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第二十五章 抉擇的關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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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條古道,漫漫長路。
    徐勝身披白衣,頭裹素巾,走在最前;他的身後,八名兵卒抬著一口並不怎麽厚實,甚至稍有破舊的棺材,一步一步,緩緩跟隨。
    在那寒酸的棺材的後邊,則是兩個十來歲的童子,都按照靈州本地的風俗,戴著綹子帽,塗白了臉頰,一邊兒走,一邊兒唱著些“哼哼啊啊”的悼歌,若是他們願意,就向天上隨意拋幾片紙錢。
    老頭兒的葬禮,實在算不上隆重,但總好過沒有,是徐勝在當前能做到的最好了。
    他與老頭兒,都是孤僻之人,與城中大多數百姓、軍士並不熟識,實在不能要求他們參加葬禮;何況,如今這般境況,重兵壓城,缺糧短食,又怎能宴請八方?
    徐勝走著,步履艱難,心頭沉重。
    生離死別,幾人堪受?何況他天性良善,為人平和,更是見不得、受不住。
    一步步,一尺尺,徐勝走得很慢,他刻意減緩步速;最終,卻還是到了應到的終點。
    城東,有一處青青高地,原是孩童嬉戲、老人休憩的場所;馬上,卻將有一座墳墓立起。
    誠然,這裏並非埋骨良地,卻也是徐勝盡心盡力、數日探尋的結果。真正適於安葬的地方在城外,是那巍巍大山,在那青青林邊。
    可是,那裏如今去不得。
    “嗚——”
    悲鳴之聲興起。早已有人等候在此地,掘好了墓穴,靜立在旁,擺開儀仗。
    “起”
    徐勝輕語,聲音中不可遏製地帶著苦楚、帶著不願。
    他不願讓棺材進入墓穴,不願讓老頭兒幽囚地下,不願與一位故人訣別。但,哪裏由得他不願?
    理智終會戰勝情感。人間之事,多少不願,最終不都隻是化作無奈、化為歎息了嗎?實在是平常的很。
    棺槨一點點地臨近墓穴,徐勝卻是緊閉雙眼,不敢再看。
    許久,仿佛又沒有很久,他睜開眼睛,輕抬右手,在棺槨上緩緩摩挲著。
    “老人家,暫且委屈你在這裏了,待這次芷陽事了,我若還活著的話,一定給你搬個合意的新家。”
    徐勝低語,臉上雖是痛苦的表情,嘴角卻費力地擠出一個笑。
    他知道,老頭兒是喜歡看他笑的,不願見他愁眉苦臉。
    “唉——”徐勝長歎,而後大手一揮,掩麵道:“落”
    落!
    隨著一聲落,棺槨“噗通”墜地;這是靈州的風俗,據說,落地的聲音越響,來生的成就越大。
    “大人,覆土嗎?”
    手持鐵鍬的壯漢小心翼翼地詢問道,在他身旁,四五個精壯小夥子正緊握家夥什,聚神以待。
    “且慢”
    徐勝抬手,想要製止他們;然而,他的手隻抬起一半兒,就停在半空......滯留了很久。此時,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話到嘴邊偏生說不出;最終,萬語千言,隻變成了一個“好!”
    好字脫口,六人領命,皆甩開膀子,全力挖鏟。
    不多時候,土已覆畢。
    徐勝望著那小小的土包,深鞠一躬;然後,他從一旁抬起墓碑,靜思片刻,狠狠插在墳塋前的凹槽中。
    “再見”
    徐勝輕聲低語,呆定三息,而後轉身離去。
    在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之後,一座墓碑靜靜矗立著,其上“無名老者,義子徐勝立”幾個大字,平平無奇,而又清晰可見。
    “老徐,這一路的風景倒是不錯,我們要是就葬身在這裏,也不算太差。”
    行軍路上,司少空許是太無聊了,平白說出這麽一句。當然,這也算不得什麽忌諱之語,他與徐猖天性豪縱,本就沒有什麽顧忌。
    “哈哈哈,老司,我死無甚,你卻還有個小女子等著,怕不是要做負心人了?”徐猖打趣說道,眼裏頭都是笑意,大戰將近,他卻沒有多少緊張。
    “說我,你不還有個兄弟嗎?那娘們兒我們已分開三年,音信全無,如今八成嫁為人婦,我若還心心念念,豈不是白白浪費感情、心思。”
    “嘿嘿,說得輕巧,不是你夜裏翻來覆去,轉輾反側的時候了?你的那些‘親呀、愛呀、情呀、抱呀’之類的夢話,難道都是鬼說的?”
    “你少造謠生事,我堂堂頂天立地偉丈夫,能跟你一樣齷齪?把自己身上的事往我頭上安,不要臉了是吧?”
    “你這麽說就是想打架嘍?”徐猖撇了撇嘴,一臉挑釁。
    “我會怕你?打架你能贏我?別求饒就好。”司少空斜視徐猖,嘲諷的意味溢於言表。
    “你就是頭蠢驢。”
    “你還是個王八呢。”
    ......
