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童心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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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了他一眼。
    窗口的陽光照進來,給我側對麵的這位應大叔的臉上,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這樣子看他,顯得沒有那麽滄桑,皮膚看著還挺光淨的。隻除了他的麵頰上,整個一片青草地。像是一個還很年輕的人,臉上黏上了一層假胡子扮老。又象是,象什麽呢,象是一層嫩豆腐的表麵發黴長了毛。我被自己想出來的這個比喻逗樂了,忍不住一笑。
    但是,我看到他一派端正肅穆的表情,頓時覺得自己的笑顯得很不妥當,很不成熟。我重新抿緊了嘴,堅持著不笑。
    他看著我,神情堅毅地說,“希望你不會後悔。”
    我應聲而答,“絕對不會。”
    話蹦出了口,我才發現我答得太快了,好像顯得有點兒不太誠懇。平時和同學說話隨口承諾的習慣,看來一時之間是改不了的。成年人的對話,會更加慎重,字斟句酌。不能光憑一時的興致和熱情,胡亂去答應自己將來做不到的事。比如,她們可能會回答,應該不會,而不是絕對不會?我要牢牢記住這一點,免得被這位應大叔瞧出來什麽端倪。
    他會瞧出來什麽端倪嗎?不可能的。一個成年人,早就喪失了童心和幻想。他們既不會相信火星要來撞地球,也不會相信自己今天出門買彩票會中六合彩,他們更不可能會相信麵前坐著的這麽一個大活人,會在一夜之間乘坐了時光機器,變回成十幾年之前的一個靈魂。我如果告訴應大叔,在他麵前的這個老女人,裏麵住著一個十五歲半的靈魂,他唯一能想到的,一定是我得了某種精神疾病。最好的可能性就是失憶,如果不是精神分裂的話。
    失憶可不會像是我這樣。昨天晚上,我於1999年5月6日寫下的日記,我可是還字字句句記憶猶新呢。而從1999年到如今這個如夢似幻的世界,這中間十七年,記憶於我而言,卻無影無蹤。連記憶消失之後的滄桑和沉重也沒有一絲一毫。絕對不會是失憶!唯一讓我疑惑的是,我在昨晚日記的最後,有沒有寫上這麽一句,“很晚了,睡吧。我祝自己做個好夢,一夜長大”?
    寫了,還是沒寫呢?親愛的讀者,你能翻到兩章之前,替我瞄一眼嗎?會不會是那一句,如同咒語一般,觸發了什麽神秘的機關?我覺得有些不確定。我覺得我寫了,但是我又覺得那句話太幼稚,所以刪除了?
    我唯一百分百地確定的是,我一定是乘坐了tiachine(或者是一個特別的夢),而不是什麽其他原因。隻有我一人獨享這個神秘的秘密,這種感覺太好了。我再一次搖晃了一下腿。
    應大叔的表情微微發著愣,有好一陣子他都沒有說話。等他再次發聲的時候,他的語調聽起來有些奇怪,他的問題則更奇怪。
    “為什麽?”
    我一呆,“什麽為什麽?”
    “你為什麽不會後悔?”他盯著我,神情專注。
    哈,這人是打算考我的閱讀理解能力啊。嗯,讓我好好捋一捋啊。他先問我,離婚嗎?我說,別著急,慢慢來,我得回家問問我媽。他沉默。我不想改變這屬於未來的我的現狀,於是我費有九牛二虎之力,把他說答應了,接受了我的拖字訣。他隨即感概,希望我不會後悔。我立即給他麵子地回答,絕不後悔。結果他又發了好奇寶寶的癮,連問兩次,我為什麽會不後悔。不後悔什麽?不後悔未來的我----他的妻子----對他的離婚提議實行拖字訣的戰略。
    他又為什麽非要追問我為什麽不後悔?題眼記得劃重點!
