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英國公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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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王振說出用張影舒做犧牲品的一刹那,張輔真想一刀子捅死他,但他攻擊的言語還沒說出口,王振就將話給搶過去了:“要說今日之事,都是因為你們這些忠臣!要不然,軍心怎會亂成這樣子,皇上怎會被逼到土木堡這地方?”他說到“忠臣”二字時,有意加重了語氣,以示嘲諷。
    “照王司禮的意思,我們勸阻皇上禦駕親征,還是錯的?”鄺壄冷冷說道。
    “是呀,你們怎麽可能承認?可是我就不明白了,”想起一個多月來王佐等人不遺餘力勸阻皇帝的情形,王振恨不得將一幹文武官員給咬死碾碎了,“你們不支持打仗也就罷了,為什麽連議和也要反對?是不是真如外界傳言那樣,這事本身就是你們文官的陰謀,想借這次打仗,殺死所有武將,搶奪大明兵權,架空皇上權力?”
    這話難不難聽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一旦皇帝當真,會就此而懷疑鄺壄等人的用心,一場殺戮在所難免。
    生死懸於一線,王佐積壓在內心深處的憤怒如岩漿一般噴薄而出:“王司禮,七年了,你視皇上為門生,視百官為奴仆,要打就打,要罵就罵,你這麽狠,心裏一定怕得厲害吧!”
    “怕?我會怕?”王佐的話無疑說到王振痛處了,為了掩飾恐懼,他三兩步走到王佐身前,指著他的鼻子怒道,“別以為你是什麽戶部尚書我就不敢殺你,駙馬我都殺過,怕你?我今天就把話撂這裏,誰敢阻撓議和,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
    這就是要拿人開刀了。
    王佐也覺得圖窮匕首見的時候到了,冷冷說道:“不必多說,我知道你的手段。前年殺劉球,去年殺齊韶,為了幾句閑話,今年你又將石碌投入錦衣衛大牢。王司禮,你威風,你煞氣。可你不要忘了,在我大明朝,不僅有你司禮監,還有皇上,不僅有剝皮揎草,還能滅人十族!”
    王振大怒:“來人!”
    這就是越俎代庖了,皇帝在這裏,哪輪得著你一個太監發號施令?
    禁軍侍衛持刀步入行殿,看著腳下地毯,沉默著。
    王佐冷冷看著王振,沉默著。
    鄺壄不說話,張輔更不接言,所有人都在沉默中等著。
    時間仿佛被黏住了,帳內諸人都被粘在那一刻,此不動,彼亦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行殿中終於傳來一聲響,那是杯子著地的聲音——朱祁鎮抓起案上杯子,往地上狠狠一摔,被他從早晨捂到中午的整整一大杯水,就此覆水難收了。
    那是他最後的水源。
    “沉默什麽?說話!”
    這話是對張輔說的。
    張輔磕了個,恭敬說道:“是!”
    朱祁鎮揮手讓侍衛退下,努力放緩語速:“這兩天是否會下雨,如果下雨,該怎麽辦,如果不下雨,又該怎麽辦?”
    張輔道:“回稟陛下,沒什麽如果,不出兩天,必有一場大雨。十天之內,將士不會再缺水。”
    朱祁鎮:“十天之後呢?”
    “不必等十天,三天時間足矣。”說到這裏,張輔不再往下說,目光在身後諸人身上掃了一圈。
    朱祁鎮會意,對諸臣僚道:“你們都退下。”
    鄺壄等人默然退出。
    朱祁鎮見王振尚在場,說道:“王先生,你也退下。”
    王振狠狠盯了張輔一眼,躬身退出。
    眼見所有人都退出,張輔終於說話了:“陛下,臣認為,陛下可以議和,但不能當真議和。”
    “你說清楚!”朱祁鎮道。
    “是!”張輔道,“王司禮不顧群臣阻攔力主議和,當然是心係皇上安危,可是也先狼子野心——”
    “不必多說,朕懂你的意思。”朱祁鎮沒耐煩聽張輔的鋪墊,“撿重點說。”
    張輔不再囉嗦:“啟奏陛下,依臣看來,咱們可以兵分三路對付也先:第一路,將計就計,跟也先簽署議和協議,他退兵,咱們給他開通大同馬市。第二路,派人到宣府楊洪處,讓他調動宣府守軍前來救駕。第三路,暗中派人去懷來找岱總汗,跟他達成協議,隻要他出兵救駕,蒙古本部就可南下遼東、宣府販馬,此外,大明派公主和親,明蒙雙方永結秦晉之好。如此,外有岱總汗和楊總兵,內有陛下的十一萬步兵,三麵夾擊,也先必敗!”
