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影舒去了土木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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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脫脫不花接過那個小小布包,左手有些顫抖,輕輕打開。那封信早已不能被稱之為信,它被井源撕得七零八碎,又被胃液、食物殘渣浸泡得略顯模糊。信件濕淋淋的,仿佛剛從水裏拎出來的屍體——這是者蘭帖木兒清洗碎片表麵胃液和食物殘渣的結果。
    脫脫不花走到大案前,將碎片化零為整地拚湊出斷斷續續的文字,通過這些文字,他知道,他所心心念念想要的,明朝皇帝都給他了,包括那個比公主還要值錢的太師英國公千金:
    往者朝廷遣使通好可汗,以保太平之福於悠久……賊首也先,貪而多詐,悖理犯分,聞者切齒……今有太師英國公之女張氏,皎若清雪,麗如秋花,許與可汗為妻……若兩家合作一家,必重開大同、宣府及遼東之馬市……我與可汗當順天道合人心,同仇敵愾……
    脫脫不花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書信,盯著書信上讓他無比震撼的文字:太師英國公之女!張氏!許與可汗為妻!
    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各種念頭紛至遝來,你推我搡,攪得他有些頭疼,驀地所有念頭被一個強烈的感覺取代,那感覺是什麽,說不清楚,但它讓他害怕讓他戰栗讓他無端端地就想要見到張影舒。
    於是,他掀開帳門,騎上駿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懷來縣衙趕,餓死鬼投胎一般。
    剛馳出去沒多久,他就看到負責保護(或者說監視)張影舒的人向他馳來。來人胸膛上沾有鮮血,雙手也沾有鮮血。脫脫不花馳到那人跟前,一把抓住,劈頭問道:“出什麽事了?”
    那人一臉悲痛欲絕的神情,伸手向懷來縣衙方向一指,氣喘籲籲道:“可汗……出事……出……”
    單看表情就知道出事了,又用得著你說?
    脫脫不花不再聽那人囉嗦,丟下他徑向縣衙急奔。還沒進後院,他就見到服侍張影舒的侍女匆匆往這邊趕,披頭散發,衣衫不整,連鞋子都沒穿,一臉白日見鬼的表情,手裏還拿著一張信箋,聲音甚是急切:“大汗,張姑娘她……”
    脫脫不花還未說話,便聽到身後馬蹄聲傳來,還是身後有人在惶急得喊:“大汗,大汗!”
    這架勢,催命符似的,一道接一道。
    還是剛才那人,他匆匆奔到脫脫不花身畔,哽咽說道:“大汗,阿都赤被你帶回來那女人給……給……暗殺了。”
    脫脫不花臉色巨變,如失左右手。阿都赤是除者蘭帖木兒以外,另一個備受脫脫不花重用的官員。此人精明幹練,老謀深算,輕易不言,言出必中,給脫脫不花解決了很多實打實的難題。
    如果張影舒當真殺死了阿都赤,這問題的嚴重程度,無異於戚夫人跑到劉邦跟前殺死張良,貂蟬跑到曹操跟前殺死荀彧。倘若再將傳國玉璽的事算上,則比殺張良殺荀彧的問題更嚴重。因為,阿都赤手中掌握著傳國玉璽的大量線索,他一死,傳國玉璽將再難尋回。
    脫脫不花悶著臉顫著手拿過那封信,一言不發地往張影舒短暫待過的房間處走。剛一走近,他便被滿室刺目的紅給刺激到了——如果不看房內身首分離的屍體以及屍體旁邊刺目的猩紅,這間房會給人一種喜事將至的感覺。
    大紅的帷帳!
    大紅的燈籠!
    大紅的被褥!
    大紅的地毯!
    那是他緊急召見心腹之前匆匆吩咐下屬辦的,原擬是想跟下屬商討出個究竟以後,在這熱情似火的大紅色裏,軟硬兼施地將她變成他的人,以免夜長夢多。但現在……喜慶的大紅色中間躺著一大灘猩紅,猩紅中央是身首分離,死得不能再死的阿都赤。
    他沉著臉,一言不發地打開那封信,隻看了幾個字,就感覺胸膛發悶後背發冷。那是一封故意氣他的信,信中,張影舒用很溫和的語氣,狠狠地踐踏了脫脫不花的尊嚴和情感。她告訴他說,她堂堂大明朝太師英國公的女兒,怎會看上他這個韃子。不外乎是為了他手裏有她想要的東西,才委曲求全,假以辭色。現在她想要的都已得到,也就無需委屈自己繼續偽裝了。
    信的末尾,她還特別“體貼”的給他留了半首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這是當年嵇康寫來表達一種順乎本心、不受約束境界的詩,拿到此處,則是一種極致的諷刺。她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他:我是高高在上的天人,而你,隻是個拖著尾巴在泥裏爬的烏龜。
    脫脫不花將那封信拿在手裏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他想從信中看出半絲關心的痕跡,沒有,沒有,全是諷刺。
    如果她罵他,殺他的人,是為了洗清他的嫌疑,以便將來也先那邊查到自己頭上時,他有理由搪塞。可是,為什麽偏偏是阿都赤?如果是為了將戲演得逼真,把阿都赤捅個重傷也就是了,為什麽要殺死他?
