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土木堡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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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張輔終於殺出一條血路,尋到朱祁鎮時,天已經快黑了。盡管身邊慘呼聲不絕,但慘呼聲的中央,朱祁鎮卻半點傷都沒受。這要歸功於圍在他身周的數十名文武大臣以及文武大臣外麵的三百名錦衣衛——他們像人盾一樣,緊緊護著皇帝,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保護著皇帝的血肉之軀。
    在朱祁鎮的身邊,張輔看到了王振的屍首。沒有跟敵人打拚的痕跡,致命傷在後背。朱祁鎮說王振是為了保護自己死的,張輔覺得不像,但皇帝既如此說,他也不好表示懷疑。
    張輔讓人將拖來一具瓦剌士兵屍首,將他衣服扒了,走到朱祁鎮身邊:“陛下,你身上的衣服太紮眼,得換掉。”
    朱祁鎮木然接過,卻不讓嶽謙給他換:“我這個皇帝,做得挺差勁的,對吧?”
    張輔瞅了一眼那衣服,說道:“這樣是不體麵,但總好過被韃子殺了。你是大明的皇帝,即使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大明的江山社稷想。”
    朱祁鎮:“想不想的,隨便吧。跟我無關了。”
    幾個殺人殺紅了眼的蒙古騎兵揮舞著砍刀追逐一個慌不擇路的軍官,剛要砍斷他頭顱,那軍官卻被橫衝出來的另一個蒙古騎兵給殺了。他們悻悻然尋找其他獵物,驀然發現朱祁鎮這邊獵物更好,於是呼嘯著馳來,一麵哈哈大笑,一麵拉弓射箭。
    看著紛紛倒地的文武官員,張輔大怒,如果不是他要保護皇帝,那些呼嘯叫嚷著的韃子,會成為他袖裏飛刀的刀下之魂。但是若要保護皇上性命,談何容易,他得帶著皇帝穿過屍山血海,層層地獄。
    突然,張輔聽到外麵無數蒙古兵瘋狂的叫囂聲:“複大元,一統天下!”(蒙古語)
    叫囂聲如此瘋狂,以至於數裏之外的大地都在隱隱顫抖。數裏之外,張影舒聽到叫囂聲,心念一動:聽這聲音,當是他們尋到了皇帝,爹爹放心不下皇帝,一定就在那裏。
    想到父親,她撿起地上一隻三眼火銃,調轉馬頭,徑向聲音處疾馳。此時她身上穿著脫脫不花的衣服,蒙古人見了以為是自己人,明軍見了如見閻王,一路馳騁,竟然如入無人之境。
    張輔聽到叫囂聲,試探著爬到壕塹旁邊,趴在地上查看外麵動靜。
    但見不遠處,數百名蒙古騎兵對著上千斤火藥,數千支火銃在瘋狂歡呼。那原是明軍用來炸死敵人的法寶,如今淪為夷狄之手,立成他們攻奪北京、恢複大元江山的利器。
    張輔看到一眾蒙古兵中間,有一個身著輕甲的蒙古貴族,四十歲上下年紀,身材魁梧,神情得意,握著馬鞭的手,大得像蒲扇。
    他心念一動,死死盯住那貴族,眼中閃動著想殺人的光——如沒意外,他就是也先!
    他眼光一瞥,對準了前麵不知誰丟下的三眼火銃,隻要拿到那隻銃,再神不知鬼不覺給那首領來一下子,盡管慘敗不可避免,卻能給朱祁鎮掙來一線生機。
    他回到朱祁鎮身邊,低聲說道:“陛下,這個人很可能是也先,就算不是,也是伯顏帖木兒或者別的蒙古貴族。隻要臣把他殺了,就有可能把水攪混,土木堡上那些蒙古人就有可能變成沒頭的蒼蠅,就會瞎走亂撞——他們亂了,您就有活路了。”
    朱祁鎮淡然一笑:“恩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張輔:“陛下請問。”
    朱祁鎮道:“如果我跟祁鈺同時被人追殺,你隻能救一個,你救誰?”
    張輔皺眉:“陛下怎會問這樣的問題?”
    “是呀,我怎會問這樣的問題?”朱祁鎮不覺失笑,“這麽些年來,該做的,能做的,不該做的,不能做的,你都替我做了。現在為了讓我活,你甚至可以去死,我還有什麽可記恨的?”
    張輔看著朱祁鎮,心裏驀然感到一陣難過——這個皇帝,這個八歲就沒了父親,又被自己含辛茹苦輔佐十五年的年輕帝王,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朱祁鎮指指王振的屍體,又指著自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看,我跟他,一個是奸佞,一個是昏君,都不是好東西——所以,就這樣吧。別殺什麽也先了,能逃就逃吧。回北京,找祁鈺。他頭腦冷靜,動靜合宜,比我更適合做君王。我死了,他繼位,你們君臣一心鞏衛大明江山,一個明君,一個悍將,一起青史留名,挺好。”說著,他閉上了眼睛。
    張輔不是傻子,不可能聽不出皇帝平靜言語下的波瀾,換做平時,他一定是趴在地上誠惶誠恐的請罪。但現在,他是真沒功夫說什麽了。他脫掉身上那件蟒袍,慢慢爬出壕塹。當他砍斷無數顆頭顱,終於拿到那隻三眼火銃時,這才意識到,朱祁鎮剛才看他時的表情,不是皇帝看大臣,倒像是兒子看父親!