    所謂馬市,亦即互市。明朝在甘州、涼州等特定區域設市,蒙古人用馬、騾等物同漢人交換除硫磺、銅鐵以外的生活用具。這不僅能緩和明蒙關係之緊張,甚至可以說是蒙古人的救命稻草。
    彼時,蒙古經濟構造脆弱而簡單,除放牧打獵外,別無進項。倘沒有明朝源源不斷的絲綢、糧食等物。一遇天災,蒙古捉襟見維持的表麵穩定,立崩。
    所以,互市是蒙古的死穴,拿互市做誘餌,不論是也先、阿剌還是脫脫不花,任何蒙古頭目,都抗拒不了。
    而明朝,隻需在某些關口開幾個集市,就能因此而結束曠日持久的戰爭。沒有戰爭,自然也就沒有大規模的戰爭消耗,所節約之錢財,又可用於其他地方,諸如修補城牆,研製兵器,補充軍需裝備,抑或織更多更好的絲綢,遠出波斯、印度、日本等國,賺取更多錢財。
    如此,國庫充盈,人心安定,邊關防守嚴謹,利生利,財滾財,於人於己,於明於蒙,都是潑天的大好事。
    ——當然,好事當中肯定有風險,大風險。
    互市之後魚龍混雜,很可能給蒙古趁勢作亂的機會,並由此而讓明朝麵臨滅頂之災。
    是以,曆代明朝天子,無一例外都知道互市的好處,也無一例外都想互市,但一想到風險,又無一例外的躊躇不前。
    現實麵前,隻得一會互市一會封,一麵和好一麵打。
    對於此,朱祁鎮當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眼下讓他遲疑的,還不是未來有可能存在的風險。
    而是……
    “楊洪這邊沒任何問題,寫個密詔即可。”朱祁鎮遲疑道,“關卡是脫脫不花。他雖與也先矛盾重重,卻斷不會為了幫咱們而跟也先為敵——跟也先為敵,風險太大,他不傻。”
    張輔沉默一會,忽然叩首:“臣懇請陛下恕臣之罪。”
    朱祁鎮皺眉:“又怎麽了?”
    張輔道:“岱總汗身邊,有臣的人!他會把該說的話,一字不落地說給岱總汗聽。”
    朱祁鎮倏地站起,緊緊盯著張輔:“你……你早就安排下了?”聲音發顫,嘴唇發抖。
    張輔叩首:“臣死罪。”
    朱祁鎮快步走到張輔身前,伸手將他扶起,低聲道:“說下去!”
    張輔道:“陛下您是知道的,此次也先逼岱總汗發兵,他心裏是抵觸的。”
    朱祁鎮:“不外乎沒利可圖罷了,用他的話說就是,勝則利歸也先,敗則禍患均分。哼,一丘之貉,兩個強盜!”
    張輔:“陛下聖明!就是一個字,利!隻要陛下給他足夠的利,別說也先,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照殺不誤!”
    朱祁鎮緊皺眉頭來回踱步,沉默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好,就聽你的!互市,和親!朕這就從宗室中選擇適齡公主,送去和親。”
    “陛下!”張輔的目光終於望向朱祁鎮。
    朱祁鎮心下一凜:“承德長公主是母後的命根子,又早已嫁人,不能派她去,決計不能!”
    “陛下聖明,肯定不能派承德長公主!”張輔伏在地上,幾乎能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整整三年。
    三年前,朱祁鎮想納張影舒為妃,他強勢阻攔,雖最終攔住了,卻也把女兒好端端一個大家閨秀,生生被逼到了白雲庵,成了帶發修行的出家人。
    三年來,他想了無數法子,為的是解除女兒之困厄,然而皇帝不讓步,他也沒奈何。
    去年冬天岱總汗遣使求親,當時他就對那個英武英俊的青年有了想法。隻因著實沒機會,隻得遺憾作罷。這次明蒙和親,對於皇室公主而言,是極力逃避之詛咒,但對於張輔而言,卻是千載難逢之良機。
    無非就是女兒嫁得遠一些,無非就是今生再難相見。隻要她過得好,值了。
    “臣懇請陛下,”張輔再次跪下,“許小女前去和親,嫁瓦剌可汗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