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看朱成碧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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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山中天氣多變,早上還是大晴天,中午稀稀落落地飄起了雪花。
清早時,兩人便被鳳致年趕下山一起置辦年貨,在鎮裏買夠了東西,兩人也到處溜達了溜達。下午的時朝家趕,不想本晴的好好的天,卻飄起了雪花,不過轉眼的工夫,雪便越下越大。
鳳皇氣喘籲籲地走了幾步,生氣的將手中的東西丟在地上:“不走了!冷死了!我早說不來了,你非要裝乖!”
鳳兮早就勸鳳皇回家,可鳳皇貪玩不聽,鳳兮本就怕冷得不行,此時也挨著凍,又被人如此埋怨,心情更加不好,越過鳳皇身邊朝前走。
鳳皇見鳳兮不理自己,大聲喝道:“歇歇再走!”
鳳兮不言不語,提著手中的東西朝前走,鳳皇見鳳兮垂著眼瞼,不理不睬自己,就一肚子氣,上前拽住鳳兮的手:“讓你歇歇!你聾嗎?!”
鳳兮不言不語,鳳皇更來氣,上去狠狠扯了一把。鳳兮手裏的年貨撒落一地,抬頭看了鳳皇一眼,沒理,彎腰撿年貨。鳳皇再次給他打落在地,又踢了幾腳,直接踹到了山澗邊上。
鳳兮站起身,抬手給鳳皇一個大耳光,十分響亮。鳳皇隻感覺耳邊嗡嗡作響,臉火辣辣地疼。鳳皇暴怒,‘嗷’的一聲,如被點著的小炮仗一樣衝了過去,不想卻被鳳兮一石頭敲在腦袋上,摔倒在地,方才鳳兮撿東西的時,早已把石頭藏在袖中。
鳳皇捂著鮮血直流的額頭,出奇地憤怒,跳起身來,箭般的衝了出去,將鳳兮整個人撞了出去。鳳兮滾了幾滾,被石塊狠狠地擦過腰身,滾到了山澗間。鳳兮緊緊地扒住石頭,鳳眸惡狠狠地瞪向鳳皇。
鳳皇見鳳兮困在山澗大石上,捂著頭上還流血不止的傷,冷笑了一聲,“你待這等死吧!小爺不奉陪了!”
鳳皇丟下鳳兮與一地的年貨,晃晃悠悠地回家了。因失血過多沒走到家門邊就暈倒了,等再次醒來的時候,正是陽光普照的天氣,但本該和自己同床的人卻不在了。
從這一日醒來,鳳皇便被鎖在了臥室內。
全家人都不理鳳皇,月朧幾次從窗外走過,都是悲悲戚戚眼中含淚,烈喜來送飯換藥也不敢說話。鳳皇一個人在臥室,孤獨的度過了新年,不禁想念有鳳兮陪伴的那些日子。
春日後,來來往往一大批人,小院裏整日整日地喧鬧。有一日,鳳皇聽見了一個女子歇斯底裏的尖叫聲,很像皇子妃,而且越來越近了。
烈喜便在此時衝進臥室,拉著鳳皇朝院子外跑。鳳皇邊跑邊問:“爹爹要放了我嗎?鳳兮呢?怎麽那麽長時間不見他?”
兩人一直跑到隱蔽的山林裏,才停住了腳步。
烈喜對鳳皇說道:“少爺躲這兒,皇子妃要鞭笞你!”
鳳皇滿懷疑惑地看向烈喜:“她怎麽來了?”
