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楊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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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國舅是女郎!
    空了。
    一整座偌大的昆陽君府,忽然就變成空空蕩蕩的了。
    ——阿娘在哪裏啊?
    ——她無聲無息,睡在了北邙山的泥土底下。
    鄧彌曾騙自己說,阿娘隻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過一段時間就會回來了。
    而編織的謊言,永遠不敢提歸期。
    在第無數次從夢中驚醒後,鄧彌終於清楚意識到,她的阿娘,是死了。
    死,是永遠不在了的意思。
    不會再有相見的那一天,不會……
    昆陽君風光大葬後,鄧彌閉門不出整整十日。
    十日間,她體會到了淚盡的滋味。
    “好好活,聰明地活。”
    昆陽君離世前的最後一句遺言,支撐著鄧彌度過了人生中最灰暗絕望的一段時日。
    母親撒手人寰之時,會是記憶裏最寒徹的一個深夜,呼號悲哭無濟於事,而腳下的路還長,母親是希望她走下去的……
    那一天夜裏,鄧彌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在夢裏,她的年歲還小,剛離開西蓮寺後的居所,撲入萬千繁華的世界的時間不長,在那個逼仄令人氣悶的梁府,星月的光輝從窗格子裏灑進來,灑在阿娘深色的衣裙上——“你不能選擇是否來到這世上,但既然已經被生下來,就應該聰明地活下去。”——阿娘望著她,目光慈和,輕輕地說出這句話。
    鄧彌欣喜於再次近在咫尺地見到了阿娘,可是她猛地又想到,阿娘已經去世了。
    身上霎時一冷,鄧彌從夢魘中醒過來。
    那的確是阿娘曾經說過的話……
    阿娘還說,或許她當時不能懂,但以後會慢慢懂。
    無論如何,活著……一定要,活下去!
    鄧彌很想看看外麵,看看月光或是朝霞,看看這世間的顏色和樣子。
    拉開門的聲音,驚動了階上坐著的一個人。
    “阿彌?”
    那人飛快站了起來,語氣裏透著幾絲驚喜,修長的身影,裹在一襲銀灰色的鬥篷下。
    鄧彌盯著那張熟悉的臉,忽而怔忡了片刻“你……你怎麽在這裏?”
    “這些天,我、鄧康、楊洋,我們都在這裏,在這門外守著你。”
    “你們……”
    鄧彌眼底霎時變得紅熱,喉中如堵棉團,再也不得言語出半字。
    竇景寧站在階上,和她隔著幾步遠的距離,默了一會兒,輕輕探問道“阿彌,你還好嗎?”
    鄧彌抿緊唇角,別過臉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了翻湧升騰的酸楚心緒。
    想起自己好久未曾認真梳洗打扮了,此刻的樣子定然狼狽慘淡,鄧彌不免立時感到羞赧,她理理散亂垂落的鬢發,帶著顫聲哽咽道“抱歉,讓你瞧見我這副……狼狽難看的樣子了。”
    竇景寧望著她,溫然一笑,搖頭道“不會,你從來都很好看。”
    鄧彌指掠青絲,神情微微頓住。
    幸得此時夜色幽幽,天光未明,昆陽君府眾人耽於沉睡,四下無旁雜人等走動。
    ——大概亦是阿娘在天之靈保佑著,沒讓別人看見我現在的模樣吧。
    鄧彌想起府中辦喪事的時候,竇景寧始終都在,吊喪的人源源不絕地跨進昆陽君府,她疲於應看,但每每回頭,總能看見他一身素衣立在簷下。
    柔腸百轉,暖意在心頭慢慢滋生。
    “謝謝你。”鄧彌彎起嘴角笑,卻又止不住潸然流淚,“你一直都在我看得見的地方,陪著我……謝謝你,景寧哥。”
    低低的一聲“景寧哥”,既令人錯愕又使人欣喜。
    竇景寧不知該如何回應,甚至都忘記了說話。
    春寒二月。
    夜晚仍舊會很冷,但不如隆冬時那樣刺骨了。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鄧彌走到庭院裏,閉眼回憶起還在山野中生活的時候,“以前我還沒有回洛陽,夜裏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看星星……”
    後麵的話,鄧彌沒有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阿娘不在她的身邊,秦嬤嬤就告訴她,每當她思念宣夫人,就可以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因為在洛陽,月亮也是初一十五陰晴變化,星星也有這樣多,兩地不相同,看的卻是同樣的星和月。
    “這一天的星月,好像跟人世迥異,從前是什麽樣,很久之後還會是什麽樣。”
    “阿彌。”
    “它們是一群無生無死的光,真有意思……”鄧彌輕笑了一聲,回首向身後人說道,“我沒事了,你去休息吧。”
    竇景寧站著不動,滿心的擔憂都寫在了臉上。
    “明早,我們會再見麵的。”鄧彌說。
    “……明早?”
    “對,明早,就是當太陽,從東邊升起來以後。”
    那雙眼睛裏透出瑩亮的光,仿佛有星光落在了裏頭。
    那樣的光彩,令竇景寧相信此刻從她嘴裏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
    翌日早,沐浴更衣。
    楊洋過府來時,看見了眾星拱月中的渭陽侯。
    除了容顏瘦損些,鄧彌還是鄧彌。
    正在用早膳的渭陽侯鄧彌停住,一麵吩咐婢子在桌上多添碗筷,一麵抬手說道“楊公子請坐。”
    楊洋乍見這情形,驚詫得轉不過神來,他愣愣看向一旁的竇景寧。
    竇景寧努努嘴,示意對麵的添上了碗筷的位子。
    楊洋滿腹疑思地坐下了,看看鄧彌,不大敢開口說話,於是將目光移到對麵坐著的人身上“……?”
