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紅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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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盈月!
    貞觀四年正月,李靖率三千騎自馬邑進駐惡陽嶺,夜襲定襄,大敗突厥。
    頡利可汗遷牙帳於磧口,其親信康蘇密以隋蕭後及其孫楊政道降唐。
    三月,唐行軍副總管張寶相突至蘇尼失兵營,俘頡利可汗。蘇尼失隨之降唐,漠南之地盡為唐有。
    四月,唐軍將頡利可汗壓至長安,向太廟祭告俘獲。從李淵起兵反隋至今,唐與東突厥十餘年的恩怨糾葛,以唐王朝的絕對勝利而告終。
    妙善矮身坐在窗前,對鏡細細打理著自己的長發。
    簪娘捧著一盅紅棗羹進來,看見妙善慢條斯理的晨妝,不由笑道“外麵都喊破天去了,公主還這般不緊不慢的。”
    妙善慢悠悠開了妝奩,捏出一片蜻蜓花鈿來貼在眉心,又用朱筆在眼角細細描了一道卷蓮紋。
    簪娘湊過來看了看,讚道“這會畫畫就是好,連化妝都比旁人好看。”
    妙善白了她一眼,道“你方才不是說外麵都吵翻天了麽?可是有什麽事?”
    簪娘道“前些日子不是那個什麽吉利……吉利可汗被俘獲了嗎?聽說聖人要於順天樓昭告長安子民,特命城門郎開了廣運、永春兩門,現下宮外都擠滿了來看熱鬧的百姓呢!”
    妙善聽罷陷入一陣沉思“你說的……是頡利可汗吧……”
    簪娘笑了笑“不管他,總之很熱鬧就是了。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妙善聽罷也不由心動,但一想到還有閻立本交給她的繪卷未臨,遂狠下心搖了搖頭“不了,外麵鬧哄哄的有什麽好看的。”
    “公主想看便去看吧,顧慮那麽多做什麽?”
    門外忽響起一陣爽朗的笑聲,妙善循聲望去,卻見韋貴妃一身石榴紅的絹裙倚在門上,笑著朝她招手。
    “韋夫人安好”妙善微微拱了拱手。
    韋貴妃上前挽起她的手,笑道“皇後知道公主想去,故而命妾來邀公主共登順天樓。”
    妙善雙眼一亮,但轉瞬間便又歸於平靜,她緩緩搖了搖頭“阿耶接見頡利可汗,勢必會有朝臣相隨。我一個女兒家,還是不要去了。”
    韋貴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她薄唇微抿,斂眸垂首,一幅逆來順受的模樣,了然一笑。
    “你放心吧,真的是你阿娘讓我來請你的,她早已在順天樓西暖閣擺下小宴,邀請了諸宮妃嬪、公主。你若不信,待我命人將皇後請來,你自然知曉。”
    “不了不了,我去便是。等我換件衣裳”妙善忙道。韋貴妃遂挑了個杌子坐下,等著妙善不緊不慢的綰了頭發,又去尋了件碧色羅裙係在腰上。二人方高高興興去了順天樓。
    待到妙善進了西暖閣,瞧見楊妃、陰妃並豫章等一幹公主後妃,才確信韋貴妃所言不錯。
    “阿姊,快來!”
    豫章朝她熱絡地招了招手,妙善踱過去挨著她坐下。豫章今日來的甚早,特意挑了臨窗的位置,依窗而望,恰巧能看見順天樓正殿。
    妙善向窗外望了望,果見重重宮闕之外,隱隱約約有人影攢動,喧喝呐喊之聲也清晰可聞。正殿之中
    有宮人往來穿梭,有條不紊的對殿內陳設進行最後完善。
    妙善有些無趣,轉頭卻見豫章一副興味盎然的模樣,遂道“你怕是早就來了吧。”
    “對啊。”豫章笑道“早先四兄給我說,突厥人都是一臉大胡子,散著頭發,赤著身子,長的青麵獠牙嚇人得緊,我不信,便想著來瞧瞧。”
    妙善聽罷不由暗暗歎了口氣“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這種鬼話卻也當真。”
    “阿姊阿姊快看!這個小郎君好生俊俏!”
    豫章忽然興奮的拽了拽她的衣袖,壓低了聲音叫道。若不是眾人在場,隻怕都要跳起來。
    長的再好看能有阿玉好看麽。
    妙善嗤之以鼻,但還是裝作一臉好奇的探起身子,向樓下望了望,卻隻見身著各色官服的官員排著隊往順天樓來,遂道
    “這不都是官員嗎?哪裏來的小郎君?”
