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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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眼看已是初更,妙善總覺心下不安,遂不顧阻攔,再三辭別父親和眾人,連夜乘車趕回了公主府。
甫一進院,玉瑟便迎上去道“公主,駙馬帶著小郎君來了。”
“延兒來了,現在何處?”妙善話中帶著驚異,但不知為何,她的心裏卻平靜如水,總覺得本該如此。
“兩個時辰前他們出門觀燈,也是剛回來,與公主腳前腳後,現在西廂房安歇。”
妙善頷首,轉身拐向西廂房,慢慢拾級而上,停在了廂房門口。
“公主怎麽不進去?”
妙善不答,在門外徘徊片刻,終是伸出手輕輕叩門。
屋內人影閃動,片刻後,長孫衝將門打開,見妻子直挺挺立在門外,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公主不是入宮了麽?”
妙善咳嗽了一聲來掩飾心中尷尬,強笑道“我聽下人說你和延兒來了,想著有什麽要緊事,故而回來看看。”
長孫衝將她迎進內室,道“也沒什麽事,今日是延兒的生辰,他很想你。”
妙善聽了,遂輕手輕腳踱到榻邊,見長孫延仍緊緊抱著當年他親手繡的小猴子,睡得小臉通紅。
妙善眉眼柔和下來,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圓潤的臉蛋,歎道“是我不好,延兒一定很難過吧。”
說罷,從袖中取出一枚赤金麒麟,輕輕放在他的枕邊。
“長樂,我求你,就算看在延兒的麵子上,跟我回家好嗎?”
長孫衝頹然跪地,伏在她的大紅石榴織錦裙邊,單薄的肩膀輕輕顫抖,他語氣誠懇,幾乎是帶著哽咽。
妙善垂首看著腳下人卑微模樣,道“跟我去正堂,別吵醒孩子。”
長孫衝一聽,忙不迭爬起來,跟著妙善去了正堂。
二人進得房中,妙善屏退了隨侍眾人,方撩衣慢慢坐下,淡淡道“你說讓我跟你回家,可是這才是我父親為我建造的府宅,這才是我真正的家。”
長孫衝對此不以為然“可是,沒有我,沒有延兒,這裏隻不過是一座豪華的房子罷了,怎麽能叫作‘家’呢?”
“放肆!這是公主府,你隻不過是我府中侍從人員中的一個,擺正你的身份!”妙善眉目一凜,拍案而起,斥道。
這一番話,徹底激起了長孫衝心頭的不甘和委屈,他攥緊了拳頭,赤紅著眼,像一個被無端冤枉的孩子般喊道“我是你的丈夫,我不是你的侍從!我們,也不是彼此的仇敵,我們本該是天底下最親密的人啊。”
“是,我們本該是最親密的人,可這些,不都被你親手摧毀了嗎?”妙善輕笑一聲,反唇相譏,言語中盡是涼薄之意。
長孫衝語塞,望著妙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他本就不善言辭,心裏一急更容易語無倫次,偏生妙善是個極能言善辯的,每次長孫衝想與她平心靜氣的談一談,卻總是被她兩句話徹底噎死,到最後不歡而散,夫妻愈發生疏離散。
妙善見他半晌不語,還以為他是被自己說中了心事羞於狡辯,遂冷笑道“你自己是不是也清楚,我以前是怎麽對你的?我可曾有一絲怠慢,可曾用公主的身份壓製於你?”
長孫衝搖頭“不曾。”
“我可曾對你提過什麽過分的要求?除了柳氏,我可曾逼你做過什麽?”
“……不曾”
“那我又可曾動輒向我父親告狀,讓你難堪?”
“不曾……”
妙善上前一步攀住他的臂膀,噙著淚道“我也曾幻想過和你舉案齊眉,可你卻一次次欺我瞞我,讓我對你心灰意冷。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麽要求了,我隻求你能放過我,從我眼前永遠消失!你為什麽連這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肯滿足我,反而對我百般糾纏。難道你非要讓我到父親麵前將此事和盤托出,換得一個終生離絕,老死不相往來才肯罷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長樂,我不會與你和離,我想接你回家,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好好對你!”
一聽妻子要與自己離絕,長孫衝再顧不得許多,拚了命一般將她緊緊抱在懷中,緊張到舌頭打結,擁著她的身子抖若篩糠。
妙善不語,任由他緊緊擁著,良久,緩緩道“事到如今,你覺得我還會信你嗎……”
“長樂,我想……我,我是喜歡你的……”
長孫衝將頭深深埋進她的肩膀,妙善甚至能清楚的感覺到,他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玄色寶相花紋交領背子上。
妙善冷笑一聲將他推開,揚手甩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這一巴掌,將長孫衝徹底打傻了。
從小到大,從沒有人打過自己的臉,就連父親,也隻是依家法對他行笞杖之刑,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妻子會對他施以掌摑。
妙善怒極,也全不顧公主儀態,伸出手直直指向他的鼻尖,罵道
“你喜歡柳氏,喜歡靜姝,甚至你去喜歡一個街邊的乞人我都相信,可你說你喜歡我,也虧你竟有臉麵說出來!”