烈喜慢慢地垂下頭,這才將幾個月發生的事都說了出來。
那日鳳皇一身是血的回來,鳳致年親自帶人找了很久,才在山澗的冷水裏找到了摔斷腿的鳳兮。
因摔斷了腿又在冷水裏泡得時間太長了,城中大夫都說沒治了,隻有用千年人參吊命,活一日算一日。
鳳致年無法才向京城求救,宮內禦醫快馬加鞭地來了一大半,忙碌了數十日,才險險保住了鳳兮的性命,但是那雙腿卻因為血液不暢的時間太長,再也治不好了。
冰雪剛融,皇子妃來了,要鳳皇母子抵命。鳳致年百般勸解,答應即刻動身與皇子妃一起回皇城。為保鳳皇母子性命,鳳致年還承諾此生都不會帶鳳皇母子回去,皇子妃臨走時卻依然還要教訓教訓鳳皇。
鳳皇聽完,楞了好半晌,才沒命般地朝家跑。跑到門口時,見宮人抬著一身白袍的鳳兮上車,幾個月不見,鳳兮消瘦了不少,白色的廣袖長袍穿在身上,晃晃蕩蕩的讓他更顯瘦弱,半垂著眼瞼,眉宇間全是陰鬱之色,整個人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溫煦陽光,顯得陰沉又絕望。
“鳳兮!”鳳皇顫著聲,叫完這一聲,眼淚便“刷”一下落了下來。
鳳兮眼都未抬,可呼吸越顯急促,拳頭卻越收越緊。
車窗裏縫隙中,露出一雙嫵媚卻滿是怨毒的鳳眸,細細打量著遠處的鳳皇。
鳳皇見鳳兮上了車,發瘋般的衝了出去,卻被兩名宮人死死地按住。鳳皇大力掙紮、尖叫著,奮力朝前撲,可他畢竟才九歲,又怎能掙得過兩個成年的宮人。
鳳皇聲嘶力竭的喊著‘鳳兮’,越哭越大聲。鳳皇隻覺整個胸口都是疼的,那種心被碾碎的劇痛和止也止不住的內疚,幾乎將鳳皇整個人都撕裂了。
鳳皇眼睜睜的望著馬車啟動,嘶啞地喊道:“鳳兮!別走!別走!我有話好多好多話……要對你說!”
“鳳兮!鳳兮!鳳兮——”
車輪滾滾,漸遠去,朝陽初升,春正好。
【四】
春花秋月,光陰如梭,轉眼七載。
鳳皇舉杯對月,偶爾回眸,溫和的注視著對麵的鳳兮,及其身邊兩個美豔可人的妃子。
鳳兮每每對上鳳皇揶揄的目光,總是如多年前那般垂下眼簾,冷漠以對。
年初,春暖花開的時,鳳皇回到皇城,宮內上下,包括已成為登基為帝的鳳致年,對他都不是很熱情。
鳳皇根本不在乎這些眼光,除了每晚給鳳兮治腿要留在內宮,白日裏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聚眾紮堆地飲酒作樂,撩貓逗狗到處惹是生非。即便如此,卻無一人敢於約束。此時的鳳皇已是大位的第二順位繼承人。
當年,鳳致年離開桃源,回宮半年後,太子薨。大炎朝第一繼承人的驟然暴斃,讓朝堂上的臣子們亂作一團,年老的帝王未來及收拾喪子之痛,便立下鳳致年這大炎朝唯一的皇子為太子。
年前,老皇帝駕崩。此時,正是大炎朝開平元年,鳳致年已登基半年。鳳致年這些年隻有嫡長子鳳兮與庶子鳳皇,嫡長子鳳兮身有殘疾,庶子鳳皇多年前已失去了蹤跡。如今大局初定,局勢方才穩定下來,正待立新太子時,了無音訊多年的二皇子卻回來了,這當真是耐人尋味。
若二皇子鳳皇一直不出現,或是出現時鳳兮已誕下子嗣,鳳兮雖身有殘疾,但隻要子嗣康泰,按祖宗規矩立嫡立長,這太子之位怎麽也是大皇子鳳兮的,但偏偏在這個關鍵時候,身體健康的二皇子回來了。雖是不學無術又紈絝不堪,但依然還是最有可能成為太子的人。
鳳皇回宮月餘,鳳致年不曾正經地召見一次,若是以前的鳳皇必然不依不饒吵鬧不休,可如今的鳳皇過慣了閑雲野鶴的日子,很不喜歡皇宮的眾多規矩,巴不得鳳致年想不起來還有自己這個人來,省得挨教訓。
七年多前,鳳兮離開後,鳳皇整夜整夜的做著噩夢,睜開眼閉上眼全是當初鳳兮緊緊趴住大石上的眼神,無助又倔強。
鳳皇在家中眼睛發直的,坐了十日,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不顧阻攔,一路跑去昆侖山脈神醫穀,拜了妙手聖醫為師,立下誓言一定要治好鳳兮。鳳皇一走便是七年,如今的另一個身份——妙手聖醫的關門弟子。
宴席未散,鳳致年率先離席,在黑暗中站了許久,才等到了不緊不慢的腳步,悠悠晃晃沒有正形的人。
鳳致年不禁眯起了眼,細致的打量著經年不見的幺兒。宮燈下的少年,剛過誌學之年,有一雙月牙兒般的笑眼,五官俊朗又帶著幾分江南人的儒雅,眉宇間再也找不到當初調皮搗蛋實的稚嫩了。
橘色的宮燈下,鳳致年與鳳皇對視很久,明明是無言以對。可莫名的,那失了多年的親近與熟稔又回來了。一時間,鳳致年竟是想笑又想哭,自入住東宮直至登基後,這數年見,竟是再也無人敢抬頭與自己對視了。
自打七年前,鳳兮回朝後,本就不開朗的性情,一日賽一日的陰沉,越發的長大,越發的深不可測了。自小與鳳致年有隔閡,這些年更是漸去漸遠,直至離了心。此時,鳳致年望著這一別經年的且依然燦爛的笑臉,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欣慰,最少鳳皇還是如此,肆無忌憚嬉皮笑臉的樣子,可見當年將他們母子留在宮外,終歸是做對了。
鳳致年沉默了半晌,輕聲道:“你娘親……這些年,可還好?”