    兩人就這麽罵著,互不相讓,根本不似統帥萬人的將領,不像奔赴疆場的戰士。
    好長時間,天色漸暗,兩個噴子總算累得停下了,相互看著,眼中火氣濃烈。
    “來日再戰。”
    徐猖抹了抹嘴說道。
    “好”
    司少空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頭。
    若是平日,兩人根本不會“文鬥”到如今,早就大打出手,落個鼻青臉腫了;畢竟行軍打仗,二人還是稍稍收了斂些。
    “安營!”
    司少空抬頭望天,又是大口吞咽唾沫,然後一仰脖子,吼道:“停下歇息了,前三營支帳,中三營尋水源、生火造飯,後三營巡邏警戒。”
    “咚咚咚”
    鑼鼓之聲大起,眾軍士聽聞紛紛駐足;同時,那些敲鑼之人一邊兒用力地擊打著鑼麵,一邊兒扯著嗓子宣揚司少空的命令。
    “坐下歇會吧。”徐猖翻身下馬,隨意擇了一塊石頭,揮手招呼司少空。
    “就你心大,從頭到尾,什麽操心事都交給我。”司少空踹了一腳石頭,惡狠狠地說道:“你倒是給我騰個地兒呀!”
    “嘿嘿”徐猖笑著,慢騰騰地讓出一角,待司少空坐下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要是個女人,老子一定娶你。”
    “滾!”
    司少空眼睛一瞪,甩開徐猖的手臂。
    此時此刻,他的眼前隻有不住走動的人群;腦海中,全是和眼前那些人出生入死的畫麵。
    許久,他臉上的疲憊與慵懶一掃而空,扭頭直盯著徐猖,語氣凝重地問道:“你那個弟弟,能堅持十八天嗎?”
    十八天,是司少空與徐猖實施計劃所需的最短時間。
    他們,要用六天的時間趕到瞿峽,用三天時間抵禦前後兩頭敵軍的夾擊;三天後,如無意外,圍攻芷陽的十萬人就會放棄他們,調頭,不計代價地猛攻芷陽。
    大約四天後,那十萬人的糧食就該吃盡了;到時,為了活命,一切軍紀都會像笑話一般,被人嗤之以鼻、視若無睹。所謂的“將帥”,就算再固執,對朝廷再忠心耿耿,也隻能放棄芷陽,放任手下的兵卒撲向關東大地,自尋活路。
    等那十萬人撤離後,他們便會派人向芷陽城送信兒。即使行動再迅速,想要帶走全部軍士,按照指示到達安全的地點,最少也需要五天。
    這前前後後的時間加起來,就是十八天。
    這還是最理想的情況下,戰場瞬息萬變,誰也保不齊會怎樣;也許,芷陽需要堅守的時間,不止十八天!
    “不管怎樣都不能超過二十三日!”
    司少空常在心中對自己這麽說,就算芷陽能堅守住,固若金湯,他們這邊也沒有耗下去的資本。
    一來,他們隻有一萬餘人,麵對數十萬敵軍的夾擊,縱然有地利加持,也還是處於絕對劣勢;其二,他們所帶的軍糧也不甚多,二十三日就是極限了。
    他們要做的事,與賭博無異,更是與時間賽跑。
    “我相信我弟弟。”
    很久之後,沉默的徐猖終於開口;他的眼前,浮現著那張熟悉的麵容——那張雖然稚嫩,但卻異常堅定的臉。
    “嗯”
    司少空隻是簡單地回應,並沒有多說什麽,一個“嗯”字就足夠了。正如徐猖相信徐勝一樣,他也相信徐猖。
    芷陽
    沉重的氛圍壓得每個人都不能順暢的呼吸,日益減少的糧食,越來越難以安撫的民心,信心嚴重不足的軍士;一切的一切,都讓徐勝焦頭爛額、不堪忍受。
    老頭兒的死,已經讓他傷心,嚴峻的現實又使他害怕。
    “哥哥”
    徐勝近來常常低語,甚至在夢中也時常念叨這兩字。
    自芷陽被困到如今,徐猖,一直是他唯一的希望;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希望也在一點點地破滅。
    按理來說,若是徐猖收到消息的話,這個時候就該到了。
    “是張裨將突圍失敗,還是他被樊川軍限製了行動?”
    徐勝心中有一萬個猜測,但不管怎樣,他絕不相信,他哥是故意舍棄他不管的。
    “我哥不會放棄我的,但我,已經等不起了。”
    徐勝低語,心裏隻有苦澀。這幾天,在他的再三逼問下,李校尉支支吾吾地說出了實話:芷陽城的糧食,隻夠吃八日。
    僅僅八日!
    “八日之後,若再無轉機,那我,就降了罷。”
    徐勝無奈,卻也隻得如此打算;畢竟,芷陽城中有好幾萬人,他們,有活下去的權力。
    八天,十八天。
    中間隻差了十天,卻是關乎整個戰局,不可逾越的十天呀!
    若司少空知道徐勝的打算,八成會捶胸頓足,仰麵歎息;若徐勝知道知道他哥的計劃, 便是豁出命去,也要咬牙再堅持十天。
    可惜,命運相關的他們,並不能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