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看朱成碧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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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隆冬,年至。
    鳳致年將立太子提上了日程,保皇黨連成一氣,擁鳳皇為太子。不知為何,不過短短半月時間,很多支持鳳兮的大臣們紛紛倒戈相向。甚至有保皇黨聯名上折子,說鳳兮身有殘疾有傷國體,難以繼承大統,幾個禦史也開始言奏鳳兮繼承大統的種種弊端。不管鳳兮以前為大炎朝做了多少事,此時在很多大臣眼裏,還不如隻有一副健康身軀的鳳皇。
    鳳致年對事態的發展並未阻攔,態度曖昧不明,讓那些一直駐足不前觀望的大臣也有些明白他真實的心意。
    鳳兮對此事的發展,淺淺一笑,似是早有所料。
    皇後卻沉不住氣了,幾次下旨召見鳳皇入中宮。鳳皇卻根本不將懿旨放在眼裏,不管如何,總也不去。鳳皇不要臉麵,中宮皇後娘娘還要體麵,總不能將如日中天的二皇子押去中宮,皇後越發肯定了鳳皇的不軌之心。
    窗外飄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屋內卻溫暖如春。
    鳳兮側眸,細細觀察著正在施針的鳳皇:“已三個多月了,怎還不見動靜?”
    鳳皇有些不適應如此高溫的屋子,額頭上滿是汗珠,臉色也有些蒼白:“你病得太久,效果慢了點,最多半年,總會好的。”
    鳳兮笑道:“你是真心給本殿治腿嗎?外麵的臣子們都在聯名保你做太子,你不知道嗎?”
    鳳皇點了點頭:“知道。”
    鳳兮倒也不惱:“那你怎麽想的?”
    鳳皇抬眸望向鳳兮的鳳眸,眯眼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不想做太子呢?”
    鳳兮鳳眸一淩,點頭道:“這是你給我的答案。”
    鳳皇不再言語,一心一意地替鳳兮行針,隻是嘴角的淺笑還掛著,這樣的肆無忌憚無所畏懼的淺笑,讓鳳兮眸子隱藏的濃霧更重了。
    大雪後,鳳致年感染了風寒,停了幾日朝,立太子的折子終於消停了下來。
    鳳兮和鳳皇都閑暇了下來,像小時候那般,幾乎天天膩在一起,偶爾嘴上掐掐架。可鳳皇卻再不咄咄逼人,寬容得讓人心驚,這種處處忍讓的寬容,卻讓鳳兮有一種說不出的危機緊迫感。
    冰冷的夜,外宮的小院中,別有一番蕭瑟。寬敞的寢房裏,兩個火盆的火炭快要熄滅了。鳳皇懶得起身,隻有緊緊地裹住被子,卻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在這般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裏,宮內響起了撞鍾聲,足足九下才停。鳳皇驟然坐起身,呆愣了半晌,醒悟過來,手忙腳亂的披上了外套。發瘋般的朝鳳致年寢宮跑去。
    不知何時,天空飄起了細碎的小雪,稀稀落落的,落在臉上化成了水點。一時間,已分不清淚水與雪水,太極宮寢殿的鳳致年,安靜的躺在龍床上,永遠地閉上了雙眸。皇後哭成了淚人,鳳兮鳳眸中滿溢著悲切,淚流不止。
    鳳皇用袖子將臉擦拭幹淨,細細的凝視著鳳致年安詳的睡顏。一時間,突然憶起,自己還有很多很多話沒有對爹爹說。
    鳳皇整個胸口變得空蕩蕩的,刺骨的寒風,灌滿了五髒六腑,都是窒息疼痛以及莫名的空洞,可當真看到爹爹安詳的睡臉,竟是一滴淚都落不下來。
    鳳皇明明記得,自己本來就怪過他,怨過他,甚至一段時間裏都是恨著他的。可鳳皇以為,想怨他就怨他,想恨他就恨他的日子,還有很長很長,長到自己閉眼的那一天。可從未想到,父子間的分離,每次都來的這般突兀,七年前如此,七年後還是如此。可七年前還有個可怨可恨的人,而七年後,終是永遠的……失去了這個人。
    鳳皇怎能想到呢?前幾日還對自己說笑的爹爹,便這樣不明又果斷地離去。可此時,鳳皇已不想追究他的死因,也許追究了,自己生命中還會失去更多,更重要的東西。
    ——連就連,你我相約到百年,誰要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這樣很好,娘親終於不用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奈何橋上等著爹爹了。
    國喪十日,尚未複朝,大臣又在為帝王之位,喋喋不休地爭吵個不停。一個是身有殘疾卻有治國之能的嫡長子,一個是身體健全卻不顯露水的庶子,當真是各有各的好。
    鳳皇對外麵的一切都不聞不問,每日裏恨不得十二個時辰給鳳兮治腿,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也懂得了時間的緊迫。
    國喪第十五日,鳳兮對鳳皇說:“我的腰很酸。”
    鳳皇抬眸看了鳳兮一眼沒說話,仔細的將藥浴用藥材分成了一包包的,足足上百包,又將早已準備好的行針的脈線與按摩的手法,繪畫成圖冊,遞給了一隻打下手的的那個年輕手穩的禦醫。
    鳳兮不禁諷刺:“這麽心急,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別真以為自己真能繼承大寶。”
    鳳皇繃著臉,完全笑不出來了,疲憊的雙眸也少了往日的亮光,有幾分不耐的說道:“你心裏除了大寶之位,還有什麽?”
