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有承無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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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縐扯著嗓子嚎了幾聲,林中全無回應,隻有那條花斑大蛇圍著他遊來遊去。
沈縐歎了口氣,就地躺倒。
若不是幾年前那次中秋,他醉酒後不知對李月娥說了些什麽,使得向來清高的李月娥在離開公主府時對他表明心意,也不會造成如今這種棘手的局麵,酒能亂性,當真不假。
李月娥一直對他有偏見,他想不明白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轉變心意的,以及為什麽轉變心意。二人初識,李月娥並不因為他容貌好就容忍他的油嘴滑舌,後更因誤會把他好好修理了一番,嚇得他差點以為沒命,從此對她又敬又怕,認定她絕不會對他產生男女之情。隻是不曾料到,李月娥那時畢竟隻有十六七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小姑娘初出江湖,心思單純,一次次的生死相依,一點一滴的好感累積,不知不覺中情根深種,現在更是為了他從懸崖上跳下,這樣剛烈的女子,誰能忍心拒絕?
然而,他並不愛李月娥,隻是把她當成患難的朋友,頂多算是親人,畢竟李月娥舍命救過他,還不止一次。他在乎李月娥的生死,卻沒考慮過要娶她。事實上,他不想娶任何女子,他曾被迫娶過兩位女子,下場都不好,何況李月娥還是江湖女子,他可不想過那種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即便李月娥退隱江湖,他也做不到拋下一切,與李月娥長相廝守,浪跡天涯,一想到未來的時光中隻剩下養兒育女和柴米油鹽,就覺得渾身的細胞都在抗拒。
假如真的和李月娥在一起,日後若有機會回到現代,拖家帶口的,還能走得脫嗎?
隻是他剛剛為什麽要吻李月娥?
想到這裏,沈縐有些懊惱,轉而又想,即使沒有那一吻,現在李月娥跳崖殉情的消息怕是已傳遍江湖,他也必須對李月娥和衡山派給出交代。
若是此生再也無法回到現代,找個人相伴度過餘生也不錯,不過這人怎麽也不該是李月娥,廚藝差,脾氣大,發怒的時候簡直母夜叉一般,雖然現在對他比以前溫柔了許多,可人不都是竭力在戀人麵前展示最美好的那一麵的嗎?哪怕隻是短暫的偽裝。誰能保證李月娥永遠對他溫柔?他可是領教過她狠辣的手段,若是李月娥到了更年期......沈縐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沈縐正胡思亂想,李月娥回來了。
李月娥衣襟裏兜著一堆野果,沈縐忙從地上爬起來。
李月娥將幾個野果遞給沈縐。
沈縐接過,見野果已經清洗過,順口問道:“附近有水源?”
李月娥點點頭。
沈縐又問:“是河是溪?”
“是山溪。”
沈縐顧不得吃野果,從腰間小挎包裏掏出一卷絹製地圖和一個形製極小的羅盤,擺弄起來,對照地圖,不斷調試方位,最後指著某處,對李月娥道:“就是這裏,順溪而下,行約三十裏有個方圓二十裏左右的湖,這個湖由河水與洞庭湖相通,到了那裏就可以沿水路到洞庭湖水係,或去嶽陽,或去荊州,都很方便。不過我們要快,要趕在他們派人下懸崖搜索前脫身。”
“你要去荊州?”李月娥問道。
“對,逆江而上,再北上,出塞外去西域。”
“為何要去西域?”李月很是驚訝,沈縐的打算與她相差太遠。
“大魏已無我立足之地,江湖也容不得我,隻能去西域暫避。”
“你可以跟我回衡山。”
“天機門都藏不住我,衡山更去不得。”沈縐搖頭。
“你竟小看衡山派。”李月娥不悅道。
“我是不想給你們添麻煩。我呢,是個半路出家又半路撂挑子的半吊子掌門,如果因為躲到衡山而引起門派爭端,豈不辜負你一番好意?”
“衡山方圓八百裏,有七十二峰,秀美奇絕,是藏身的絕好去處,你盡管放心,沒人能找得到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隻要還在大魏境內,我就不得安全。你大概還不知道,安平一直在找我,肯定不會漏過衡山的,說不定早就在衡山安插下眼線,我跟你去衡山,豈不是自投羅網。”
“你出殯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公主哭得肝腸寸斷,她早已認定你不在人世,怎麽還會找你?”李月娥不相信沈縐的話。
“你之前有沒有聽到過一些傳言,說我其實沒死的?”
