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英國公遇刺,兵部尚書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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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輔知道王振這一望的意思,他解釋不清,也無心解釋,隻得向紹晉等人喊道:“請大家都回去,有什麽事回京再說。”
    紹晉還是不接張輔的話茬,伸手向楊俊一指:“楊守備,你到底仗了誰的勢,敢如此顛倒黑白?你說!”
    這就是要捎帶宣府總兵楊洪了。
    王振臉色鐵青,向身後提刑司宦官喝道:“還愣著幹什麽,給我衝過去,打!”
    提刑司數十名太監舉起廷杖,大踏步向官員走去。
    鄺壄來不及考慮,奔到官員身前,張開雙臂,大聲道:“不許打人!不許再打人!”
    所謂的“不許再打人”,指的是前幾天王振讓提刑司太監毒打百官一事。當時,為了安撫被打官員的情緒,張輔差點沒給他們跪下,時隔兩天,竟然又要打人!
    提刑司太監不理,徑直走向官員,提杖便打。
    可憐那些官員,原本就因極度幹渴而頭暈眼花,哪裏經得起廷杖擊打?轉瞬間,要麽頭破血流,要麽鼻青臉腫,要麽斷手斷腳,甚至吐血暈厥。
    明代廷杖是一項靈活度頗高的法外之刑,不受刑部職權約束,不經三法司會審。隻要皇帝不高興,拖到午門外便打。因可以根據心意隨意設定擊打力度,又往往為人所乘,假借廷杖之刑,實現別有用心之目的。
    王振身為皇帝身邊第一掌權太監,每遇不稱心意之人,要麽拖到錦衣衛詔獄暗害,要麽假借皇帝旨意,給得罪他的官員施以廷杖之刑,是打傷還是打殘抑或打死,全憑自己心意。多年來,在其廷杖下,被打死打殘的官員,不計其數。
    在大明當差大半輩子,張輔早見識了王振廷杖的厲害,見他到了現在還要以這種惡毒之刑荼毒官員,不禁大怒:“王振,你如此濫用職權,不怕滅九族嗎!”
    王振亦大怒:“獨石之事屬於朝廷機密,除了鄺壄等寥寥數人外,沒人知道。他們這些文官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究竟是誰在幕後指點?”
    張輔大聲道:“你問我,我問誰——你快讓他們住手,皇上安危要緊!”
    後麵這句話極其有力,王振想到朱祁鎮,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偏激,手一揮,便要下令停手。忽然,人群中有人高喊:“陛下,王振不過就是個閹人,卻擅權專政,誅殺無忌,視勳戚如奴隸,目天子為門生。臣建議,滅王振九族,淩遲王振其人!”
    這話如一枚鋼針,狠狠戳進王振心裏,有心克製,奈何恐懼如潮,難以遏製。他三兩步走到一名侍衛跟前,拔出他腰間長刀:“是誰?”
    沒人回答,官員都在被打。
    “都給我住手!”王振大喝。
    眾太監放下手中長棍,默然退回到原來位置。
    王振手提長刀,雙目在一眾官員前來回掃射:“剛才是誰,給我站出來!”
    沒誰承認,大家隻冷冷地看著他,目光如蓄勢待發的山洪。
    王振愈怒:“你們好歹也是兩榜進士出身,《太祖實錄》《太宗實錄》都能倒背如流的人才。怎麽,敢說不敢認嗎?”
    鄺壄三兩步走到王振身前:“王振,禦駕跟前公然持刀,你要謀反嗎?”
    張輔則喊:“來人,下了王公公的刀。”
    眾侍衛麵麵相覷,不知該怎麽做。
    王振惡狠狠盯著群臣良久,突然側轉身子,刀尖直指張輔胸口:“你算個什麽東西!”
    這些年他所受的種種屈辱,都跟張輔有直接關係,張輔從沒拿他當人,他看他那眼神,永遠是蔑視鄙夷看不起。隻要張輔活一天,他就永遠也忘不了這樣一個事實:他王振,隻是個奴才!
    五根手指緊緊抓住刀柄,不住顫抖,死命抓住,死命不讓它顫。隻需一步,輕描淡寫往前邁一步,就能把這自認為高他一等的傲慢家夥捅個透心涼。然後,一切就都海闊天空了。
    四下一片空白,天與地之間,仿佛就剩下王振一個人——不,連他也沒有了,很安靜,盤古開天辟地之前的安靜。
    寂靜中,王振聽到長刀刺入人軀體的聲音,刀子撞擊骨頭的聲音,瀕死生命呻吟、嘶喊的聲音……這聲音消除了宦官與重臣的區別,男人與閹人的界限,這聲音讓他從屈辱到興奮,到陶醉——原來,殺張輔是這樣一種神一樣的感覺!
