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平湖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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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雙對那小丫頭道:“水兒,你先回去吧,代我謝謝你家小姐,改日請她吃茶。”
那個叫水兒的小丫頭看了沈縐一眼,轉身離開。
無雙著急道:“這可如何是好?”
沈縐安慰道:“姑娘莫慌。”言畢抓起沾了印泥的蘋果大口咬下,胡亂嚼了幾下就吞進肚中,一邊將路引折起來放進懷中,一邊又用白紙將無雙手中的笛子卷起來,和繩頭、官府通緝的畫像一起扔到不起眼的角落裏。隻片刻功夫,就將現場清理幹淨,動作迅速,看得無雙和倩兒目瞪口呆。
正在這時,一群人鬧哄哄地闖了進來,直接進了裏間。為首的是一個年過四旬的鴇母,身材略胖,施著厚厚的脂粉,一副笑吟吟和善麵容,生的卻是一雙尖利的眼睛。
沈縐在家陪著父親應酬時,也曾到過風月場所,知道鴇母閱人無數,都是這種毒辣的眼睛,一眼掃過,貧富立知,所以被鴇母盯著看的時候,並不覺得局促,依舊從容淡定。
鴇母見沈縐身形頎長,衣著雖普通,舉止卻沉穩有度,一時摸不清來路,笑吟吟道:“乖女兒,今兒個宵禁,你這些姐妹無事,都說要過來瞧瞧你,我就把她們都領來了,不巧你有客人在,媽媽來得不是時候吧?”
無雙向鴇母福了福,道:“有勞媽媽掛懷,姐妹們也有心了。這位張公子不是客人,是女兒的朋友。張公子,這位是王媽媽,她身後的都是坊中姐妹。”
沈縐向鴇母躬身一揖:“小生張若虛,有禮了。”
鴇母和沈縐客套了一番,道:“天色已晚,不知張公子在何處下榻?”
沈縐聽出逐客之意,道:“自然是客棧,小生告辭。”起身告辭。
無雙忙攔住,道:“張公子不能走,外間宵禁,現在讓張公子出去,叫巡街的差役遇到了,怕是連件衣服都不剩下。”
沈縐不解:“怎麽會連件衣服都不剩下?”
倩兒快嘴道:“公子不知,衙門裏的人可不好打發,出人命時最難纏,凡是宵禁時在街上行走的,不分青紅皂白,全部抓進大牢,想要脫身,就要使銀子,若無銀子,連衣服都給你脫去。公子是外地人,那幫差役吃人不吐骨頭,不把你的盤纏榨光了絕不會放人。”
沈縐摸著下巴道:“陽二公子曾說要請我去府中做客,抬出他的名號是否可行?”
無雙搖頭道:“縣官不如現管,何況陽公子並非公門中人,若張公子被投進大牢,莫說見不到陽公子,即便能見到,依陽公子的性子,他父親治下的事,他做兒子的未必肯插手。”
沈縐皺眉:“這下難辦了。”
無雙道:“張公子不用為難,今晚可歇在雅韻院,明早再出坊去。”
鴇母嘻嘻笑道:“我看張公子不像風月場中人,咱們這兒的規矩可得先交代清楚,雅韻院是一百兩銀子一晚,酒席另算。”
沈縐聞言瞪大眼睛,驚愕道:“一百兩?京師的價格也沒這麽高。”他知道煙花女子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是暗*娼和窯*姐,姿色好點的,每次幾百錢,或者略多一些,至於貌醜的、年老的、有病的,每晚幾十錢的也有,稍微好一點的是館院裏的姑娘,末等的也要幾百大錢,姿色不錯的一二兩銀子足矣,才藝相貌俱佳且正當紅的姑娘則要十兩銀子,而眾館院紅姑娘中最拔尖的,要價還要高,可像這樣獅子大開口的要價一百兩的,還沒遇到過。
鴇母臉上堆笑,眼中卻全無笑意:“原來張公子也是風月場中常客,是老身看走眼了。不過張公子有所不知,京城多權貴,嶽陽多富豪,我女兒色藝雙絕,他們甘願捧場,要留宿還得看我女兒願不願意。不過張公子你麽,我女兒自然是願意的。”
無雙蹙眉,急道:“媽媽!我與張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樣。”
鴇母笑容轉冷:“那是哪樣?胭脂都吃到嘴上了,還想騙我!女兒啊,今兒個陽公子邀你去遊湖,你說身子不爽,媽媽可沒逼你,賠上媽媽的老臉,總算把那得罪不起的爺給勸走了。可你呢,半夜不歇著,跟個不知底細的男人在這廝混,還騙我說是朋友,我倒要問問你,你哪來的京城朋友?”
沈縐心中冷笑,麵色如常道:“王媽媽慎言,何謂廝混?張某四處遊學,曾在渾河畔結識無雙姑娘,彼時無雙姑娘年紀尚幼,如何不算舊識?”