“是有一些,有說你升仙的,有說你是天神下凡,有不死之身,也有說你沒死,江小姐也沒死,你們到一處極樂之地隱居了……都是些毫無根據的傳言,公主不會相信的。”
“可如果連她爹也在找我,你覺得她會不會相信?”
“你是說當今天子?他為何要找你?”
“皇帝疑心很重,對我尤其防備,隻要他想追查,定能找到我假死的破綻。這也是我急著離開天機門,故意墜崖的原因,隻是沒想到把你也牽扯進來。”
“看來你真的不是為了我才掉下懸崖的。”李月娥語氣中帶著自嘲,還有些許失望。
原以為沈縐是為了她才掉下懸崖,誰知是為了門下弟子,更是為了他自己能脫身,才有這一石三鳥之計。不,應該說是一石二鳥,阻止她嫁給黑成不過是意外收獲,那剛剛的親熱又算什麽?
“確實不是。”沈縐迎上李月娥的目光。
李月娥避開沈縐的目光,她不懂,既然皇帝和公主還在找沈縐,那就是相信他還沒死,為什麽又替他辦喪事?沈縐這麽說,不過是不想跟她回衡山,以此為借口。隻是,萬一沈縐說的是真的呢?沈縐被關進宗正院不止一次,哪一次都差點掉腦袋,如果皇帝和公主真的在尋沈縐,沒了天機門的保護,他一個人要如何去西域?朝廷的事太複雜,不是她一個江湖女子能弄懂的,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離開沈縐。
沈縐見李月娥不再說話,拿起野果吃了起來。
“出去後,我想先回衡山,跟師父交代一下,再陪你去西域。”李月娥還是擔心沈縐的安危,即使沈縐沒有要她同行,她也要跟去保護他。
“嗯,應該的,免得她老人家擔心。”沈縐道,心中開始琢磨起李月娥說的“交代”的含義。
“我回衡山,你怎麽辦?”李月娥道,如果沈縐不跟她回衡山,師父問起跳崖的事,她該怎麽回答?難道要她一個大姑娘說,她跳下懸崖是因為喜歡上了自己的徒弟,不過徒弟太忙,沒空來衡山?
“我在外麵要比在衡山安全,你也不希望我給衡山派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吧?”
“你身邊沒有天機弟子保護,我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待在外麵。”
“我不能跟你去衡山,”沈縐頓了頓,才接著道,“如果李老前輩問起,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無法娶你。”
他不想娶李月娥,絞盡腦汁都沒想出合適的說辭,既然無法繞開,不如幹脆坦白。
李月娥一楞,沒料到沈縐會這麽直接地拒絕,一顆心直往下墜,不由自主地攥緊雙手,直直地盯著沈縐。
“我是有婦之夫。不管我與安兒關係如何,她始終是我合法的妻子,於法於理,我都不能拋妻另娶。”
“安平駙馬早已不在人世,現在你與安平公主一點關係都沒有,你隻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莫非你還想著回去?”
“如果我要回去,又何必躲著她?如果我舍棄不下榮華富貴,又為何要詐死出逃,亡命天涯?”沈縐歎了口氣,無奈道。
“那你是為何?”
“你曾問我死裏逃生後為何不告訴你,彼時我的處境非常危險,不能出丁點差錯,也不想把你牽扯進來,所以——我以為這樣處理對彼此都好,如果你的生活中沒有我,應該會過得很好,而我,也會減少暴露的危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可我忘不了,得知你死訊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輩子再也好不了了。”李月娥回想往事,似又回到那個身心都飽受煎熬的時刻。
她曾牢記師父“女子要矜持”的告誡,把對沈縐的感情深埋於心,希望有一天他能自己發現,可惜最後等來的卻是他的死訊,讓她追悔莫及。當沈縐完好無缺地再度出現在她麵前,她覺得這是上天垂憐,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懵懂渾噩,心底的話一定要告訴他,哪怕違了師父的訓誡。
“我身上麻煩太多,不管是誰,跟了我都要吃盡苦頭。”
“我不怕。你到哪我到哪兒,生死相隨,苦樂與共。”李月娥的話像誓言,聽起來好熟悉。
沈縐的心一緊,江桐也說過類似的話。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之所以如此狼狽,全是因為女人。如果我沒有招惹安兒,如果我不想著為桐兒報仇,就不會被人利用,卷入各種鬥爭,以致淪落天涯,顛沛流離。是以我逃出來後就下定決心,遠離一切女人,包括你,離得遠遠的。”
“既然這樣,武林大會上,黑龍欺負我時,你為何要跳出來維護我?雲山之巔,又為何要現身救我?”李月娥問道,她感覺得到,沈縐拒絕的話言不由衷。
沈縐沒料到李月娥會這樣理解,明明是他躲著不願見她,才戴著麵具出現,怎麽竟成了反詰自己的依據?