    搞什麽呀,繞了一大圈我才發現,這位大叔純粹是自戀啊!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自戀。他不就是希望未來的我能夠主動大大方方地承認,我不願意跟他離婚麽。而且呢,我將來還不會後悔我的這個決定。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要我說點他的好話,表現得對他依依不舍難舍難分麽。但是,既然他樂意看到這一點,為什麽又要向我提出離婚呢?哎,明明年紀已經很老了,其實呢,內地裏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孩,而且還是一個如此別扭的小孩!實在是太幼稚了。心態還不如我成熟呢。
    當然了,作為一個半大不小的未成年人士,能夠在這個大千世界混得下去,還混得不錯,懂得時常善解人意地說點別人的好話,讓聽者動容聞者樂意、甚而心花怒放,這是一項最基本的生存技能。沒有人不喜歡聽好話,嘴巴甜是必須的。我就經常說點爸爸媽媽老師同學們的好話,遇到潛在的想要欺負我的人呢,比如轉學第一天遇到的有點欺負人的張正,我還得敏感地探測風中的雨信,及時見風使舵。
    於是我清清嗓子說,
    “顯而易見,你有很多的優點。比如說,你會做早飯。還把家裏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就算是想要找我商量這樣不太愉快的事,也還是了語速,“俗話說,一滴水可以反映整個太陽的光輝。雖然是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以從小看大,以一及十,從中可以看得出來你對人細心、關心,很有,修養。”
    我停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頗有君子之風。”
    除此之外,我也湊不出什麽其他可以形容成年人的溢美之詞了。
    坦白來說呢,我已經因為我對麵的這位大叔,在發出後麵那個讓我目瞪口呆的大招之前,還記得先給我端來了豐盛的早飯,讓我不至於在饑腸轆轆的情況下遭遇此番驚嚇,對他產生了一種油然而生的好感。我無形中覺得,這位應大叔對未來的我,一定有著還不錯的感情?他提出所謂離婚的協議,估計也就是和我吵架之後鬧著玩,不會真的跟我翻臉的!肯定是這樣。
    所以呢,我的言語行動在無形中就活潑了很多,也自在了很多,並沒有初見陌生成年男人的窘迫。這是不是因為,我知曉他與十七年後的我的關係,自然而然就產生了一種親情呢?我微微有些發窘,但同時也覺得挺開心的。
    未來的陳諾大姐,看來我來經曆一天你的人生,也還是很幸福愉快的一件事麽。
    正想得美呢,應大叔又說話了。
    他挑眉問我,“陳諾,難道你已經不在乎自己過什麽樣的日子,對一切都無所謂?”
    這句話我就真的聽不懂了。但是我知道,反義問句的回答必須是肯定。這是基本語法。
    “在乎的,在乎的。”我朝他認真點著頭說,“當然有所謂,怎麽可能無所謂呢。”
    他深吸了一口氣,“其實,我。陳諾,我,”
    他欲言又止,不再往下說。
    不好,再這樣下去玩文字遊戲,我肯定罩不住,要穿幫。我看他口頭鬆動,立即勸他,
    “哎,你不想說就不要說了吧。那個誰,咱們現在去哪?能不能出去逛逛?”
    我向他提議。
    我對窗外的那個未來世界十分向往,很想趕緊一頭紮進去徜徉一番。如果我真的隻有寶貴的一天時間在這未來世界逡巡,我可不想浪費在屋子裏麵大眼瞪小眼,和這位帥大叔猜什麽謎語。
    他的表情忽然有些黯然,沒有回應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答,
    是一句問話。“今天是不是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估計應該不會出錯,我點點頭。
    應大叔突然朝我走了幾步問我,
    “陳諾,我想問你一句話。你能不能直接告訴我,你心裏的真實想法?”
    “好啊,知無不言。”我有點緊張起來,千萬不要考我什麽我不知道的問題!
    “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夠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
    忘記過去?我一共十五年半的人生,再忘記一些過去?那我還會做什麽,重新當一個處處依賴別人的兒童?當然不願意了。哦,他是問十七年後的我,是不是希望重新開始。這個就不好估計了。但是,他既然鬧到要和我離婚,好像又還沒到感情破裂的地步,如果我不順著他的話,好象這件事就會推進。而我的目的是要維持現狀,穩定在圓點,等一切恢複原狀的時候,我能與將來的我無縫銜接。所以,我先稍微順著他一點,然後再離他遠一點,不就可以不偏不倚,中正平和了麽。嗯,就這麽辦。
    “是啊,我是希望能有一個全新的起點。過去也不必忘記,埋藏在心底深處就可以了。”
    大叔挺拔的身形明顯鬆弛了一下,沒有再像剛才那樣,繃得那麽緊。臉上也浮現出笑容,一個很動人的笑容。我甚至可以用美來形容這個笑容,一下子讓我晃了眼。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想到了未來的我和他的關係。我默默向門口走去,離他站得遠一點。
    他喊住了我,“你打算就這麽出門?”
    我回頭看他。哦,對了,我是不是要帶一個包?該怎麽說的自然呢?
