對鄧彌,楊洋或許會不告而別。
竇景寧心中想,隻怕此人靜悄悄走了,阿彌會更加怨恨我吧?
“走之前,親口和那小鬼道個別,我不想她把這筆爛賬算到我頭上。”竇景寧說完話,起身往外走。
“……景寧兄!”
楊洋忽然在身後急切叫住他。
“還有事?”
“……”
“什麽?”
楊洋赧然支吾“你對阿彌,是不是……”
“是,我很喜歡她。”
“……哦。”
“你呢?”
“……”
楊洋沒有正麵回應,隻是別過臉去說道“我和她,不是一類人。”
“但是她喜歡你。”
……
次日,渭陽侯鄧彌險些溺斃於碧波潭的消息從宮中傳了出來。
這件事情的發生,促使楊洋改變主意,他決定留下。
鄧彌是跟隨母親昆陽君入宮請安的,當時天氣很好,她們陪同皇後去宮苑中走走,碧波潭離長秋宮不是很遠,一行人去了那裏,在昆陽君與皇後聊天的時候,鄧彌去看魚,原本有一個小黃門跟著,但中途小黃門去取魚食,等將魚食取來了,渭陽侯人早已在潭中撲騰。
碧波潭很深,鄧彌不會水,跟著她的小黃門也不會水。
小黃門嚇得要死,跪在岸上連聲呼救,要不是沘陽侯恰巧經過,奮不顧身跳下水去救人,那柔柔弱弱的渭陽侯,怕是會在皇後、昆陽君趕來之前就淹死在潭中。
鄧彌蘇醒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精神恍惚。
劉誌聽聞此事,勃然大怒,險些斬殺很多人,幸好被襄城君豐宣攔下了。
鄧彌後來說,不記得落水之前發生了什麽,大概是失足落進水裏去了。
大家隻作是當事人受了刺激,一時頭腦昏昏,好在人是無恙的,這樣就足夠了,事情於是很快過去了。
數日後,楊洋搬出竇家,寓居在崇仁裏的一戶小院中。
房子是鄧彌托人找的,楊洋為了答謝她,理所應當地請她吃飯。
對坐於高樓之上,楊洋似是無意般問起了當日落水之事。
“……還有我聽說,某日罷朝歸家,你在宮中多駐留了片刻,險些被一根墜落的冰棱刺中?”
落水的事,鄧彌沒有立刻回答,然後楊洋又提起了另一件事,當回想起這另一件事,鄧彌的後背爬上了一層寒意。
“我不是失足落水的,是有人在背後推了我……”鄧彌麵上白了幾分,她蹙眉搖頭,“那根冰棱結了那麽大,至於說斷就斷了,也甚是蹊蹺……我一直在猜,京中有人要害我,但是我沒有仇家,所以我想不到……或許,還是十二夜……”
楊洋問她“你就不好奇,十二夜是收了誰的錢,非要取你的命不可?”
“我曾經問過你,你說連你都不清楚。”
楊洋忽然之間欲言又止。
“難道你知道些什麽?”
“我……不知道。”
楊洋沉默著低下頭。
小二堆著笑,從樓下端上一壺酒來“嘿喲,二位客人,久等久等,好酒來了!”
鄧彌歎氣“算了,這些事自有廷尉去查,我還是不要太憂慮了,早晚,會水落石出的。來,我們嚐嚐這壺好酒……”
話音未落,有人從樓下衝上來,搶步上前掀開小二,猛力將鄧彌手上的酒壺推開。
手中陡然一空,鄧彌大驚。
而那兩個來人已惶惶跪地請罪“我等奉陛下諭令暗中守衛,酒中有毒,我等險些來遲,望渭陽侯恕罪!”
麵前之人皆尋常暗衣裝束,舉手投足卻彰顯出肅慎英朗,應該是府衙中人或皇宮內衛。
鄧彌心魂跌宕,短時間腦中混沌未明,隻是盯著灑倒的酒壺出神“你們說……這酒,有毒?”