“你心裏有我,對不對?”李月娥緊緊盯著沈縐,她是真的豁出去了,才會問出這句沒臉沒皮的話,如果沈縐否認,她再跳一次山崖的心都有。
沈縐還是沉默,他心裏確實有李月娥,可惜不是男女之情,要怎麽說才能既拒絕又不造成傷害?
“為何不回答?”李月娥感覺自己的心在發顫,絕望的感覺在心底悄然滋長。
沈縐望向李月娥,心中浮現出一絲不忍。在京中的這幾年經曆,抵得過一生,周遭豺狼環伺,處處陷阱,摯友能反目,聯盟不同心,趙家祖孫三代都把他當劍來使,利用他來彈壓群臣,達成所願,同時又處處提防他,時時消磨他,他能靠的隻有自己,察言觀色,洞察先機,揣測人心,越來越會隱藏偽裝自己,也越來越擅長識人察人,當然看得出李月娥的絕望。
“是。隻是不知是朋友之誼,還是師徒之情。”沈縐終於承認,反正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會是男女之情。
“真的不知嗎?”絕望消散,欣喜上湧,旋即又心酸取代。世人都道沈縐是大魏最聰明的人,沈縐說不知,李月娥決計不信。
“我也不知道,你一直照顧我,是出於朋友之誼,還是師徒之分。”沈縐又補了一句。
“那你剛剛為何……為何要那般對我?”李月娥說完,臉紅到耳根,那種難以啟齒的話,想想都覺得難為情,可不說出來,沈縐是不肯爽快承認對她的感情的。
沈縐臉上一熱,有種被當場打臉的感覺,偷偷覷了眼李月娥,發現李月娥正盯著他,小臉羞得通紅,卻很堅定,一副寸步不讓的架勢。
沈縐有些泄氣,又有些慚愧,磕磕巴巴道:“我,我,我……”結巴半天都沒說出原因。
沈縐的窘態終於讓李月娥失落的心平衡了一些。
沈縐摸了摸鼻子,冷靜下來,一邊覷著李月娥的小臉,一邊小心翼翼道:“既然你問,也沒什麽不能說的。我是個正常的男人,呃,就是說,如果長期不近女色,一旦遇到長得美的女人,會把持不住,做出失德之事。”
李月娥見沈縐還是不肯承認對她的感情,輕輕一笑:“失德?”
沈縐點點頭。
“我的貞操名節,對你來說,就是一句無足輕重的失德?你不是不知道,我最恨行為不檢的人,當真以為我不會傷你?”李月娥臉上的笑意驀地凝成霜,手腕一抖,指間已夾了一支飛鏢。
沈縐看得清楚,心肝一顫,本能要跪倒求饒,轉念一想,她真的忍心對自己動手?又一想,那可不一定,李月娥雖心心念念係著他,可是拜她師父所賜,這個江湖女子極其自尊好強,如果說愛情令她頭腦發昏,他的拒絕也該讓她清醒了,清醒後做的事必然讓他印象深刻,不由想起往昔在她手上吃過的虧,心中一陣發緊。
他可以求饒,可是求饒過後呢?隻怕更加棘手,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幹脆賭一把!
想到這裏,沈縐索性閉上了眼:“我確曾輕薄了你,死在你手上一點兒都不冤。”
為什麽不求饒?依他以前的性子是會立刻求饒的。寧死也不承認嗎?李月娥感覺自己的心被揉成了一團,怎麽也展不開。他變了,不再是那個嬉皮笑臉、狡猾無端的少年了,她在公主府的時候就察覺到了,他的身上充滿了陰鬱之氣,就像此刻的冷漠、無動於衷。
李月娥心口有些堵,牙一咬,手一揚,飛鏢直向沈縐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