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和親,以禦妹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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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張輔想讓張影舒去和親,朱祁鎮的眉頭立時皺起來了,強作平靜問道:“宗室公主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沒必要讓令愛去。”
    張輔道:“臣讓她去的理由有三,第一,小女未嫁、適齡,相貌也還說得過去。”
    朱祁鎮:“她今年……二十了吧?”
    張輔:“回稟陛下,是二十歲。”
    朱祁鎮點了點頭:“第二呢?”
    張輔原本忐忑,聽皇帝這般說,登時放心了:“小女懂蒙古語,懂騎射,又……又吃過一些苦,即使到了那邊,也不至於不適應。”
    朱祁鎮眉頭鎖得更緊了:“再將門虎女,也是個女孩子,不好總讓她吃苦吧?”
    張輔:“回稟陛下,也算不上吃苦。就是偶爾不聽話時,打上一打。”
    朱祁鎮盯著張輔的眼睛,雙手有些顫抖:“不是吧,我怎麽聽人說……”他頓了一頓,“算了,她現在還在白雲庵嗎?”
    張輔感覺有些不對,但皇帝既然問,隻能據實以答:“前幾天回家了。”
    朱祁鎮:“然後你就把她給罵哭了?”
    張輔臉色微變,怔了一怔,然後說道:“臣不是個好父親。”
    朱祁鎮再也不想忍了,冷冷說道:“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生她?”
    張輔一愣,雙手不自禁顫抖——皇帝不願意放手!
    朱祁鎮慢慢走到他跟前,盯著他,目光很冷:“朕再問你一遍,宗室那麽多公主不用,為什麽偏偏用她?張輔,你在想什麽?”
    他能想什麽,他作為一個父親,為國盡忠之餘,又能想什麽。問題是朱祁鎮,他在想什麽,三年了,居然還不鬆手,為了什麽?
    愛慕?隻見過一麵,感情都談不上,哪來什麽愛慕!
    一見鍾情?這更是瞎扯。後宮多少沉魚落雁,輪得著她張影舒?
    感興趣?見鬼吧,如果僅僅是感興趣,能維持三年?
    不過,不管為了什麽,他必須適可而止了,要不然,會擾亂整個戰局。
    “臣有罪!”張輔懸崖勒馬。
    “有罪?”朱祁鎮不依不饒,“有罪的人是你嗎?”
    張輔汗流浹背,不知如何回答。
    朱祁鎮負手來回疾走,顯然心中有很大怨氣,不知如何發泄。疾走少頃,他停下腳步,盯著張輔:“張輔,你到底在想什麽?為什麽那麽多宗室公主不用,偏要用你的女兒?”
    張輔將目光慢慢移向朱祁鎮,驀然發現,皇帝的目光竟是從未有過的茫然、無助甚至悲憤甚至屈辱。
    同大明江山比起來,這就是一件小事,居然招致皇帝如此大反應,究竟是哪裏出錯了?
    驀地,他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他隻想到張影舒是自己的女兒,卻忽略了一點:在朱祁鎮心裏,張影舒是他的敬妃。
    所謂“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男人生平之兩大恨。而他,居然變相說服皇帝戴綠帽子,讓皇帝把自己的“妃子”給“和親”出去!
    他真該一頭撞死!
    惶急中他又想到,朱祁鎮之所以找他商量,除了讓他拿主意外,還有一個原因——讓他用自己的愛女之心,打擊王振,打掉王振試圖拿“敬妃”和親的想法。但他竟然蠢到幫著王振對抗皇帝,這又會給朱祁鎮一個這樣的誤會:他張輔就是看不起你,就是寧願把女兒留給北國強盜也不要給你。
    為了應對眼下土木堡之困,張輔耗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工作,才劈天劈地地想出這樣一個辦法,就因為他做父親的一點小小私心,就搞砸了?
    該死!他真該一頭撞死!
    張輔重重叩首:“臣死罪!”
    “你死罪?在你心裏,朕才是最該死的人吧?”朱祁鎮麵色鐵青,兩眼通紅。
    張輔完全懵了。
    “沉默什麽!回話!”朱祁鎮厲聲喝道。
    從朱祁鎮還是皇太子開始,張輔就以老師的身份陪伴左右。時間之久,甚至連王振都比不上。然而如此眼神如此語氣,張輔卻是第一次經曆。一霎時間,他仿佛被扔進深不見底的地獄,整個人不住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
    但他能往後退嗎?不能!
    因為陽和城外的數萬伏屍,因為鷂兒嶺的全軍盡墨,因為大明王朝行將麵臨的災難!