    幻想漸漸消失,空白被對麵張輔山一樣的身軀,神一樣的眼神塞滿,王振低下頭,看著手中長刀,但覺渾身所有銳氣都被抽盡。
    連殺人都不敢,看來你隻配妒忌人家了,真是窩囊……
    出來這麽久,皇上那邊隻怕要擔心了,得回去安撫。至於張輔,回京之後,慢慢收拾。
    正想著,後背不知被誰退了一把,他手持長刀的身子,不受控製的向張輔身上撲。然後,長刀刺入刺入人軀體的聲音,刀子撞擊骨頭的聲音,瀕死生命呻吟、嘶喊的聲音,真的出現了。
    王振懵了!
    長刀刺入前,鄺壄就站在張輔身邊,眼見王振身子撲來,來不及多想,一把推開張輔。張輔摔倒在地,手掌擦破了點皮,被刀刺中的,是鄺壄。他幾乎立刻死去,甚至來不及說一字半句遺言,臉色青白,眼角帶一滴淚,至於眼淚是為誰流,誰又想得到。
    ——堂堂兵部尚書,朝廷二品大員,在天子腳下,竟然被王振給殺死了!
    【注:據史料載,殺害鄺壄的,是蒙古兵。稗官野史,更重視戲劇效果,望考據黨放過。】
    變起俄頃,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振將刀拔出來,呆愣愣看著眼前一切,夢遊似的。
    張輔抱著鄺壄的軀體,呆愣愣看著鄺壄。
    其餘諸人或震驚或痛惜或憤恨或絕望的眼神,也投向了鄺壄。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住了,所有人都沒了反應,所有人都忘了反應。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有人一聲長哭:“王振把鄺尚書給殺了!”
    這聲音如同一把利斧,瞬間劈開了所有沉默。
    “王振殺了鄺尚書!”
    “王振殺了鄺尚書!”
    ……
    洪水撞上堤壩,沉默發出了咆哮,原本溫文爾雅的文官在生死關頭,瞬間成了野獸,血紅著眼瞪著王振。
    “不是我,不是我!”王振看著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嚇得不住倒退。
    “殺了王振,為鄺尚書報仇!”
    “錘死王振,為鄺尚書報仇!”
    ……
    無數拳頭舉起了。
    王振轉身逃竄,憤怒的官員揮拳急追。
    拳打腳踢抓頭發,指甲、手肘、口裏的牙,隻要能解恨,統統往王振身上招呼。
    “不是我!不是我!”王振尖叫。
    一代權宦,威風凜凜半輩子,在手無寸鐵的文官麵前,竟如此脆弱。
    禁軍首領大駭,帶著數十名禁軍侍衛持刀攔截,抓人、打人,拿刀背砍人。
    一時間,抓人聲、打人聲、嗬斥聲、慘呼聲,又一次響成一片。
    但身在垓心的張輔,卻什麽都聽不到了,眼前隻有鄺壄臉上刺目的白……
    忽然,刺目的白變為血腥的紅,緊接著,他聽到自己嘶啞的嗓子在喊:
    “不許打人!”
    “不許打人!”
    “不許打人!”
