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駙馬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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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者蘭帖木兒的話,井源驚駭交集:“什麽?”盯著他看了良久,臉上的喜色漸漸變為警惕,“這一路遇到的,除了韃子就是騙子,臨了臨了怎會橫空出現一個夜不收?這事太好,所以,你也是騙子!”
    者蘭帖木兒道:“我沒辦法跟你解釋,我隻想知道,太師英國公在哪,他是死是活?”
    井源上上下下審視者蘭帖木兒,過了良久,他說道:“我找岱總汗,你要真是中國人,就帶我去見他。”
    者蘭帖木兒問道:“你找岱總汗有事?”
    “你給我聽著!”井源低聲喝道,“我叫井源,是大明朝的駙馬都尉,殺我的是一個叫喜寧的太監,他已經被也先收買了,除我之外,他還要暗殺太師英國公,現在應該已經得手了。如果你當真是中國人,當真是太師英國公的下屬,請你想方設法將這消息告訴兵部於謙。還有,我必須馬上見到岱總汗,馬上。”
    井源調動所有意誌才將這些話說完,說到最後一字時,喘得幾乎暈厥。腹部的銳痛漸漸麻木,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也許下一刻,也許下一刻的下一刻……見到者蘭帖木兒是他臨死前的小小奇遇,因這奇遇,讓他無端生出了些許妄想:也許臨死之前,他真能憑一己之力挽救行將崩塌的大明王朝,即使希望微乎其微,隻剩一點點,一點點中的一點點……
    呼吸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終於,頭一歪,他死了。死之前用盡所有殘餘力氣,指了一下自己肚子,留給者蘭帖木兒兩個字:“劃開……”
    聽到這兩個字,者蘭帖木兒霍得站起,看著井源,忍不住流淚。
    太陽明晃晃地懸在土木堡蔚藍的天空,萬裏無雲,一碧如洗。
    大明的末日,竟是一個好天!
    多年以後,這位潛伏在蒙古可汗身邊的明朝夜不收,終於回到自己的國家,回思當日情景,依然忍不住流淚:大明的末日,竟是個好天!
    正統十四年八月十五日申牌時分,無論努力抑或不努力,明軍已經無力回天了。張影舒怎麽也想不到,就在她為了不知結果的議和而心急火燎時,她的父親,在她心目中天神一樣的父親,已經被銳利的匕首傷得隻剩下半條命了。倘若張輔沒有預先將那個所謂的楊俊打成死狗,那柄銳利的匕首所刺中的,就是張輔的心髒了。
    張輔醒時發現自己躺在向南行進的馬車上,身外都是亂糟糟的,火急火燎的士兵。火急火燎的張輔問火急火燎給他包紮傷口的禦醫怎麽回事,得到的回答是,皇上與也先的議和談成了,王公公見將士們口渴難耐,遂下令拔營就水。
    “王八蛋!他竟敢……”這樣激烈的恨是很消耗體能的,一句話沒說完,張輔胸口劇痛,元神耗散,幾乎暈厥。深深吸氣,好容易穩定住了,又吐了一大口血。
    撤退有撤退的規矩,傷者行於隊伍中間,弓箭手披甲執銳,弓弦持滿行於隊伍兩側,其餘諸人,刀出鞘馬上鞍火銃銃管裏備好火藥,密切關注周圍動向——如此亂糟糟,等於告訴也先,我現在沒絲毫防備,你快來打。
    王振這個王八蛋,真以為自己蠢也先也跟著沒腦子,見到這樣的大便宜,會溫良恭儉讓地輕輕放過?
    來不及考慮前因後果,張輔一把推開正在把脈的太醫,右手緊捂傷口,左手在馬車窗帷上一抓,借力坐起。他要找到朱祁鎮,用自己掙死掙活的半條命告訴他,也先隨時會殺來,必須迅速退回土木堡陣地。
    張輔問太醫皇帝在哪,太醫說不知道。張輔問別人,也不知道,又問了一圈才從王佐口中得知,皇帝被王振挾持了,王振瘋了。
    鑒於之前的大怒吐血,張輔隻得控製情緒:“帶我去見皇上!”
    “你見不著皇上。”所有參與抗議的臣子,除鄺壄外,就屬王佐最激烈,此時竟一臉淡然。
    張輔盯著王佐:“你服了嗎?”說完這句話,他驀地想到鄺壄,忍不住咳嗽。
    王佐扶住張輔,悠悠說道:“大明天子都被挾持了,王某區區二品官員,敢不服?”
    張輔惱怒之下說話不過腦子:“王振不過一個太監,敢挾持大明天子?”
    王佐看著他,不說話。
    張輔這話問得太蠢。
    自朱祁鎮出生到做皇太子再到做天子,二十三年歲月,王振一路扶助,二十三年中所有危機,王振披堅執銳代為解決。倘若將話說得僭越一些,朱祁鎮是王振一手帶大的。如果將話說的再僭越,朱祁鎮可以失去鄺壄甚至張輔等文武大臣,卻斷斷離不開王振這個宦官。
    劉球之被害,張輔之被辱,鄺壄之被殺,朱祁鎮心裏知道得跟明鏡似的,不對王振下手不是因為不恨,是因為不敢——倘沒王振,以後再遇臣子死諫、群諫,他就隻能披堅執銳親自上陣了。
    而他——說得好聽一點,他是那種想法單純簡單的善良人,說得直白一點,他缺乏應對朝政風波的能力。
    生死關頭,他也盡力掙紮了,奈何現實比想象更複雜。啟用成國公,成國公被也先殺了。重用張輔,張輔遇刺昏厥。他聽張輔的話讓井源跟脫脫不花去談,井源被內奸殺了。鄺壄精通兵法,沉穩幹練,可是他也莫名其妙死了……
    這樣一個人,在這樣一個時候,身邊又隻剩一個權宦,除了乖乖聽話,又能做些什麽?