鴇母叉著腰,指著沈縐道:“你嘴上是什麽?偷香竊玉也不收拾幹淨,怪道我女兒傻,原來早就認識了。”
沈縐一驚,想起剛剛吃了沾印泥的蘋果,可能是印泥沾唇上了,忙用袖子揩嘴。圍觀的姑娘們見狀,全都掩口作態,望著沈縐,發出曖昧的笑聲。
無雙頓時紅了眼,道:“女兒身子如何,媽媽會不清楚麽?女兒性子如何,媽媽會不知曉麽?女兒何曾壞過晟音坊的規矩?張公子確是女兒的朋友,初來嶽陽,尚無落腳之地,還望媽媽通融,權當作女兒請來的教習先生。”
倩兒忙幫腔:“對對對,張公子的字可工整了,依倩兒看,那些往常在姑娘麵前賣弄的才子們,沒一個比得上。”
鴇母白了倩兒一眼,指著桌上筆墨紙硯道:“張公子還未寫字,你倒知道,難不成你和張公子也是舊識?”
倩兒自覺失言,忙捂嘴縮到無雙身後。
沈縐解開腰上扇套,取出折扇,啪地打開,遞給鴇母:“媽媽請看,倩兒姑娘是覺得張某這扇上的字還不錯,便取來文房四寶,想讓張某給寫幾個字,張某尚未應允,媽媽就來興師問罪了。”
鴇母半信半疑,接過扇子,湊近燭台一看,扇子正麵是一幅工筆花鳥,花草鮮妍如浸,鳥兒栩栩如生,背後是首詩,字體端正有力,鐵劃銀鉤,前所未見,扇子做工精美,扇骨似是紫檀木雕琢而成,香氣沁人,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價值不菲。
鴇母身後的姑娘們也圍了過來,對著扇上字畫讚不絕口,有的直接開口求字求畫。
鴇母喜笑顏開,將扇子還給沈縐:“確實是把好扇,隻是媽媽我也是開門做生意,既然立了規矩,就要遵守,否則以後還怎麽管教姑娘們?既是我女兒要聘張公子做教習先生,例銀就比照琴師,每月五兩,不知張公子可願意?”
“不願意。”沈縐出言拒絕。
“這是為何?”眾人均是不解,青樓聘請先生,待遇向來豐厚,月銀五兩,抵得上鄉村塾師一年的收入。
“家中管得嚴,父母有令,禁近煙花之地,更禁在煙花之地留字留詩。”沈縐確實不能隨意出入煙花之地,卻不是父母有令,而是國法不容。
“哼哼,既如此,張公子為何又來我晟音坊?”鴇母冷笑不已。
“這就要問無雙姑娘了,為何將我‘請’來,又不放行?”
“女兒呀,這到底是為何?”鴇母也緊緊追問。
“媽媽不要問了,女兒今晚無論如何都不能放張公子出去。既然張公子不願屈就習字先生,這一百兩銀子就由女兒出了。”無雙道。
“乖女兒,自你入行那天起,媽媽就告訴你從業九戒,第三戒是倒貼,你攢點體己錢不容易,將來還指望它贖身呢,怎麽一開口就貼掉一百兩,莫說媽媽沒有提醒你,這可不是好習慣。”老鴇歎氣道。
“媽媽不是巴不得我贖不了身嗎?”無雙冷冷道。
“瞧姑娘這話,真叫媽媽傷心,你是我女兒,我會不盼著你好嗎?我看你是被男女之情迷了心竅,把好心當成驢肝肺,親人當做仇人。”鴇母不滿道。
“不是嗎?贖身銀子要兩千兩,哪有人肯出這麽多錢贖一個不清不白的煙花女子?女兒就是唱到死,也攢不了這麽多銀子。”無雙眼中有氣憤,有哀戚,也有絕望。
“罷罷,你身子不爽,媽媽也不跟你計較了,早點歇著,媽媽這就回去了。”鴇母不願與無雙起衝突,畢竟以後還指望她賺錢,今晚宵禁還能有一百兩進項,已是額外收獲了。
沈縐將扇子一伸,阻攔道:“媽媽且慢回去,我有話說。無雙姑娘好意留我,我不能不識抬舉,可我也不能讓一個弱女子替我出這一百兩銀子。”
鴇母對沈縐伸出手來:“那就請張公子拿出一白兩銀子來。”
沈縐晃晃扇子:“現時沒有。”
鴇母鄙夷道:“沒有你還廢什麽話?”
沈縐背起雙手,來回踱步道:“現時沒有,不代表以後也沒有。我的字,一字千金,你們求不來,我也不會給。不過我可以教無雙姑娘別的東西,隻要做到無形無跡就行了。”
鴇母不耐煩道:“有話直說,別賣關子。”
沈縐不緊不慢道:“請問媽媽,晟音坊演奏的是否都是古音舊曲?可有新調?新調何人譜就?酬勞幾金?”