    沉默頃刻,張輔咬牙定住了心神,決定以赤膽之誠,直麵叵測之君心。
    “陛下!”張輔這一喊,喊得近乎掏心掏肺,“臣鬥膽乞求陛下,讓臣說幾句心裏話。”
    朱祁鎮強忍屈辱:“你說。”
    張輔直望著朱祁鎮,仿佛忘了他是皇帝:“臣家裏的情況陛下是知道的,有一個妹妹,被家人奇珍異寶般寵著,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太宗皇帝念及先父一片忠心,特意下旨,納為貴妃。永樂十三年,莫名其妙卷入權貴妃之事,被逼無奈,一脖子吊死了。臣的大女兒是……”
    “是了,朕知道了。”朱祁鎮望著張輔,笑了,是那種很憤怒的,帶有殺氣的笑,“皇城之內,冤魂處處,若想生存下來,就得學會爭寵、獻媚。你張太師性情高潔,早看破了這一切,寧死也也不要自家小姐來這等肮髒齷齪地方。很好!很好!”
    張輔重重叩首:“臣死罪,還請陛下讓臣說完。”
    朱祁鎮冷笑:“還說什麽說?不外乎就是伴君如伴虎那一套。你現在就這麽想,對不對?”
    張輔被他問得愣住了,因為他此刻想的,確實是這個。
    朱祁鎮:“啞了?還是被朕說中了?”
    張輔倏地望向朱祁鎮:“回稟陛下,臣確有這樣的心思。”
    朱祁鎮一愣,萬不料他會如此直言不諱,一時竟不知拿他怎麽辦。
    張輔:“要不是今日被逼到這份上,有些話,臣永遠也不會說。臣確實不希望小女卷入皇室紛爭,這點臣不想隱瞞,也隱瞞不了。但真正臣介意的,還是不這個。”
    朱祁鎮強抑怒氣:“你說!”
    張輔:“是!大明的規矩陛下也是知道的,小女又是那樣子身份,於情於理於法,她都不能入宮……”
    “就因為身份問題?”朱祁鎮冷笑著打斷他。
    所謂身份,當然是指張影舒太師英國公之女的身份。
    有明一代,為恐外戚勢大欺壓皇權,皇室娶後納妃時,都需遵循一條潛規則:皇室後妃,必得是地位不顯赫甚至卑微之人的女兒。張輔是太師英國公,地位極其尊崇,納他的女兒為妃,於理不合。
    人倫有禮,罔顧輩分強行嫁娶,即為亂-倫。張影舒是太宗貴妃的親侄女,仁宗敬妃的親妹妹,以輩分而論,她是朱祁鎮的姨祖母,納她為妃,於情不合。
    這些事情朱祁鎮都懂,但“身份”二字,理由太牽強——他是皇帝,隻要他想,誰敢阻攔?
    然而張輔後麵的話,卻讓朱祁鎮肅穆了神情。
    “陛下,”張輔知道,此時此刻,不止自己身家性命,整個戰局,十數萬大明官軍的性命,甚至大明王朝今後的命運,都在這一爭上,“隻要她進宮,她就活不過一個月!有人會殺她!”
    “是誰?誰會殺她?”朱祁鎮臉上現出一線殺機。
    這樣的問題張輔怎麽可能回答,太敏感,隻得不要命的磕頭,直將額頭磕得鮮血淋漓。
    朱祁鎮阻住他:“王振?周貴妃?萬宸妃?還是……皇後?”
    張輔真的什麽什麽都不能說,沉默片刻,匍匐在地,哀求道:“陛下,臣雖是大明的臣子,但同時也是一個父親。臣已經失去兩……一個女兒一個妹妹了,實在是……求陛下體諒,求陛下成全!”
    朱祁鎮愣在那裏,呆呆的看著張輔。
    三年前張輔病重,他前去探望,病榻見到一身憔悴的張影舒。她盈盈下拜,身子虛弱得好像風就能吹倒,雙目下垂,長長的睫毛上分明有淚珠懸掛。明亮的燭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那麽憂傷那麽美,讓人不自覺沉靜,忍不住沉淪。那時候他就在想,這個憂傷的美麗姑娘,心裏在想什麽,究竟怎樣做,才能將她從憂傷之海,解救出來。
    於是他行動了,卻陰錯陽差將她推入更深的深淵。
    原本他是想著去血海裏拚殺一番,給自己樹立一個強悍君王形象的同時,打掉張輔的幹涉,將她從憂傷無助中解救出來。
    但現在,他自身都難保了,如何救她?如何護她?