    豫章急了,指著底下一個穿著緋紅官袍的瘦削身影說“就是他呀,你快看!”
    妙善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見一個穿著緋紅官服的少年從自己眼前一掠而過,妙善覺得有些眼熟,欲仔細觀瞧,怎奈他轉眼便淹沒在一眾紅紅紫紫的身影裏,不過此人身量頗高,又生的清瘦,在一眾已近老邁的官員中顯得格外突出。
    妙善自覺無趣,哼了一聲“有什麽好看的,就是生得年輕些罷了。莫看了!”
    豫章想來早已沉浸在那少年官員的容貌中,聞言不免有些生氣“你自己不喜歡看還不允許我看,他生的好看,我就愛看!”
    妙善笑道“那不如我讓阿耶下旨讓那小郎君尚你為妻,這樣你日日都能瞧見他了,你可歡喜?”
    豫章霎時紅透了耳根,怒道“你就會編排我!”說著,上前便要打她。
    妙善微微側了側身,道“注意儀態!忘了娘子們是如何教導的嗎?”
    豫章乖乖收起在半空揮舞的手,縱使妙善隻長了她一歲,但豫章對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阿姊,總是有說不出的敬畏。隻要阿姊沉一沉臉,她就會毫無理由的按照她說的去做。
    妙善也未想到豫章會如此聽她的話,不由一陣竊喜。
    二人又坐了片刻,方看見遠處隱隱有人掌著華蓋並幡幢,旌旗等物浩浩蕩蕩往順天樓來。
    韋貴妃領著眾人下樓,於階下一字排開,李世民今日難得脫下他那件朱紅袴褶,規規矩矩的拖著一身袞冕,長孫氏亦是盛裝出席,二人肩而立。他們的身後,跟著一眾服紫的官員。
    李世民顯然心情頗好,隻說了三兩句話帶著眾人登上了順天樓,韋貴妃等人仍歸西暖閣落座。妙善坐在窗前,百無聊賴的玩著腰上懸著的玉佩。
    李世民進了正殿,打量了一下眾人,道“宣吧。”
    妙善拍了拍豫章“快瞧,那青麵獠牙的要來了!”
    待光祿寺卿引著頡利可汗出現在豫章的視線裏,豫章不禁有些失望。
    見那可汗穿著一身素色錦袍,一頭長發編成一根大辮垂在腦後,身量高大,麵貌端正。既沒有披發赤膊,也並非長的青麵獠牙。
    妙善側過身笑問“那胖雀兒騙了你,待我回去替你教訓他。”
    豫章道“四兄想來也並不知道那可汗究竟如何吧,不知者無罪,又怪他做什麽。”
    妙善笑道“你倒大方,就是顯得我小氣。”
    頡利可汗隨著鴻臚寺卿一步一步上了順天樓。所過之處皆以紅氈覆地,三步便是一盆金邊牡丹,五步便是一盞琉璃宮燈。行至轉角處,更有華服宮人捧著漱盂、宮帕、拂塵等物。
    頡利可汗抬手抹了抹額頭。
    “大汗可是熱了?”
    頡利可汗搖了搖頭。
    鴻臚寺卿笑了笑“樓上清涼,聖人已為大汗備好酒水,還請大汗放心。”
    頡利可汗這下子徹底笑不出來,隻僵硬的點了點頭。
    妙善的目光追隨著他略顯疲憊的身影,忽然,頡利可汗抬起了頭,朝西暖閣遠遠望了一眼,他鷹一般銳利的目光與妙善驟然相觸,妙善心下一凜,慌忙移開視線。
    “大汗在看什麽?”