    “哎,你能不能幫我整理一下我的包?我要去下洗手間。”
    他又顯得有點詫異。我立即解釋,“剛才喝的都是稀的,一會兒就化成水了。”
    他微微笑了笑。哎呀,我跟他解釋這個幹什麽!我轉身衝進了我出來的那間臥室裏的廁所,將門關好。
    等我出來發現,他站在臥室的門口等我,手裏拿著一個蠻秀氣的包。我快步走過去,接了過來,斜挎在身上。我看到床上淩亂的被子,住了腳。我是不是該疊一下被子?於是我走到床前,拽住被子的角,抖了抖,將它疊成一堆。說是一堆,是因為我疊得不好,歪歪斜斜的。
    我發現,這位應大叔的耐心也不錯。在我疊被子的過程中,他沒有像我媽媽那樣的呼喝我,指點我,更沒有催促我。讓我的心情還挺愉快的。看到好的事情要表揚。
    於是我愉快地對他說,“我疊被子你不發表意見,這一點比我媽媽做得好。”
    他好象也被這句話取悅了,笑了笑說,“不疊被子的人對疊被子的人,自然不能發表意見。”
    這麽說也有道理。不過,我是一個很能理解別人弦外之音的人。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讓我去給他疊被子。好吧,舉手之勞,吃了別人的嘴短,這點家務也不算什麽。
    我朝他走了兩步,停下來。他看我不動,退到了客廳裏。我從他身邊走過,往屋子的裏麵走去。正好順便看看他們家另外的房間。是一個三居室的房子。有一間房間裏麵隻有辦公桌,沒有床。另外一間,看來就是應大叔的臥室了。看來他們夫妻感情確實不好,已經分居了。這樣也好,符合我不偏不倚,中正平和的期待。我心裏鬆了一口氣。三下五除二,也將他的被子疊成一堆。
    我直起身子,發現他正在臥室門口看我,麵帶微笑。看他人高馬大地站在那裏,我忽然有些膽怯起來。未來的我,與這大叔是那夫妻關係,他要此刻忽然對我動手動腳耍流氓怎麽辦?這我可接受不了。看來這是我需要遠一下他的時刻了。於是我板起臉說,
    “你剛才的協議書上說,我們那個,感情已經破裂。估計是有點破裂的。”
    他臉上的笑容猛然不見了。
    看到那麽美貌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不見,好像也挺讓人難受的。我可不想他重新變得冷若冰霜,於是我即刻加了一句。
    “修複起來恐怕也需要一段時間。所以這段時間裏,我們就做回好朋友,好不好?”
    他的表情顯得高深莫測起來。
    我說錯話了嗎?電視劇裏,戀人分手之前說的話,通常不是說,我們從戀人做回朋友?哦,我傻了,那是對沒結婚的人。對結了婚的人,離婚之前說的話是,從夫妻做回家人。那些影視明星不都是這麽說的麽?這麽說顯得特別有涵養。不過,錯了就錯了吧,我要是真的完全照搬那句話,豈不是說我認可了我們離婚?不行不行,我要不偏不倚,維持原狀。
    “好朋友?”他重複了一下這三個字,抬眼直直地看進了我的眼裏,語帶調侃,“我什麽時候有幸和陳醫生做過好朋友?”
    什麽!陳醫生?我現在竟然是一個醫生!我最怕打針吊水了!還有那個什麽嚇死人的解剖!我怎麽會當了一個醫生!這要這麽冒充啊?我的心髒猛烈地撞擊起來。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好象不知道怎麽說。於是最後隻好胡說。
    “那個,你是不是很崇拜做醫生的?想和他們交朋友?”
    他又哼笑了一聲。
    “陳諾,我發現你今天很有幽默感。”
    我有些局促起來。他這句話的語氣,可不是真的表示讚賞。我怎麽可能聽不出來?