鴇母不明所以,遲疑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無雙眼睛一亮:“晟音坊平日所奏多是舊曲,隻有雪如姑娘譜了新曲,才會演奏新曲,張公子是要為晟音坊譜新的曲子麽?”
沈縐用扇子敲著手掌道:“不錯,我是要譜曲,卻不是為晟音坊。曲成後,奏與客人聽,我要從中抽取三成收入,所得暫由無雙姑娘代為保管。媽媽可願意?”
鴇母哈哈笑道:“真是笑話!你動動嘴皮子就想讓我的姑娘替你賺錢,想得倒美!這可是晟音坊,無雙這丫頭願意倒貼,媽媽我管不著,想貪晟音坊的錢,門兒都沒有!”
沈縐也哈哈大笑:“媽媽,我可不是求你,而且你搞錯了一件事,錢沒到手之前都是客人的,客人願意給誰就是誰的。我願意給你七成,也是看無雙姑娘的麵子,否則我將曲譜交給怡心院或者翠紅院,要收他們進項的五成。即使晟音坊是嶽陽音律界的翹楚,若怡心院和翠紅院得了我的曲譜,要壓倒晟音坊也非難事。”
鴇母麵露不悅,皮笑肉不笑道:“我說張公子,你紅口白牙地說了半天,曲譜都沒見到,到底是什麽樣的神仙曲子,能叫怡心院和翠紅院願意拿出五成收入給你,媽媽我倒想見識下。”
沈縐收了扇子,道:“張某以為,琴聲悲切低沉,渾厚蒼涼,顫如龍吟,又如泉水叮咚,適合性情相投之人,約兩三好友,品茗對談,不失為人生樂事。而箏,其聲錚錚,婉轉悠長,溫潤清冽,水細流長,適合呼朋引伴,聚而共樂,更宜市井之從。晟音坊的眾位姑娘精於琴技,張某四海遊學,多時不碰琴,手也生疏了,就不在諸位麵前獻醜了,今日姑且為諸位奏一曲市井之音,肯請媽媽借兩張箏一用。”
鴇母吩下去,兩張十三弦的箏很快被搬來。
沈縐掏出手帕將手細細擦了一遍,先撥弦校音,調整箏弦,而後將兩張箏並排放在一起,正襟危坐,撥動箏弦彈奏了起來。
眾人驚奇地發現,沈縐竟然同時彈奏兩張箏,還彈得那麽和諧。而兩張箏經過沈縐的調整,音域變得更加寬廣,音色也更加明淨。
一輪明月升起,灑下萬千清輝,弦音叮叮,如流水一般從箏弦上傾瀉下來,滌蕩了夜空,彌漫了山川,如小溪蜿蜒山間,尋尋覓覓,從高處躍下,匯積成潭,清風徐來,水波蕩漾,回應著清風,似在相約同去遠方。溪水繼續湧入,潭水滿溢,終於掙脫潭與山的束縛,奔向遠方,折折彎彎,且行且遠,許是累了,還未見到大海,就想歇一歇,最終匯成一片清澈幽靜的湖。秋月皎潔,風卻不肯停息,一直輕拂湖麵,似在催促碧波前行,湖中月影隨之顫動起來,波光點點,如星燦爛,月光在水麵跳躍、嬉戲、與波光星光交相輝映。月上九霄,風終於住了,碧空萬裏,湖麵如鏡,青山,綠樹,亭台,樓閣,漁舟,全都靜默不語,融在無邊月色中,月華如練,夜靜如斯。
一曲終結,月正當空,夜涼如水。
眾人靜默不語,沉浸在箏曲所描繪的月色中,久久不能回神。
無雙輕聲問道:“請問公子,這箏曲曲名是什麽?”
沈縐沉吟片刻,道:“尚未取名。”
這麽動聽的曲子竟然還沒有名字?眾人不可置信地望著沈縐。
沈縐很滿意眾人的反應,慢悠悠道:“今天陪陽二公子遊湖,掌燈時分船才靠岸,彼時風雨止息,玉輪初上,湖麵平滑如鑒,一時有感於心,適才隨手彈了幾下,姑且就叫《平湖秋月》吧。”
鴇母滿臉堆笑,向沈縐福了福,道:“請恕老身眼拙,不知公子竟是音律大家,還望公子海涵。”
沈縐擺手道:“無妨,隻不知此曲是否稱媽媽的意,可否分得三成銀子。”
鴇母忙道:“稱意稱意。”
沈縐微微一笑:“那張某就先寫一紙契約,言明始末,約定分成,三方簽字畫押。”
老鴇滿麵含笑:“全憑公子吩咐。”
契約剛寫好,門外突然跑進來一個小丫頭,氣喘籲籲道:“媽媽,不好了,陽二公子和曹捕頭帶著官差往後院來了,大茶壺不敢阻攔,叫我趕快來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