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遙祭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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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縐聽崔十娘貶斥白雪如為青樓女子,立刻意識到,盡管崔十娘學了一身不凡的武藝,不像尋常大家閨秀一樣困守深閨,思想上卻仍不夠開明,流於世俗,便耐心解釋道:“抱歉,崔表妹,這事沒來得及跟你詳說,讓你有所誤會。其實雪如姑娘並非風塵中人,她沒有落籍,仍是良家女子,隻是受邀到晟音坊做客師,為個別姑娘傳授琴藝。愚兄也不是‘搶’她來,乃是‘請’,隻要雪如姑娘願意,隨時都可以離開。”
    沈縐為白雪如闡明清白身份,崔十娘愈加不快,口氣不善道:“良家女子拋頭露麵已是不該,到那種下流地方,跟那麽多不正經的男人廝混在一起,更是可恥。”
    沈縐見崔十娘說話如此不客氣,絲毫不顧及他人感受,當即皺眉道:“崔表妹,雪如姑娘是我請來的客人,請你注意說話的分寸。不是每個女子出生後都衣食無憂,有家人寵愛,無人供養又無財產的女子,身單力薄,不似男子那般可以替人務工謀生,若無一技之長,隻能為人仆婢以營生,或是淪落煙花,堪歎堪憐。雪如姑娘憑自己的琴藝養活自己,我以為和其他靠手藝吃飯的人並無不同,一樣光明正大,立於天地之間。”
    說完有些歉疚地望著白雪如,道:“對不起,雪如姑娘,我表妹年紀尚小,不諳世事,言語若有冒犯之處,還望見諒。說來都是我的錯,本想跟你開個玩笑,沒想到造成如此誤會,真是抱歉。”
    崔十娘聽沈縐教訓自己,還向白雪如道歉,登時就不樂意了,起身指著沈縐道:“姓陳的你什麽意思?誰讓你向她求情的?為了討好一個青樓女子,不惜訓斥我,還說我年紀小不懂事,我看你是被這狐媚子迷了心竅!”
    好言相勸,崔十娘卻聽不進去,沈縐決定換一種方式,便麵無表情道:“崔小姐,你說雪如姑娘是狐媚子,說明你也認可她的美貌,那你這麽咄咄逼人地針對她,是因為嫉妒?”
    眾人登時愣住,陳七公子是不是喝多了?當著一個姑娘的麵說她嫉妒另一個姑娘的美貌,有這麽說話的麽?這不是火上澆油麽?
    崔十娘登時氣得花容失色,高聲道:“就她這樣也叫美?給我姐提鞋都不配!”
    沈縐撇了撇嘴:“你姐美不美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被憤怒占據心田,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也無法正常思考。你到北疆抗擊北戎,我很欽佩,覺得你將來必定會成為一員了不起的女將,巾幗英雄。可現在我發現自己看走眼了,你不僅衝動易怒,更聽不進勸諫,且無容人之量,這都是為將者大忌。難怪寧國大將軍不準你留下,一定要崔小將軍護送你回來,看來他早看出來你不堪大任,留下隻會壞事。”
    這話可是戳到了崔十娘的痛處,崔十娘一把抽出佩劍,指著沈縐,怒道:“你敢再說一遍!”
    眾人盡皆變色,紛紛相勸,除了崔進,冷眼旁觀。
    沈縐全然無視指著自己的劍尖,麵不改色道:“如果你覺得我說得不對,盡管動手。”
    崔十娘被激,劍尖又往前送了送,喝到:“別以為我不敢!”
    近旁的宋校尉等人見崔十娘不似作假,真動了殺機,忙起身抽刀拔劍,護住沈縐,對著崔十娘。
    崔家的護衛也拔劍出鞘,站在崔十娘身旁。
    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崔十娘當然不是真想對沈縐動手,隻是她從小就備受寵愛,說一不二,從來也沒人敢當麵頂撞她,一時被激怒,衝動拔劍,就變成當下這種雙方對峙的局麵。雖然有些後悔,卻不知該如何收場。盡管是她先拔劍的,但是她萬萬不會先服軟收劍,丟不起那個人。不由回頭去尋崔進,希望崔進出麵解圍。
    崔進卻呆在角落裏,隻顧自斟自飲,仿佛對眼前的緊急情勢視而不見。
    沈縐掃了眼眾人,把酒杯往桌上一扽,斥道:“幹什麽?我們兄妹鬥嘴關你們什麽事?酒足肉飽就滋事,朝自己人動手顯本事是吧?趕明兒把你們全發配到北疆去打仗!”