    “那樓上好像有人。”頡利可汗老老實實的說。
    鴻臚寺卿往樓上一瞥“那是我朝後宮禁苑中人,大汗還是注意一些為好。”
    “自然自然。”頡利可汗扯了扯嘴角。
    二人的一舉一動,妙善皆看的清清楚楚。妙善在此之前雖未見過頡利可汗,但也不是未曾聽說過此人事跡,自認為必是個頂天立地的英傑,如今卻見他這般小心行徑,不免暗暗歎息。
    “阿史那氏咄苾見過大唐陛下。”頡利可汗被帶至大殿正中,他頓了頓,終是以中原禮儀恭恭敬敬朝著李世民納頭下拜。
    李世民盯著匍匐在自己腳下的昔日勁敵,不知為何卻沒有想象中的暢快。阿耶與自己和他父子二人鬥智鬥勇了十餘年,如今他終於臣服於自己,卻總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李世民定了定神,嘴角勾起一絲笑容“可汗還真是個懂禮之人。”
    頡利可汗道“陛下盛讚,咄苾承受不起。”
    “承受不起?大汗還真是自謙啊……”李世民冷笑一聲,緩緩踱到頡利可汗麵前,居高臨下的望著他。
    頡利可汗隱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額角青筋暴起,莫大的屈辱在他心底蔓延開來,這一刻,他隻想不管不顧的衝上去與李世民決鬥。
    “阿塔,我們還能回家嗎?”幼小的女兒伏在他的肩頭問他。
    “家……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頡利可汗看了看四周,入眼皆是直聳入雲的高大林木,是他們草原永遠不會有的風景。
    女兒哭了,伏在他肩頭哭的哀哀欲絕“阿塔,我要回家!我要阿娜!我要回家!”
    “紮麗絲!不要哭!隻要阿塔和阿娜在,紮麗絲就會有家的!”
    他俯下身攬住女兒,強忍住眼眶淚水,小小的女兒在她懷裏瑟縮,讓他心碎一地。
    紮麗絲聽了父親此言,忽然展顏一笑,但還是抓著他的衣袖問道“阿塔,你和阿娜會離開我嗎?”
    頡利可汗將她抱在膝上,扳著她瘦弱的肩膀,一字一句的道“阿塔向你保證,無論如何,阿塔都會一直在你身邊。”
    紮麗絲放心的笑了,一邊笑一邊將頭埋進父親的胸膛。馬車晃晃悠悠的走在長安城郊外的森林裏,押解軍隊跟在馬車周圍,一句話也不聞。
    頡利可汗垂頭喘了幾口粗氣,終是又緩緩鬆開了手。
    李世民道“朕滅了你的國家,虜了你的家人,你可怨朕?”
    頡利可汗道“戰敗之人,無所怨恨,咄苾任由大唐陛下處置。”
    李世民點點頭“你倒是個有骨氣的。隻可惜你之前做的那些事可真真叫人惡心!”
    頡利可汗咬了咬牙,默默將身子俯的更深。
    “朕聽聞突厥的勇士最重義氣,一諾千金。可你身為突厥的大汗,你自己想想你都做了些什麽?!”
    “你身為前隋帝婿,一國皆仗前隋生存。前隋有難,卻不發兵援討,此為罪一;你與我朝為鄰,卻連年犯我邊境,掠我國人,毀我莊田,此為罪二;你與我朝簽下盟約,卻背信棄義,與我朝連年征戰,致使部落生怨,諸族不和,此為罪三;我許以和親,而你卻遷延逃走,此為罪四。這每一宗罪,皆可當作誅你性命的憑證!”
    李世民說著,將一張明黃絹帛擲於他腳旁。頡利可汗哆嗦著將帛書拾起,攤開一瞧,登時汗如雨下。
    李世民道“你好好看看你當初在這上麵都寫了什麽?你都可有違背?!”
    “咄苾有罪,咄苾萬死。咄苾已舉族為臣妾,隻是婦幼無辜,還望大唐陛下饒我妻兒性命!”
    頡利可汗拚命叩首,那一出生便伴隨著他的凜凜傲氣在此刻煙消雲散,他的身體不住顫抖,淚水不斷滑落,無邊的恐懼從他心底蔓延開來,他害怕他的妻兒會受牽連,害怕到了極點。
    妙善看著頡利可汗極盡卑微的身影,忍不住搖頭輕歎。
    李世民也未想到他竟會如此行徑,遂道“你害怕我會傷你妻兒,但你傷我百姓之時又何曾想過他們的親眷該如何痛苦?!我本應立即取你性命,但我也知道婦幼無辜,我要你性命,一來他們便無法獨活,二來,卻也負了當年的渭水之盟啊。罷了,你起來吧。”
    頡利可汗抬起頭,一臉不可置信的望著李世民。
    李世民上前扶住他的雙臂,笑道“朕雖恨你,但也敬你是個英雄,不如便留在長安,也看看我大唐繁華盛景。”
    “多謝陛下!”頡利可汗抖著嗓子深深拜下去,這一拜,卻是來自心底的敬服。
    長安城中,回蕩起東西市清脆的金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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