鳳皇先是怔了怔,後來輕笑了笑:“爹爹是想問娘親可有想你麽?這事我是不知道的,我隻知道娘親這些年吃睡不愁,很是安逸。”
鳳致年聞言一笑,不惑之年的男子笑起來,別有一股慈父的溫暖:“你這孩子,怎還是這樣地調皮。”
鳳皇收起手中的折扇,斂容心虛道:“爹爹要教訓我,還需等來日了,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去給鳳兮看腿呢!”
鳳致年卻斂去了眼中的笑意,“七年間,朕遍請名醫,都說鳳兮的腿沒治了,你真能將鳳兮的腿治好嗎?若是不能,便不要再給他希望了。”
鳳皇眸中的漫不經心淡去了:“那些庸醫生怕擔責,自然不肯冒半分風險。爹爹放心,三個月或是半年,我必能讓鳳兮站起來走路。”
鳳致年聽聞此言,非但毫無喜色,甚至輕輕地長歎一聲:“也隻有你還惦記著這事……鳳兮這樣也不錯,總比好了以後,你們兄弟再為了……”
“你有心大寶本屬應該,可不該回來得太過心急。此時,為父根基不穩,即便有心幫你,但也不能太過招搖。這麽多年,爹爹從沒有忘記過你們,也絕不會允許任何人虧待你們母子。”
鳳皇怔愣了片刻,急聲道:“爹爹誤會了,鳳皇絕無此意。”
鳳致年抿唇一笑,安撫的拍了拍鳳皇:“爹爹知道你心善,但爹爹卻有自己的考量,你與你娘親苦了那麽多年,爹爹總是想給你點什麽……鳳兮已是如此,這位置,他從來都不是最佳的人選。”
這些年來,鳳皇又怎會絲毫不曾怪怨過將母子丟下離開的人呢?可如今看來,爹爹心中竟是始終牽掛著娘親與自己,許是怕娘親再次卷入宮中爭鬥,許是當真覺得桃源的生活好過宮中。原來,這些年來,一直忍住相思對桃源不聞不問,竟是等著這一日。
可轉眼七年了,眼看著他已登基大寶,快要熬出頭了,又怎能受得了桃源與娘親都在一場大火中毀滅了呢?
鳳皇張了張嘴,想將事實說出來,當對上鳳致年彎彎的眉眼,開懷的笑臉,竟是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竟是不自主的微微點了點頭。
當父子二人各自離開後,不知在樹叢後坐了多久的鳳兮,麵無表情的扶著輪椅慢慢的離開了原地。
秋末的天氣,已有些冷了。
鳳皇用點著的艾草,將鳳兮的那雙腿從上到下一遍遍細致地熏燎。雖常年不能走路,因平日裏照顧得當,肌肉並未萎縮,隻是一雙腿因血液不暢冰冷冰冷的沒有溫度。艾草熏燎完後,鳳皇又用親手配下的藥汁,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搓洗那雙腿,而後又在上百個穴道裏行針,忙完這一切最少要兩個時辰。
莫說體弱的鳳兮滿頭大汗疲態盡顯,即使自小身體大好的鳳皇也有些吃不住,何況是一日兩日次的如此。
鳳皇初回宮時,要求給鳳兮治腿,立即遭到所有人的反對,從大臣到皇後甚至連鳳致年都是不讚同。鳳兮本人卻力排眾議的一意孤行,皇後知道事不可違,看向鳳皇的眼裏都飛出了刀子,隻因如此,鳳皇也更是珍惜給鳳兮治腿的機會。
鳳兮坐了半晌,才逐漸的緩了氣息來,但臉色卻是慘白一片。此時,鳳皇早已恢複了過來,正悠悠哉哉的吃著桌上的點心。一盤盤的點心是從鳳皇給鳳兮治腿的第二天擺上桌的,雖變換著各種口味,但大多都是鳳皇小時候愛吃的。
鳳皇也曾為此暗暗竊喜,也曾以為,最少、也許鳳兮依然還是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鳳兮躺在床上,有些漫不經心地開口道:“來之前,你見過父皇了?”