    脫脫不花忍不住想,是不是阿都赤對張影舒有什麽不規矩,比如說什麽**之類的——要不然怎會在她的房裏被殺?
    得到的答複是,阿都赤是被張影舒叫進房間去的,被叫進去時他還猶豫了幾下,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脫脫不花轉頭問那侍女事情原委,得到的回答是,半個時辰前,張影舒借口喝茶把她叫進房間打暈,拿走了她的衣衫鞋襪甚至束發的繩子。
    脫脫不花不再說什麽了——他還能說什麽呢?他將目光移向大紅被褥上的一件件大紅的女子衣衫。這是他給她特意準備,原是想著處理完眼下緊急之事,用那隻沒受傷的手,將這些衣衫一層一層的剝掉的,但現在,它卻靜靜躺在那,被人遺棄似的。
    他怔在當地,不住提醒自己,這不是個夢,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所以,你一定要冷靜,一定要冷靜,一定要冷靜……
    然後,他聽到自己近乎咆哮的聲音:“把她給我抓回來,現在就抓!立刻去抓!去北京抓!去土木堡抓!天黑前如果抓不回她來,我就殺了你們!”
    下屬嚇得慌了:去土木堡抓人?可汗莫不是被那女子氣瘋了?
    張影舒不知道脫脫不花那裏發生的一切,她不可能想得到——因為,阿都赤不是她殺的。
    看到者蘭帖木兒如喪考妣的表情時,她就知道事情要壞。有那麽一瞬間,她想不管不顧衝進大帳哀求脫脫不花幫自己,猶豫片刻,忍住了。
    父親是必死無疑了,但她得做點什麽。脫脫不花肯定不會放她走,但她得做點什麽。
    於是,她離開軍營回到房間,尋了一套脫脫不花的衣服(那房間本就是脫脫不花的),借口喝茶喚來了一名侍女,將她打暈後剝了她的衣衫鞋襪,以她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懷來縣衙。
    她的心很亂,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點什麽。
    找蒙古人報仇?衝到戰場上亂殺一氣,跟家人跟國人死作一堆?
    太孩子氣,而且,於事無補。
    但無論如何,她必須要做點什麽。
    驀地,她想到了脫脫不花,盡管跟他有了身體上的碰觸,但她搞不清楚他倆究竟是怎麽回事。是愛嗎?愛是建立在理解基礎之上的,她對他甚至都談不上了解。是喜歡嗎?如果沒有喜歡,她豈會容許他碰她?她回頭看了懷來城一眼,心裏默默說道:這樣可真好,感情死在最美的季節,隻有遺憾,沒有腐爛。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脫脫不花恨死她了。
    尋戰場是很容易的,因為大屠殺已經開始了,慘叫聲、喊殺聲漫天彌地、不遺餘力,你隻管順著聲音走就是了。
    於是張影舒就順著聲音走,夕陽下,亂草中,她感覺自己正在往地獄入口走。走得近了,她聽到幾聲明顯帶有異族口音的漢話——“解甲投刃者不殺”,她不無悲哀地想,最先放下兵刃的明軍,應該已經被踏成肉泥了。漸漸的,傳進她耳朵的聲音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雜,除了上述聲音以外,她還能清晰地聽到馬蹄踏破人肚腹的“噗嗤”聲,刀砍到人骨頭上的“哢嚓”聲……
    當張影舒終於來到戰場時,明軍大營已經亂到不能再亂了。這是一場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戰爭,成千上萬甚至數萬甚至十幾萬蒙古騎兵手持彎刀穿梭於人群中,一邊高喊著“解甲投刃者不殺”,一邊對著對乖乖聽話的“解甲投刃者”,亂砍亂殺。
    人絕望到一定地步就會淪為白癡,想當然以為乖乖聽話就能賺得敵人良心發現。於是張影舒看到,“解甲投刃者”剛剛逃過高喊著“解甲投刃者不殺”之人的殺戮,轉眼就被沒喊“解甲投刃者不殺”的給捅了個透心涼。但他們還要心存僥幸,還以為扔掉兵刃解掉鎧甲就能活命。於是,更多的“解甲投刃者”被沒有高呼“解甲投刃者不殺”的敵人,給殺了。
    你能指責對方不守信用嗎?喊話之人沒殺你,殺你之人沒喊話。到了閻王殿你也沒處說理。這是真正的窮途末路,死了也沒路的窮途末路。
    看著眼前大屠殺的張影舒很平靜,瀕死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