    宋校尉等人都是陳勉精挑細選出來的,個個都是人精,一聽沈縐的話明白了,配合道:“是屬下遲鈍,屬下喝多了。”說完把刀劍都收了起來。
    崔十娘杏眼一瞪,朝沈縐道:“誰跟你是兄妹?”卻也把劍收了起來。
    沈縐伸手招過陳康,笑嘻嘻道:“好,咱們不是親兄妹,你和老九總是親姐弟吧?老九,你的小表姐就交給你了,好好把她哄開心。”
    陳康瞧了眼臉色還是有些不好的崔十娘,不想去觸這個黴頭,便道:“那七哥你幹什麽去?”
    沈縐微微一笑:“七哥要好好反省自己。”
    崔十娘哼了一聲:“算你有自知之明。”
    沈縐眨眨眼睛,狡黠一笑:“曾經有人跟我說過,不要試圖去跟女子講道理,今天才明白這話的意思,不是講不過她們,是她們壓根就不講理。”
    陳康忍不住笑起來,被崔十娘一瞪,忙低頭憋笑。
    崔十娘又瞪著沈縐,道:“哼,你少含沙射影,說我不講理,你還不守法呢,我再不講理,也沒有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
    沈縐幹咳了一聲,道:“呃,這個,說了不是‘搶’,是‘請’。”
    崔十娘自然不信,道:“是‘搶’,是‘請’,你說了不算,要問白姑娘。白姑娘你說,你到底是被他請來的,還是搶來的?”
    眾人目光一齊轉向一直默不作聲的白雪如,隻見白雪如瞟了沈縐一眼,幽幽道:“他說是‘請’,那就是‘請’吧。”
    沒聽到預想中的回答,沈縐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崔十娘對這答案也不滿意,又道:“白姑娘,你不用怕他,實話實說。”
    白雪如低著頭,一副逆來順受的柔弱模樣,道:“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崔十娘一聽,感覺白雪如認命了,要屈從陳庾,忍不住道:“白姑娘,他叫人搶你時,你不是拿著剪刀要自裁嗎?你還從繡樓上跳下來。為什麽不說出來?不要怕他,自有官府為你撐腰。”
    白雪如終於抬頭看著崔十娘,淒楚道:“請問官府要如何替小女子撐腰呢?是能讓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還是能讓他明媒正娶地接我過門?他曾當眾說過,隻要我從樓上跳下,他就放過我,可我跳了,他還是沒放過我。我一個弱女子,落到他手裏,除了認命,還能怎麽辦?難不成一定要把他送官法辦,自己再懸梁自盡嗎?螻蟻尚且偷生,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無父無母,無親無故,要那一塊貞節牌坊又有何用?”
    崔十娘聽白雪如說得心酸,有些惻然,轉頭問沈縐:“你把人搶來,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眾人再把目光轉向沈縐,卻發現沈縐已經趴在桌子睡著了。
    崔十娘咬牙道:“你可真會挑時間睡著。”
    陳康不合時宜地將沈縐搖醒,道:“七哥,剛剛不還好好的麽,這麽快就睡著了?”
    沈縐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道:“啊?我睡著了?我怎麽不知道?啊喲,不行,喝多了,你快扶我去更衣。”說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陳康隻得扶著沈縐去恭房。
    沈縐放完水回來,發現在座之人都以一種奇怪的的眼光看著他,頓時感覺不妙。
    果不其然,剛坐下,黃校尉等人就道:“七公子,聽聞雪如姑娘琴藝高超,曲藝精妙,我等仰慕已久,今日有幸遇到,能否讓學琴姑娘彈奏一曲,讓我等見識一下?”
    沈縐有些莫名其妙,道:“你們要聽雪如姑娘奏琴,自去問她,問我做什麽?”
    黃校尉等人異口同聲道:“雪如姑娘說要問你,她聽你的。”
    沈縐多聰明通透,立刻明白白雪如的意思,生怕她賴上自己,忙從懷中掏出一張麵額百兩的銀票道:“雖然雪如姑娘是客,不過規矩不能破,這一百兩就當姑娘的辛苦費,還請奏五首曲子慰勞今天出力的這些將士。”
    白雪如沒有接銀票,隻是深深地看了沈縐一眼,就去給她安排的房間取來瑤琴,淨手焚香,端坐後彈了起來。
    白雪如的雙手,纖長白細,十根蔥蔥玉指,在瑤琴上輕攏慢撚,翩然若蝴蝶起舞,涓涓之聲便從琴上傾瀉下來,聞者無不沉浸其中,心神為之傾倒。
    一曲終了,再彈一曲。
    曲終人卻不肯散。
    白雪如收起瑤琴,道:“小女子每日隻彈兩曲,多了便會有些心神不濟,還望諸位見諒。”說完將瑤琴抱回房去。
    眾人意猶未盡,仍舊聚在廳中,無人離開。
    白雪如再次回席,懷中又抱著一件樂器,揭去覆蓋的錦緞,卻是一架無人見過的二十五弦箏。
    白雪如一雙美目靜靜地如望著沈縐,道:“先生為何不問問,此箏為何在我手?”