    鳳兮被鳳皇不輕不重的刺了一句,心情更是陰鬱,臉上的諷刺之色更重:“還有我的腿。”
    果然,鳳兮說完此話,鳳皇臉上的不耐之色頓時全無,眼眸也溫潤了不少,一時間就氣弱了下來。
    皇後連等數日,不見鳳兮發難,坐不住了,帶著眾人氣勢洶洶地殺到了外宮。可等了半日也不見鳳皇的人影,唯有將烈喜教訓了一頓。
    半日光景,滿朝文武大多都收到了二皇子與皇後正麵交惡的消息。
    晚上,鳳皇與鳳兮治腿的時候,鳳兮幾次欲言又止。當鳳皇忙完一切,吃點心的時。鳳兮終究忍不住問了句:“委屈嗎?”
    鳳皇吃著點心,搖搖頭:“父親說過,我們是兄弟,你是我在這世上僅剩的最親的人,也是我最後血脈相連之人……如果是為了你,我便沒有什麽委屈的。”
    鳳兮氤氳霧氣的眸子,布滿了濃重的陰影,讓人看不真切,嘴角露出諷刺:“兄弟嗎?也別太較真了,這不過隻是個冠冕堂皇的稱呼。有這個頭銜的人,可以輕而易舉的奪走本殿的一切,可你覺得,你真的行嗎?”
    鳳皇直直地望著鳳兮,破天荒地少了玩世不恭的姿態,認真回道:“不管你是如何,可我覺得,隻要是兄弟想要的,便沒有什麽不可以給的。”
    霎時間,鳳兮眸中霧靄重重,溢滿了怨毒與殺意。鳳皇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隻覺得寒意刺骨,整顆心被要被絞碎了。
    清晨,鳳皇是被喧嘩聲吵醒的,撫了撫疼痛欲裂的頭,頭暈目眩地打量著陌生的屋子。一聲聲刺耳的尖叫傳來,鳳皇皺著眉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卻發現手裏還握著一個染血的匕首。一雙手都是似火般的鮮血,雍容華貴的皇後倒在血泊內,了無聲息。
    禁衛軍將鳳皇團團圍住,外圍甚至還有弓箭手,似是鳳皇一動便會被絞殺當場。鳳皇望著眼前的一切,目光漸漸地清晰而從容,甚至沒有試圖爭辯一句,便被禁衛軍壓入了天牢。
    二皇子弑殺皇後的消息,頃刻間振動了大炎朝堂,當初力保二皇子為太子的大臣都忙著撇清關係。
    【七】
    天牢裏沒有絲毫光亮,陰暗潮濕,空氣中還有股屬於死亡的氣息,讓人分不清白晝黑夜今夕何夕。
    鳳皇滿身血淋淋的,躺在雜亂的稻草上,撕心裂肺咳著,捂著嘴的手指縫裏溢出了黑色的血液。
    在昆侖山習醫數年,莫說是吃,看一眼便知道食物與水中有毒沒毒,之所以一直吃鳳兮每晚準備的點心。隻因這點不傷性命的慢性毒,鳳皇還是不看在眼裏的,每日全部吃下去,也隻是想讓他放下戒備安心治腿。可怎成想,這不被放在眼裏的□□,一日日的增多,便開始與以前留在體內的殘毒相互爭奪,將身體徹底敗壞了。
    鳳皇一遍遍地回想,當初在桃源的歲月,如焰火般短暫,又美好得讓人心醉。如今的回憶,似乎都是甜的,可卻帶著絕望的酸意。那時,又怎會想到現在,又怎會知道那樣的打打鬧鬧的日子,會是一生最幸福的時光。