    朱祁鎮將張輔扶起。
    “恩師!”朱祁鎮心裏既難受又煎熬,“話都說到這地步了,能不能再多說幾句?”
    張輔竭力鎮定自己:“陛下請問。”
    朱祁鎮:“如果我不是皇帝,如果脫脫不花不是可汗,你選誰做女婿?”
    張輔萬萬料不到朱祁鎮會問這樣一個問題,還把話說得這麽家常。他不能說假話,也不能說真話,沉默了片刻,回答道:“這是小女的事,臣雖是她父親,卻不能替她做主。”
    朱祁鎮苦笑:“所以,你還是更看好脫脫不花,是嗎?”他不等張輔解釋,搶著說道,“既如此,那就讓她嫁脫脫不花吧……”
    張輔不自覺望向朱祁鎮,很為難。
    “……以禦妹的身份。”說完這句話,朱祁鎮離開了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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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想怎樣,我真的很急!”
    懷來城外,大山之上,張影舒心裏很窩火,一種被人拿住軟肋不得不放下身段求助的窩火。
    一個時辰前她惱恨交加地離開脫脫不花,走了沒多遠,就看到不遺餘力搜山的蒙古士兵。在窮盡一切辦法地走了好些小路後,她終於絕望地發現,沒有脫脫不花的幫助,要想全須全尾地離開這裏,簡直就是做夢——這座方圓幾十裏的大山,都被脫脫不花的下屬鐵桶似的圍了,成千上萬名士兵或牽獵狗或持長刀,對大山展開地毯式搜尋兼搜捕。
    搜尋生死未卜的可汗!搜捕害可汗生死未卜的殺手!
    脫脫不花坐在巨石旁邊,氣憤憤看鹿肉在火上烤,見到去而複回的張影舒,頭也不抬,話也不說,也不知在生誰的氣。
    張影舒看了他手中的鹿肉,感覺像是看到了自己。火劈劈啪啪地燒著,用不了多久蒙古兵就會順著濃煙尋到這裏,時間很緊。
    “放我走,看在我要殺也先的份上。”張影舒道。
    脫脫不花既不說話也不看她。
    “對不起,剛才是我錯了。”張影舒長這麽大,沒這麽窩火過,“你隻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我卻抓傷了你後背,我還罵了你。全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
    嗯,他隻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犯的錯,是她生得太美。所以,全是她的錯!
    ——然則,在她心裏,他到底是什麽人?
    脫脫不花霍得站起:“什麽叫‘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我在你心裏是什麽!淫賊?惡棍?見色起意的惡人?”
    張影舒嘴上說沒有,眼睛卻明確無誤的告訴他:“難道不是嗎?”
    脫脫不花更氣了,長這麽大,他從沒被人這麽冤枉過:“你是不是覺得,全天下就你最高貴最委屈,別人都是肮髒不堪的淫賊?你知不知道你爹已經被包圍了,你知不知道也先現在有多忙,你知不知道你就算是到了也先跟前,他也沒功夫看你一眼,更沒功夫給你半點機會殺他?”
    這話就像晴天霹靂,一記記劈下,直將張影舒劈得後背發冷渾身發顫,沉默了好一會,才顫抖著說道:“你知道什麽?”
    脫脫不花怒道:“張影舒,你這人是不錯,但我也不壞,你不能不加考慮就把人看扁了,更不該一甩袖子就走人,半點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
    “是,是我的錯。”張影舒哪有心思聽他發牢騷。
    脫脫不花聽她這麽說,委屈更大了,一腳踢翻了地上篝火:“你這人!”
    張影舒靜靜地看他發脾氣,等著他發完脾氣跟自己說父親的事。他是蒙古可汗,他手裏掌握的消息比任何人都多都確切。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犬吠聲越來越近了,無數人向這邊走來。者蘭帖木兒已經發現了可汗,剛要走近,見到可汗和張影舒的神情,心念一動,對手下人一揮手,靜悄悄退下,站在距離可汗數丈遠的地方侍候著,既克製又機警。
    滿腹委屈都發泄完了,心上人又如此做小伏低,下屬鐵桶似的將自己團團保護著,脫脫不花縱使有滿腔陰霾,此刻也散了,看張影舒的眼神也終於有了柔情和心疼:“有件事……我知道不該告訴你,但我還是覺得……”
    “我爹怎麽了?他還……還活著嗎?”張影舒急問。
    脫脫不花指著一塊石頭:“你先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