    沈縐不知白雪如用意,道:“許是她送給你了。”
    白雪如有些失望,問道:“先生為何不問問無雙姐姐?”
    沈縐仍是不解,道:“聽說無雙姑娘早已從良嫁人了。”
    白雪如輕輕一笑,有些淒然道:“先生離開後,無雙姐姐和倩兒就被陽二公子接走,說是王公子替其贖身了。後王公子在遊湖時,因酒醉失足,落水溺亡。王家來人詰問,據說無雙姐姐和倩兒因自責而吞金相殉,追隨王公子而去。王家怕擔上逼死人命的罪責,就把這事壓下去,悄悄把王公子屍首帶回京城安葬了,對外隻說無雙姐姐已改嫁。”
    沈縐皺眉:“還有這事?”直覺告訴他,事有蹊蹺。
    白雪如繼續道:“說王公子為其贖身,我卻是不信。以無雙姐姐的性情,絕不會同意王公子為其贖身,更何況先生已經為她謀劃好了將來。”
    沈縐點頭:“她確實沒理由在那個時候離開晟音坊。”
    白雪如又道:“最叫人起疑的是,無雙姐姐走得匆忙,什麽都沒帶走。我以為,無論如何,她都會帶走先生送給她的這架箏。”
    沈縐歎了口氣,道:“他們三人應該都是枉死的,所幸凶手也未得善終,逝者已矣,徒歎奈何。”
    在場眾人聽到沈縐和白雪如的對話,聽得雲裏霧裏的,不明所以,卻都意識到一個事實,陳七公子與雪如姑娘是舊識,這麽說來,雪如姑娘來到船上,還真的是“請”,不是“搶”。
    崔十娘更是一頭霧水,問道:“無雙姑娘又是誰?”
    陳康也問道:“七哥,你說的那個相好就是無雙姑娘?六哥說無雙姑娘色藝雙絕,一直想尋機會去見見她呢,可惜竟死了。”
    眾人聞言全都羨慕地看向沈縐,想不到美若天仙的雪如姑娘跟七公子是舊識,就連色藝雙絕的無雙姑娘也是七公子的相好,嘖嘖,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崔十娘臉色很難看,恨恨地瞪著沈縐,難怪他說淪落煙花的女子也“堪歎堪憐”,原來是有個相好的煙花女子。
    沈縐並不理會眾人的各色眼光,默默地接過二十五弦箏,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調了調弦,就動手彈奏起來。
    彈的是《平湖秋月》。
    眾人有些驚訝,沒想到七公子會彈箏,還彈得特別好聽,隻是箏曲聽起來特別悲傷,讓人有種想哭的衝動。
    一曲彈罷,沈縐起身回房,約莫一炷香時間才又出來,手中拿了卷寫了字的白紙,吩咐兵士將一個桌案擺到船頭去,又將一些時鮮蔬果裝盤擺上,並點上香燭白蠟。
    眾人見七公子要遙祭無雙姑娘,又圍了過來。
    沈縐展開手中白紙,聲音低沉地誦道:“大魏開元四年九月某日,半師半友者虛聞汝喪已近十月,不及周年,乃銜哀致誠,具時蔬若幹,水酒一杯,弦箏一曲,告汝無雙姑娘之靈:
    吾與卿相識,如冥冥有定,吾不能護卿安享天倫,而卿救吾於危難;吾授卿二十五弦箏,冀助卿得脫水火,惜卿未離深淵,先自殞命。嗚呼哀哉,芳齡早逝,怎不令人唏噓!
    相識日短,交淺言未及深,言談間欺誑隱瞞,非吾所願。予自長戚戚,卿自坦蕩蕩。卿之為人,金玉不足喻其貴,冰雪不足喻其潔,星日不掩其輝,花月不奪其色。奈何天道有失,世事無常,花原自怯,難禁狂風;柳本多愁,突遭驟雨!及歿,未曉卿何時離魂,亦不知埋骨之所,憑吊無處,致祭無門,此予之痛也!惟恨蒼天之不公,命運之無情。
    仙雲既散,芳趾難尋,孤魂有夢,空室無人。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濕台階,清輝難照玉臂;雨落庭前,蘭室再無琴音。嗚呼,予何所悲,予何所愁!歎卿仇冤未申,身死不瞑,予惟《平湖秋月》一曲以告,江水悠悠,此恨曷極。嗚呼哀哉!尚饗!”【1】
    沈縐誦完,將祭文在燭火上點了,秋風習習,一縷紙灰飄落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