    ……
    畢竟是一代大將,當朝太師,自他喊出第一聲起,禁軍首領就命令手下侍衛停止了抓人。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禁軍這邊剛放了人,憤怒的官員便將拳頭揮向了王振以及其一幹黨羽……
    沒有什麽比大明高層淪為野獸更讓張輔感覺恐懼的了,驚怖焦躁之下,強壓於內心的野性,也徹底造了反,右手一伸,抓起一個驚怖焦躁的官員,隨手一丟,將他丟出人群。也真難為他,七十五歲高齡的老頭子,居然有恁大力氣,隨手那麽一抓,一個一百三四十斤的官員就跟沙包似的,被他丟遠了。
    一霎時間,張輔仿佛忘了被困土木的窩囊感,眼前那些文武官員也都成了安南那邊的蝦兵蟹將。既然不聽使喚,那就動手揍他狗日的。
    切頸搗眼,肘撞腿踢,來一個給一下,給一下倒一個,三下五除二,一眾“狗日的”滿地找牙。
    唉,實在太慫包,根本沒法跟安南軍相比……
    張輔看著一眾滿地找牙的“狗日的”,搖了搖頭:“你們這群隻會聒噪的廢物!”一瞥眼見到慘死在地的鄺壄,臉上的笑瞬間僵了,他一步步走到鄺壄身旁,想放聲大哭,卻又知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明明已經做了妥善安排,居然全亂了套,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正想著,他看到死狗一般倒在地上的楊俊左手揮了一下,然後迅速癱倒。
    張輔來不及考慮,身子急縮,待他有餘暇考慮時,人已經倒在地上了,胸口處插著一把匕首。一瞬間,他什麽都明白了,伸手向楊俊一指,喊道:“他是……”
    後麵的話沒說出來,他暈倒了。
    者蘭帖木兒從懷來出發時,還在想著如何說服明軍皇帝跟自己議和,剛到土木堡,他就看出情況來了。土木堡郊外,數千明軍沒頭蒼蠅一般往桑幹河方向奔,從他們亂糟糟的語言裏,者蘭帖木兒聽出來,明朝皇帝跟也先議和成功了,也先答應放一條路給他們,這是一個時辰之前的事。者蘭帖木兒想打聽太師英國公的情況,聽來聽去沒聽出半點頭緒,好像是死了,好像是快死了,亂糟糟的,沒人關心。
    驟然,左翼奔來一隊大明官軍,大概千餘人,每人手裏都拿著火銃,圍成一個半圓,火銃口對著亂糟糟的逃兵,領頭那人讓逃兵們回去,他說神機營尚且沒接到撤退的命令,你們這些炮灰營怎可先行撤退,都他媽給我回去。然後就是開火,神機營向逃兵們開火,逃兵能逃則逃,逃不了就打,蒙古人還沒打過來,中國人先跟中國人打起來了。打了大概一刻鍾時辰,又有上萬名士兵湧來,也是撤退的,神機營首領這才意識到,撤退命令是真的。
    潰亂至此,神仙也救不活了,者蘭帖木兒於是不再堅持。回去的路上,他看到了倒在草叢裏的駙馬都尉井源,一身漢人百姓衣衫,臉色青白,雙目圓睜,肚子上插著一把長刀,刀沒至柄。
    者蘭帖木兒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子,用漢語說道:“你是誰,是誰害的你?”他當然不知道這人是明朝駙馬,但憑借自己多年摸爬滾打所得經驗以及對方的神韻氣度,他立刻斷定,此人,不尋常。
    井源見到一身蒙古衣衫的者蘭帖木兒,先是一臉殺氣,繼而一臉喜色,然後低聲說了句什麽。
    者蘭帖木兒聽不清他說了什麽,湊耳到他嘴邊:“你說什麽?你大點聲。”
    “好!”井源低聲答應著,然後伸出一雙青筋亂迸,幹枯似柴的,滿是仇恨的手,顧頭不顧臉地往者蘭帖木兒脖子上掐。
    見到者蘭帖木兒之前,奄奄一息的井源滿腔憤怒,滿腹不甘:明明很努力,還是一敗再敗,公平嗎?明明有希望,還是無可挽回的破滅了,為什麽?明明四下都是韃子,怎麽就一個也殺不著?
    正想著,一個韃子就送上門來了。
    井源心頭的狂喜都要蹦出來了,管他是誰,先掐死再說。
    者蘭帖木兒嚇了一跳,拚命掙開,縱然藝高人膽大,還是被對方那雙死盯著他的,已然散神的垂死雙眸駭得心髒亂跳,沉默片刻,他終於決定說出那句埋藏在心底十年的話:“我是中國人,夜不收,太師英國公的下屬!”
    十年了,者蘭帖木兒像一枚被扔在大漠的棋子,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更沒有任務。觸目所及,是明蒙的不斷打殺。每一次,他想幫國人,就為了不暴露,隻能違背良心將刀刃對準了他們!多少次午夜夢回,猝然坐起,看著眼前黑漆漆一片,他會由衷懷疑,他究竟是中國人,還是中國叛徒。
    這問題困擾了他很久,直到蒙古全線入侵,明帝禦駕親征,自己當年頂頭上司的千金橫空出現,他才真真切切找回了一點存在感:他終於可以借著張影舒的名頭,不那麽堂皇的,做一回中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