鳳皇應了一聲:“嗯。”
鳳兮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父皇是不是說,本殿這廢人根本不配繼承大統,隻有你才是他心目中的人選?”
鳳皇怔了怔:“怎會?爹爹也是疼你的。”
鳳兮不置可否:“你覺得,我的腿……真的能好嗎?”
“能,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血脈一定能打通。不過,走路還要重新學起,會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適應。”
“父皇年前登基,根基尚且不穩,極需母後的助力,此時絕不會為了你而輕易得罪母後。我去年娶了鎮國將軍的獨女為正妃,納了左相的嫡女為側妃。你回來得有些晚了,若再早一年,或許父皇想做的一切會更容易些。”
“你莫想那麽多有的沒的,好好養傷才是,我是為了給你治腿才回來,你依然不肯不信嗎?”
鳳兮抿唇一笑,淡淡道:“七年之久,什麽時候不選,偏偏是父皇登基後,我自然不信。”
鳳皇也眯眼笑道:“管你信不信,快睡,明日還要早朝呢!”
深秋的夜,是有些冷。
【五】
鳳皇坐在外宮寢室裏,眉宇間竟是疲憊,對喋喋不休的烈喜說道:“我在東宮吃過了,你別忙了。”
烈喜本絮絮叨叨說著宮人的怠慢,對上鳳皇疲憊至極的模樣,到底還是忍不住說道:“公子,咱走吧,我不喜歡這兒,眼看著天冷了,外宮又沒有地龍,咱不如回昆侖,山裏四季如春,不用受冷。”
鳳皇低低笑出聲來:“本公子把你慣得一點樣兒都沒了……不過我也不喜歡這兒,等治好了鳳兮,咱們就回昆侖山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疼我是假,惦記著翠妞才是真的。”
陽光正好,風吹過花叢,帶過別樣的清香。
鳳皇將些小玩意、書籍,擺放在鳳兮的輪椅邊,細細地解說道:“這些東西,都是跟著師兄辦事時順道買的,你瞧有喜歡的沒!”
鳳兮嗤之以鼻:“想讓本殿玩物喪誌?”
鳳皇眯眼笑:“我當時沒那麽想,現在你那麽一說倒是有點,光看奏折有什麽意思,勞心費神,少費點心思,比吃人參血燕都好。
鳳皇拿起個白玉環笑道:“看這個指環,聽說是昆侖玉磨成的,常年佩戴還能有益體魄,我專門讓人刻上你的名字了呢,呐!在這兒。”
鳳兮抿著唇:“若想討好我,不如淘些金貴的東西,這些破銅爛鐵,本殿看不上眼,你兒時可不那麽小氣,如今越大卻是越活回去了。”
鳳皇也不理鳳兮的刻薄話,從箱子裏找到了一個布偶套在手上,捏著聲音,“呀,你是鳳兮啊!”
鳳兮被這古怪的陌生的聲音驚得一怔,滿懷好奇地看向鳳皇手上會動的布偶。
布偶慢慢地垂下頭去,搖晃著腦袋抬起頭來,童聲童氣的說道:“小時候都是鳳皇不對嘛,老是欺負鳳兮,鳳皇早就知道錯了。鳳兮是哥哥嘛,要大人大量,不計前嫌嘛,鳳皇會醫好你噢。”
鳳兮眉頭攏成一團,冷聲道:“不過是布製的皮影戲,以為本殿不能走路,便什麽都沒見過嗎?你當真以為本殿還是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嗎?”
鳳皇不以為然地眯眼笑,布偶又歡快地搖頭說:“鳳兮對不起,對不起,你就原諒人家嘛。”
鳳兮冷了臉,一雙鳳眸說不出的陰沉難辨:“你若真醫好本殿,本殿也可留你一命。”
鳳皇笑得更開懷,他將手中的木偶,放在了鳳兮的腿上:“這個給你,我用性命保證,一定讓你站起來走路。”
鳳兮望著鳳皇灑脫離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木箱裏亂七八糟的玩意。風車、扇墜、書籍、文房四寶、玉雕的各種小玩意,很多東西上都刻著鳳兮的名字,隻是有些字跡刻得歪歪扭扭的,那些字跡逐漸變得公正,讓這一堆東西看起來,似是真的年代已久。
此番,鳳皇顯然也是有備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