    無數次,鳳皇想著以往,若非自己任性,讓鳳兮摔斷了腿,爹爹便不用因向宮中求救,更不會帶著鳳皇離開。如此,爹爹和鳳皇,還有自己與娘親,便不必分開了,如果一家人一直不分開,便走不到今日這般支離破碎的光景裏。每次這樣想著,鳳皇比誰都自責,想要被救贖。於是,每一次每一次,鳳皇看到如今的鳳兮,滿是蕭殺孤注一擲的鳳兮,心裏比誰都要難過。
    鳳皇又怎會不知道,小小的傷風,怎會在短短幾日裏,要了一個人的命。爹爹的死,即便不是鳳兮下的手,他也絕對是知情的。可即使爹爹不想將皇位給他,有負於他,也罪不至死。最少,那些年、這些年、爹爹也是極疼愛他的。何況,他的母後一心為他,也要落到這個地步。
    鳳兮……鳳兮怎能踏著雙親的鮮血,搶奪那個位子。他又是何時變成這般,六親不認弑殺殘忍的模樣?
    此時,鳳兮身著明黃色五彩雲紋九龍蟒袍,倚靠在檀木貴妃椅。透著柵欄,靜靜地注視著稻草上傷痕累累的鳳皇。他的眸中無悲無喜,薄薄的紅唇輕勾,似有幾分滿是得意的淺淺笑意。
    鳳皇月牙般的眼眸與鳳兮的鳳眸對視許久,俊朗的麵孔上慘白似雪,卻又眯眼一笑笑:“哥哥,你是來看我,還是讓我看看此時的你呢?”
    鳳兮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敲打座椅:“素日裏,你不是最喜歡和朕說兄弟之情嗎?如今怎不說了?朕可是很忙,給你一盞茶的時間,若能說動朕,朕留你一命未嚐不可。”
    鳳皇輕咳了咳,笑出了聲:“古有曹植七步成詩,感動曹丕留其一命。我沒讀幾年書,沒有這樣的文采。可我真的想知道,你到底有多恨我,才狠心到連你娘親的性命,都可以算計其中。皇位之於你,真的那麽重要嗎?超過了你所有親人的性命?”
    鳳兮沉默許久,冷哼,輕聲道:“她毒殺父皇,本就該死。”
    鳳皇捂著唇咳嗽了起來,許久許久,才平複了呼吸:“她是為了誰才殺爹爹的?你明明知道一切,知道她要做什麽,為何不阻止?!”
    “朕恨她!若不是她不守本分,仗著娘家勢力整日要壓父皇一頭,不討父皇歡心,父皇便不會愛上你的娘!不愛你娘,又怎會有你這賤種,沒有你,朕也不會斷了雙腿,更不會有人和朕爭奪皇位!”
    每次一提到那雙斷腿,鳳皇總是心虛的厲害。即便,此時此刻,此情此境,鳳皇的淩厲的目光,還是逐漸失去了所有鋒芒,月牙般的眼眸中氤氳一片。在深處的記憶中,爹爹似乎站在桃源屋前的那棵百年的桃花樹下,拉著鳳皇的手,在柔柔的陽光下淺笑著,目光裏滿是慈愛。
    鳳皇問:“哥哥也會對我好嗎?”
    爹爹笑道:“會,他是你的親哥哥,你們血脈相承骨血相連,這世上最親的人,會對你很好很好,比爹爹都要好。”
    鳳兮冷著臉,怒喝道:“沒有你這賤種之前,父皇最愛的是朕,會摟著朕唱曲,給朕說笑話,握著朕的手習字。他不像母後總是咄咄逼人,強迫朕做一切不喜歡的事!他一心隻想朕快快樂樂地生活,他從不逼迫朕念書習字辯論時政……”
    狂風乍起,吹落了滿地的桃花,如暴雪般在風中飄搖落下。隔著千萬朵花雨,鳳皇悲憫的凝視著,滿眸淒惶的鳳兮,輕聲安撫道:“爹爹已經死了。”
    鳳兮悲戚難忍,盛怒之下,驟然站起身來,厲聲喝道:“是你!是你害死了他,若不是你,便沒有人跟我搶父皇!若不是你偏偏此時回來奪位!父皇也不會死!”