“是,千真萬確!”
愣神的空當,楊洋急起身向旁遭的婦人借了頭上銀簪。
蘸取杯中殘酒,銀簪立刻烏黑。
楊洋恨恨切齒“她終究不肯放過你!”
樓下,有同樣著暗衣的人押著酒館中的一名小廝出去。
待鄧彌回過神來時,她的身邊隻剩下一個楊洋了。
“你根本就知道是誰要害我。”
“我……”
“那人究竟是誰?”
“相信陛下會妥善處理此事,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了。”
楊洋一意認為,仍舊是鄧皇後在背後操控今日的事——
鄧皇後是鄧彌的親姐姐,有這層關係在,手足相殘的真相就變得難以揭開。
酒中投毒,意欲毒殺渭陽侯,人證、物證俱在,很快就查清了是由誰指使。
楊洋沒有猜對,因為這次雇酒館夥計下手的人,並不是皇後鄧猛。
“糊塗東西!”
空寂的大殿上,猛地響起了一道響亮的耳光。
益陽公主神色慘懼,捂住臉從地上爬起來,嘴硬申辯道“臣妹不知皇兄為何動此大怒!”
劉誌指她痛罵“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你背地裏做的什麽勾當你以為朕不曉得?愛而不得就要心生怨恨嗎?那好啊,是竇景寧拒絕了你的情意,你光找他的麻煩就夠了,何故要牽連到渭陽侯的身上!”
頃刻間,益陽公主容色慘白。
“你若不是朕的妹妹,朕此刻早已將你……益陽,你太令朕失望了!”
“皇兄,我……”
劉誌怫然“為殺一個渭陽侯,你真算是窮盡心力不折手段了,那些事,都是你做下的吧?從江湖宵小到宮中接應,再至市井愚民,一步一步,越來越著急,越來越瘋狂!”
“不!”益陽急道,她膝行上前,抓緊了劉誌的衣角,“不是,皇兄!隻有這一次,我……我是聽說有人要殺那個鄧彌,所以才會……”
劉誌背過身去“不必多作解釋了,朕不想聽。”
益陽心慌痛哭“皇兄,之前、之前幾次真的不是我!”
“朕說過,會寬恕你。”
“皇兄……”
“作十次惡是惡,作一次惡也是惡,朕既然說了會寬恕你,你就不用再百般推脫,裝成隻是一時鬼迷心竅的樣子了。”
益陽公主心裏明白得很,她的的確確是沒有做過。
劉誌的話,像是在耳邊炸響的晴天霹靂。
益陽公主顏色萎敗至極,她抬眼看她的哥哥“皇兄,你就如此……不相信臣妹嗎?”
劉誌冷若冰霜,甚至都不願再多看她一眼“朕隻提醒你這最後一次,竇景寧的事,勿要遷怒於他人,尤其是渭陽侯鄧彌——不準動鄧彌,不準再打他的主意!”
益陽公主似感錐心之痛“皇兄,我才是你的親妹妹,你為何……為何偏幫著一個外人?”
劉誌很久都沒有說話。
“是,是竇景寧拒絕了我的情意,但是如果沒有他鄧彌……”
“鄧彌是無辜受牽累!”
“皇兄!”
“不要再說了!皇後隻有渭陽侯這一個兄弟,朕不希望他發生任何意外,你要不聽勸告再敢動他分毫,就莫怪朕對你不客氣!”
益陽公主悲極,憤然長嘶道“皇後有什麽了不起?這社稷江山,是姓劉,不是姓鄧!我劉明是孝崇皇的女兒,當朝長公主,你的親妹妹,你為何要舍我而去維護一個外戚!”
劉誌不欲再與一個失心失智的益陽糾纏,他擺擺手,命尹泉叫武衛進殿將人拖出去了。
在益陽公主怒厲的斥罵聲中,一個瘦長的身影從殿前牆腳下閃過,飛快匿進了幽暗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