    或許是因為看到我的神情,他正經了一點,
    “陳諾,我知道,我年紀比你小,升職稱還比你快,你一直不太高興。但是這真的是很”,他頓了頓,好像不知道怎麽表達,“很孩子氣的想法。我從來沒想在職業上超過你,讓你崇拜我什麽的。我從來都不希望,你會因此不開心。”
    我膝蓋一軟,慢慢地滑坐到床上。
    什麽?!這個麵色滄桑的大叔,他竟然比我年輕!陳諾啊陳諾,你怎麽會,你不是最看不上姐弟戀的麽?你怎麽會老牛吃嫩草啊!電視劇裏姐弟戀的結局都很糟糕你知不知道。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碎成渣啊,你沒聽說過嗎?不會啊。我現在都知道,十七年後的你怎麽不會反而不知道這個道理呢?而且你們現在還沒孩子,過幾年,他再把你蹬了找年輕女人去生娃,你豈不是哭都沒地方哭?!哎呀,用不著過幾年,人家剛才不是才拿著新鮮出爐熱乎乎的離婚協議書給你過目麽?還是你自己請求對方千萬不要著急,深思熟慮一下,對方才勉強答應的啊。
    這位應大叔,他比我年輕都看著這麽滄桑,可見他眼中的我,該是多麽蒼老了!完了完了,我憑什麽能吸引住人家,什麽我要不偏不倚,維持原狀?我會不會是牛不喝水強按頭,為難人家啊?我的心裏一陣黯然。話語裏真的帶上了一絲傷心。
    “是啊,我知道,我已經很老了。很老很老了。”
    雖然昨天還是不滿十六歲,但是在這個三十三歲的軀殼裏呆了這麽半天下來,我感覺自己正在以光速長大。年過三十、沒有孩子、離婚女人。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前麵兩點,這位應大叔才會想要跟我離婚?啊,我將要如何去麵對父母和哥哥們?
    陳諾,原來十七年後的你的這個世界,是這樣的黑暗!我都覺得,好象有點喘不過氣來了。我是不是不應該總是叫囂著等你回來自己來處理這個爛攤子?既然我已經過來了,我是不是應該鼓起勇氣,替你分一點憂,如果可能?你就是將來的我,幫助你就是幫助我自己啊!
    可是,我雖然年紀小,我卻不傻。強扭的瓜不甜。想要依靠別人的同情心去祈求和乞討愛,是不可能,也是難以持久的。我所能做的,不過是盡量注意自己的言語態度,不要讓未來的我明天回來之後,麵對一個暴怒或者冷戰狀態的丈夫,就已經很好了吧。
    那位應大叔看我默然,向我走了過來。看他的神情,或許想給我一個擁抱作為安慰獎?啊,還是算了,我可不想和他有任何肢體接觸!我從床上一下子蹦了起來說,
    “為老不尊,故而童心未泯!今天我想要到兒童樂園去玩!”
    外麵這麽發達的城市,應該會有兒童樂園吧。如果這位應大叔因為和我感情破裂不想陪我去的話,那我就出門隨處逛逛。要記得把他家的門牌號碼和街道名稱寫下來,我提醒自己。
    “你去不去?”
    我問應大叔。這句話問的很有技巧,我竊以為。既不是邀請,也不是請求。
    他點點頭。
    啊,還不錯。不算太絕情。陳諾,你還有點希望。
    “那一起走吧。”
    我從他身邊閃過,竄到了客廳裏。
    “你打算就這麽出門?”應大叔在我身後又說了一句。
    我回頭看他,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低頭在我挎的包裏看了一下,有一個錢包,打開來看。奇怪,沒有錢,有一些塑料卡片。還有一個扁扁的長方形的玩意兒,好像是有機玻璃做的。不知道是啥玩意。有一串鑰匙,不錯。看來能回到這裏來。這就夠了。沒有錢也沒事,我出去逛街一般不花錢,一分錢沒有我也能逛三四個小時。隻是不知道公共廁所還需不需要收費?這個社會如此發達,應該不需要了吧。
    我抬頭看他。對麵應大叔的視線角度有點奇怪。我猛然意識到什麽,臉上烘地一下發光發熱了。那個什麽,我重新轉身,箭步衝進臥室,關上門。我經過落地鏡的時候,看了一眼鏡中的女人,簡直無法直視。我打開陳諾的衣櫃,四處翻找,終於找到了。脫下裙子,抖抖霍霍半天也係不起來,哎,老女人就是麻煩。然後又是穿裙子,好一頓折騰。穿好之後,對著穿衣鏡照了照,看上去不自然,但至少不尷尬。就是綁的人呼吸困難。
    親愛的讀者,我之所以要將這些極端尷尬的細節都訴諸筆墨,就是因為我的這篇日記,或者說遊記,是要給將來會有同樣經曆的大小筒子們看的。所以無論是尷尬也好,暢快也罷,我希望能盡量如實地記錄一切。好讓你們知道,重生也好,穿越到上下五千年過去將來銀河係之外也好,千萬不要覺得你能輕易地在一秒鍾之內,適應自己全新的身體,和靈魂。
    這其中的震撼,我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你們慢慢聽我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