    鳳皇置若罔聞,隻怔怔地凝望著他直立的雙腿,喃喃道:“你的腿有知覺了,你的腿好了呢……”
    鳳兮冷哼:“若非看你真心給朕治腿,你以為你還能安穩的躺在牢中,活到今日此時嗎?”
    鳳皇輕“嗯”了一聲:“哥,幫我照顧烈喜。我們相依為命這些年,都是他在照顧我,若我不在了,你就多給他些銀錢,放他一條生路吧。自小到大,我從未求過你,這次你一定要應我才是。”
    鳳兮冷笑連連:“你求朕,朕便要答應你嗎?求朕的人何其之多,你又算得了什麽?”
    鳳皇眯眼笑,嘴角溢出了一縷黑色的血液,卻輕快地說:“哥,你看,我都把你的腿治好了,這樣的小事,你答應我一下,又能怎樣?”
    鳳兮見那黑色的血液,先是一愣,複又冷笑:“你又耍什麽花樣?你以為裝著吐口血,朕便會放了你。”
    鳳皇似夢囈般“嗯”了一聲:“哥,我去昆侖山,師父嫌我年歲大了,不願收我為徒。機緣巧合,師父的藥人死了,我便求師父讓我當藥人。可師父還是嫌棄我根骨不好,畢竟我年歲太大了,那些□□的分量,若掌握不好,很容易就一命嗚呼,這樣會浪費師父的藥材。
    “我求了許久,師父到底是憐我心誠,也就答應了。他說,不管藥人成功與否,都會教我如何治腿。以後的日子裏,我每次被師父喂毒的時候,想著你,想著爹爹,想著能治好了你,你開心,爹爹也不會怪我了……我便不覺得疼了呢。”
    “可惜吃了七年的毒,我卻終究做不成百毒不侵的藥人,師父無奈隻有放我出山。我時候本就不多,也不是有意要此時回來的。我不想害爹爹,更不回要哥的東西,可是我說了,你也不會信。
    “哥,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就原諒我一下,好不好?哥,如果我有事,不是你點心裏的毒緣故,是我自己的底子早就不好了……你更不必為了我內疚。這七年,我一直都好內疚好內疚……那樣的感覺太壞了。”
    鳳兮蹣跚了兩步,一雙手緊緊抓住牢門的柵欄,聲音顫抖的喝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哥,我不該把你一個人扔在那裏。這些年,我一直都在後悔,白日裏想,夜裏常常夢見哥伏在大石上哭著求救,我真的很後悔很後悔……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好嗎?”
    朦朧中,鳳皇仿佛再次看清了鳳兮的容貌,還是如此的,白璧無瑕,冠絕天下。
    鳳皇眯眼笑了笑,抬起滿是汙垢的手指,想觸碰一下鳳兮白皙的容顏,可看著那雙滿是血汙的手,卻中途放了下來,他知道鳳兮不會喜歡他的觸碰,尤其是滿手汙穢的時候。
    鳳皇淺淺一笑,這笑容經年不變,猶如春日朝陽般燦爛:“哥,爹爹不會怪你,我也不會。”
    鳳皇越過鳳兮,看見了怡人心脾的陽光,天空蔚藍蔚藍的,花草清香,魚兒在溪澗暢遊,門外大片大片的桃花,開得正豔。春風拂麵,萬物複蘇,妖嬈的花枝,隨風搖曳,美不勝收。
    爹爹和娘親站在桃源的門外,一如往年前那般,含笑望著鳳皇。
    鳳皇大喜過望,蹦蹦跳跳地朝爹爹懷裏紮。卻在此時,鳳皇聽見有人在叫自己,一聲高過一聲,似乎還帶著幾分不能分辨的情感。
    鳳皇回眸,光暈下鳳兮身著廣袖白袍,還是兒時的模樣,溫和無害又帶著幾分倨傲。鳳皇眯著月牙兒般的眼眸,咧嘴傻笑,歡快而用力的揮了揮手:“哥,我走啦!”
    ——鳳皇鳳皇止宮房。
    ——鳳皇鳳皇,何不高飛還故鄉?無故在此取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