    ——雖然,他是大明天子。
    驀地,張輔聽到外麵有人高呼:“援軍!援軍來了,跟咱們一樣的衣服!”
    仿佛一粒水滴掉進滾燙的油鍋,這一聲喊過之後,原本亂糟糟的士兵呼啦一下子,全炸開了,哭聲,笑聲,罵聲,各種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聲音,沸反盈天。
    援軍來了,有救了。
    援軍來了,就不用害怕也先了。
    ……
    桑幹河對麵的山坡上,一隊隊身著大明官軍服裝的人迎麵走來,黑壓壓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他們步履矯健,沉默不言,旗手牛高馬大,蒲扇般的大手緊握一杆旗,旗子迎風招展,上麵寫著確定無疑的一個大字:明!
    張輔後背肌肉瞬間收緊,低聲對王佐說了兩個字:“快逃!”然後,他命令車夫停車,捂著傷口,跳下馬車,騎上軍馬,火急火燎的,茫茫然的,尋找朱祁鎮。
    來者不是援兵,是那個自稱楊俊的蒙古軍官帶來的蒙古兵。這些蒙古兵來的目的也不是救駕——怎麽可能?而是衝亂明軍官軍陣腳,以方便也先後麵的大屠殺。
    局麵已經無可挽回了,必須要在大屠殺展開前尋到皇帝,否則,他會死!
    八月的天,明晃晃的太陽,天熱得跟蒸籠似的,騎在馬上的張輔,卻隻覺得冷。重傷,他目光昏眊,看不清東南西北,便對身邊一錦衣衛道:“帶我去見王振!”
    那錦衣衛一臉很為難的表情:“太師,王公公他——”
    他這“他”字剛出口,便被不遠處“啊”的一聲慘叫給吞沒了。
    這一聲慘叫過後,緊接著又是一聲慘叫,慘叫聲還未消散,便是此起彼伏的,震耳欲聾的帶有明顯異族口音的一句漢話——“解甲投刃者不殺”。伴隨著“解甲投刃者不殺”的,是漫天彌地的慘叫聲、喊殺聲、馬蹄踏破人肚腹的“噗嗤”聲,刀砍到人骨頭上的“哢嚓”聲……
    自南而來的援軍,抽出偃月長刀,高喊著“解甲投刃者不殺”,向“自己人”,殺來了。
    原本就亂糟糟的陣腳,立時亂得不像話。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時,整個土木堡已經墮入無間地獄,淪為屠宰場了。
    “帶我去見王振!”張輔知道,自己重傷之下不能太耗力氣,於是平和了情緒,凝聚了精力。
    “請跟我來!”那錦衣衛不再猶豫。
    距離土木堡二十裏以外的懷來堡,脫脫不花快要瘋了。
    帶張影舒離開那座山以後,脫脫不花就一頭紮進懷來城外的軍營大帳,叫了幾名親信,緊急商量攻打也先的方法。而張影舒則被安排到了懷來縣衙後院休息——如果她有心思休息的話。
    等是最難挨的,但最難挨的,卻不是等。
    一個時辰之後,者蘭帖木兒回來了,悶著臉,垂著頭,如喪考妣。即將走入軍營大帳時,他驀地見到熱鍋上螞蟻般站在外麵等消息的張影舒,臉色大變,逃一般閃進大帳。
    一見到者蘭帖木兒的表情,脫脫不花就隱約猜到什麽了,劈頭問道:“出什麽事了?”
    者蘭帖木兒向帳門看了一眼,附到脫脫不花耳邊,低聲說道:“也先搶先一步,沒法子了。”
    “說清楚!”脫脫不花緊盯著者蘭帖木兒。
    者蘭帖木兒說不清楚,隻好將這一路的所見所聞悉數告之,當說到井源拚盡所有說的倆字“劃開”時,他頓了一頓,然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布包,雙手捧著交給脫脫不花。
    同者蘭帖木兒一樣,脫脫不花也被井源的舉動震撼到了,但他對井源沒有感情,是以隻有震撼並無傷心。見到那隻小布包,脫脫不花本能地伸出左手,然而手伸到半截,居然硬生生停住了。
    “這是什麽?”脫脫不花不敢接。
    者蘭帖木兒低聲道:“從他胃裏……取出來的,他們皇帝寫給你的……求和書。”接著,他向脫脫不花講明了取此求和書的經過。
    原來井源遭遇致命一擊後,自知不幸,為恐機密外泄,一邊發足疾奔,一邊趁殺手還未發現,火速掏出懷裏那詔書,塞到嘴裏吃下。及至殺手追上依例搜身時,井源身上所有秘密,都被他吃到肚子裏去了。他們問他,他什麽都不說,他們給了他一刀子,他頭一歪,裝死。殺手在探查到他確實沒了氣息後,在他身上又補了一刀子,然後揚長而去。井源因此而得以苟活片刻,並用這苟活的片刻奇跡般讓這封詔書通過者蘭帖木兒之手,到了它該去的地方。
    盡管送去時,一切已經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