    竇景寧想說話,但席間實在太安靜了,他欲言又止。
    正默默無話間,鄧康忽然驚慌從外麵跑進來。
    鄧康跨進門,看看鄧彌,再看看楊洋和竇景寧,明明是想說什麽的,但卻猶猶豫豫說不出來。
    鄧彌很少見鄧康這個樣子,立時有了不好的預感“你怎麽了?”
    鄧康環顧伺候在側的人,咬緊牙關,仍舊一言不發。
    鄧彌見狀,命左右之人盡數退下去。
    “到底出了什麽事?”
    “楊馥……楊馥死了。”
    鄧康一早來昆陽君府,經過楊家,聽見裏麵的哭聲,多嘴一問,便知道了府中因何痛哭。
    楊洋和楊馥長了一張相差無幾的臉,每每往昆陽君府時,都穿著黑鬥篷,刻意壓低帽簷將麵目擋住,進了府,不認識的隻道他是“楊公子”,曾見過楊馥的就當他是“楊馥公子”,當時當著眾人麵,鄧康避忌不言明,也正是有此顧慮。
    楊馥沉病多時,可他年歲還輕,誰也沒料想他會突然與世訣別。
    楊洋聽聞噩耗,麵色驚白,即刻站起身道“我不信!我要去見他!”
    鄧康素來不知楊洋與楊馥的關係,突然見他反應如此過激,極為驚訝,不等他詢問,隻見竇景寧迅速也起身,追出兩步,在門口將楊洋拽住。
    “站住!”
    “他怎麽會突然就死了……我不信,我不相信!”
    “所以你就要這樣出現在楊家嗎?”
    “我……”
    “你忘記外麵還有人在找你嗎?”
    竇景寧的提醒,如當頭棒喝,令楊洋清醒,愈加令他泄氣。
    楊洋忍不住掩麵哀咽“但他是我的親弟弟啊!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手足……”
    “親弟弟?!”鄧康驚茫,瞪大雙眼望向鄧彌,“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字麵意思。”
    ……
    鄧彌、鄧康重孝在身,不方便去楊府吊唁,而楊洋抱定主意,定要去楊府見夭亡的楊馥最後一麵,所以,隻有竇景寧能幫他。
    楊馥的的確確是死了。
    風華正茂的年紀,詩書滿腹才冠京城,短短兩個月,從病到死,快得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他前日午後還同我說過,他說,‘母親,我覺得我好多了,約莫過幾日就可下地行走了’……”楊母捶胸頓足,哭得肝腸寸斷,“我信了,我高興極了……誰知我好好的孩兒,說沒就沒了……天不長眼!天不長眼啊!”
    女眷們圍著楊母,扶著她,無不垂淚相勸。
    竇景寧攔住了不知不覺要走上前的楊洋。
    楊洋回過神來,忙垂下一雙含淚的眼——跟在竇家長公子身後的“灰衣小廝”,臉上有難看的紅色胎記,故而他總是低著頭,前來楊府吊唁的人紛紛不絕,沒誰會在一個小跟班身上浪費注意力——隻要不說話,他就引不起任何人的關注,更不會有誰發現他長了一張和楊馥一樣的臉。
    楊馥出身世家,亦師從名門,他勤奮好學,在楊家的孫輩裏,學問是最好的,連篤誌博聞的伯父楊奉也甘願撇開自己的親生兒子,稱讚楊馥是最與祖父楊震相像的人,可稱“小關西孔子”,以他過人才學,將來必能繼任伯父楊秉的太常之位,甚至像祖父楊震一般官至“三公”之一的太尉。
    弘農楊氏,由太尉楊震始,名滿天下,而楊馥,是最被寄予厚望的後輩。
    實際上,楊馥十分爭氣,他超出所有人期許太多。
    亦正因為是整個家族裏最優秀的孩子,他的英年早逝令太多人無法接受。
    楊母嚎啕大哭得聲嘶力竭,楊父在賓客麵前老淚橫流。
    伯父楊太常楊秉、楊奉皆哀息痛心。
    兄弟姊妹也都傷心悲泣……
    半日後,楊洋神色灰暗地回到昆陽君府,這一趟,仿佛是將他渾身的氣力都抽走了,他隻覺得心裏空空的,像丟失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很久以後,他感覺到鄧康在推他“喂,你聽見了嗎?”
    楊洋恍惚愕然地張目“什麽?”
    “敢情你一句都沒聽進去?”
    “我……抱歉。”
    “我叔是問你——”
    鄧康被人從楊洋的麵前推開。
    鄧彌走上前,立在他眼前,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問“我想知道,你願不願意,頂替楊馥,在這世上活下去?”
    ……
    頂替楊馥,便可回到日思夜想的家。
    很久之後,當楊洋重新拿起鋒利的劍,他心中在想,弟弟的突然離去,或許就是老天給了他一個機會。
    一個,可以光明正大活一場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