    想到這裏,張輔不禁回頭望來處,來處塵土飛揚,恍若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宣宗病危,臨終時不放心兩個幼子,安排好輔政大臣之後,又單獨將他叫到跟前,一麵流淚一麵叮囑:“請……請你……務必照看好他倆,別讓人家給欺負了……”
    一名高喊著“解甲投刃者不殺”的蒙古騎兵殺死了一名“解甲投刃者”之後,轉頭攻擊張輔,張輔右手一揮,手中那隻沉重的三眼火銃挾著強勁力道,向那食言而肥者的腦袋砸去,頭顱抵受不住,轉瞬成了爛西瓜。
    張輔當仁不讓,夾手奪過那匹戰馬,右腳一勾,左手一探,藏到馬腹之下,帶著那支火銃,直奔那蒙古首領而去。
    人群驚竄,蒙古士兵且笑且罵且阻攔——他們沒有發現張輔,想當然以為是一匹沒了主人的戰馬。蒙古人愛馬,尤其愛戰馬。
    在驚馬逼近那蒙古首領的一刹那,張輔翻身躍上馬背,瞄準、點銃,對準那蒙古首領的腦袋,出其不意就是一下。
    那蒙古首領身旁一軍官眼明手快,鉛彈即將射到時,長刀一拋,當的一聲急響,居然把鉛彈給撞開了。那軍官一聲吆喝,數名騎兵聚攏,人牆一般擋在首領前麵。緊接著,數百名盾牌手、長刀手一股腦向首領靠攏,按部就班擋在人牆之前。
    先機既失,剩下的事就難辦了。但張輔不在乎,確切講,是即使在乎也沒用。他再次提起火銃,再次瞄準、點銃,火銃轟鳴,轟鳴聲中,那首領旁前一軍官墜馬倒地。
    張輔身邊的蒙古騎兵終於反應過來了,幾十騎人馬圍成一圈,長刀出鞘,彎弓上弦,對準同一個目標——張輔。
    “不要弄死他,我要活的!”那蒙古貴族在重重保護下發號施令。
    弓箭手放下利箭,改換彎刀——變故來得太快,剛才的彎弓上弦全是出於本能。愣了好一陣,他們這才意識到,如果此時此地對此人放箭,會傷到自己人。
    張輔第三次提起火銃,管他娘的,誰看著像大官就打誰。然而,就在他終於鎖定目標時,驀然發現,銃管裏沒有火藥了!
    火銃之威力,全在於火藥和鉛彈,倘若沒有火藥和鉛彈,就得再次填充。可是,大敵當前,蒙古騎兵豈容他從容填充鉛藥?且,事起蒼促,他哪裏來得及備什麽火藥?
    不遠處倒是有上千斤火藥,他拿得到嗎?
    幾十把彎刀同時招呼過來,張輔緊握火銃,對著彎刀的主人,兜頭蓋臉就是一陣狠砸。轉瞬間,十數顆“爛西瓜”因“銃”而生。隻是,無一個是高官。
    彎刀短,火銃長,彎刀輕,火銃重,蒙古騎兵頗為吃虧,然而幾十個青壯漢子圍攻一個受傷的耄耋老人,再吃虧又能虧到哪裏去?
    突然,“轟”的一聲急響,一名試圖砍斷張輔脊椎的蒙古漢子跌落下馬。
    那蒙古首領大驚,幾十個人圍攻一個,對方竟還有閑暇放銃!
    “你是誰?”他用蒙古語大吼。
    張輔沒心思理會,此時他已降低了要求,從最初的殺死那首領,變成了臨死前多殺幾個韃子。
    “你是誰?”那首領換成了漢語。
    又是一聲大響,鉛彈貼著他的耳朵呼嘯而過。
    這次總算看清了,放銃之人不是張輔,而是一名身著華服的蒙古貴族!
    那首領大怒:“你這——”
    驟然,一聲劇烈的,人所難以想象的急響,帶著驚世駭俗的爆炸,將他以及周邊所有人甚至張輔,一起卷上了天。
    上千斤火藥被火銃點燃所產生的巨大爆炸瞬間吞沒了周邊所有人,爆炸所產生的連鎖反應又波及了身畔的火銃、火藥、地雷甚至蒙古騎兵的衣服……
    張輔被熱浪卷上了天,又狠狠砸在地上。他爬起來,呆呆看著越燒越猛的巨大火焰,一時間竟不明白,這樣的爆炸是怎麽來的。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下了,所有殺人的都停下了,所有被殺的也都停下了,明軍、蒙軍,二十數萬人的眼睛一起盯著那個巨大火柱呆呆出神。
    張輔臉上的肌肉猛烈抽搐,一個念頭從火焰中飛竄而出。
    “也先被炸死了!也先被炸死了!”(蒙古語)
    張輔他不顧一切大喊。
    十幾萬人的蒙古騎兵,十幾萬的大明士兵,連綿橫亙十幾裏路的戰場,區區千餘斤火藥,即使火勢猛烈,充其量不過就是卷走百餘人性命。同二十幾萬人相比,九牛之一毛罷了。然而在這樣超自然力量的震撼下,蒙古兵已成驚弓之鳥,又被張輔這樣嚇唬,不禁臉色大變:
    “太師淮王被炸死了?”
    “太師淮王被炸死了?”
    “太師淮王被炸死了!”
    “……”
    “太師淮王被炸死了!——咱們怎麽辦?”
    “怎麽辦?逃吧!”
    於是,他們改殺為逃,逃跑時不忘搶,搶得興起就忘了逃……
    公元1449年,正統十四年,正統帝朱祁鎮禦駕親征,於八月十五大潰於土木。戶部尚書王佐、兵部尚書鄺壄等五十餘位隨扈官員,盡皆慘死。十數萬官軍,死者三分之一,逃者三分之一,被俘者三分之一。被搶掠之騾馬、糧草、輜重,不計其數。
    史稱己巳之變,或土木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