“我……我是真心的,假以時日,你會明白……”長孫衝以手指心,向妻子表達自己所言皆是赤誠,但得來的答複卻讓他的心如墜冰窖。
妙善眼中蒙上了一層令人觀之刺骨的涼薄,她定定望著麵前這個手足無措的男人,就像在看上元節朱雀大街上的儺戲徘優。
“我信你是真心,可是你的真心沒有帶給我絲毫的快樂,隻有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和失望。你這樣的真心,恕我承受不起。”
她淡淡開口,言語平靜如斯,甚至不夾雜一絲一毫的情感,但傳到長孫衝耳中,卻勝過了任何謾罵和羞辱所帶給他的羞愧難當。
長孫衝懊惱的蹲到地上,將頭埋在臂彎裏,歎道
“我想我父親是對的,我一開始便不應該去招惹柳氏,我不應該抱著衝破身份的幻想和她在一起,如果我當初直接斷絕了與她的來往,或許你便不會如此生我的氣,我們……也不至如此。”
妙善搖搖頭,語重心長道“直到現在,你還不明白我到底是為什麽怨你你錯了,我惱你從不是因為你心悅麗娘,我隻是……罷了,有些事終究要你自己想明白。”
長孫衝聞言抹了一把眼淚,哀聲道“那……你還會同我回家嗎?我們真的希望你能回去,延兒方才還說,等明年上元節,我們一家三口一起賞燈觀戲……”
他邊哭邊說,言語淒淒切切,無限哀惋,又將妙善心中對兒子的愧疚和自責勾了起來,眼前瞬間變得模糊,但還是抹淚道
“我知道我欠延兒良多,以後我會盡力多陪伴他,你回去告訴他,明年我一定陪他去看上元燈會,陪他過生辰,和他一起做他想做的事。”
“那你會跟我回家嗎?”長孫衝仰首,緊緊拉住她一片衣袖,眼底淚光漣漣,令人觀之可憐。
妙善長睫微顫,終是顫抖著伸出一手輕撫上他瘦削的手腕,緩慢而又堅定的將他的手從自己的月牙色夾衣上挪開,低聲道
“對不起,我無法違背我自己的心。”
長孫衝知道,自己恐是再無可能。他也曾想過妻子態度堅決,卻不想,她竟以決絕到這種地步。
心中一片死灰,長孫衝勾了勾唇角,慢慢退後兩步,朝著妙善長長一揖,掩下眸中落寞和絕望。
“是臣僭越,還望公主恕罪。明日一早,臣便會帶著延兒離開,再也不踏足公主府一步。”
說罷,仍覺得不夠誠心,索性撩衣跪伏在地,叩首道“還望公主保重玉體,平安喜樂。”
他踉蹌著起身,兩手高舉越頂成揖,頷首躬身,無比恭敬的一步一步麵朝她向後退去,直退到那扇虛掩的門前,方直起身子,轉身推門欲走。
“……明日不必走了,留下來陪延兒過生辰吧。”
長孫衝驀然抬首,瞪大眼睛望向妙善,卻見她仍是端端正正坐在杌子上,纖長玉手輕巧把玩著一隻琉璃盞,並未抬眼回應他熾熱的目光。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長孫衝此刻的心情,那絕非“起死回生”莫屬。如果是上一刻的他還向一條擱淺的魚,妙善的那句話,無疑是給了他一葉通往清池的扁舟,讓他看到了生的希望。
“時日不早了,你去歇息吧。”妙善給自己倒了一盞熱羊乳,淡淡的下了逐客令。
長孫衝幾乎是哽咽著,顫抖著說出了“臣告退”三個字,方直直的撞開門奔了出去。
妙善啜了一口羊乳,卻隻覺得口中一陣發酸發苦,心裏那個隱藏了許久的念頭又冒了出來,妙善愈想愈覺得匪夷所思,不由撐著下巴冥思遐想,連夏玉何時進來也不知道。
“公主,臣方才看駙馬情形,像是很歡喜的樣子,公主可是對他說了什麽?”
妙善回過神,淡淡笑道“沒什麽,隻是我讓他明日留下來給延兒過生辰。我沒想到他會開心成這樣。”
夏玉踱到窗邊將窗子掩好,放下窗簾,道“他失去的太多,能得到一絲一毫的回應,對於他來說便已是莫大的安慰。”
妙善歎道“我沒有怪他的意思,我隻是想讓他想清楚,也想讓我自己想清楚。”
夏玉不解,但還是作了一揖“臣愚鈍,不知公主此言何意?”
妙善打了個哈欠“我有些乏了,去榻上說吧。”
夏玉會意,推門叫蘭兒進來給公主梳洗,妙善叫他不必回避,隻在一旁等候。
梳洗畢,蘭兒又往那掐絲獸首銀爐中添了幾塊香炭,方為妙善放下帳幔出去了。
妙善寬了衣裳,隻穿著一件月白小衣,懶懶的倚在秋香色大靠枕上,拍了拍榻沿示意他坐上來。
夏玉躊躇片刻,還是捱了過去。
妙善望著窗外,陷入久遠的回憶
“在我出降以前,我總能夢見一名男子,他一直在跟著我,喚我上一世的乳名,可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一想到他便覺得心痛。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長孫衝,我發現,他和我夢中之人相貌無二,而且,我一看到他的臉,就不自覺想去親近,一想到他,便覺得歡喜,所以,當父親決定將我許給他的時候,我才沒有猶豫。”
夏玉緩緩道“那個人,許是公主上一世很重要的人吧。”
“我成婚以後便再沒有夢到過他了,所以我總覺得長孫衝便是我夢裏的那個人。可是到後來,我發現他們兩個越來越不同,我很害怕,也很惶恐。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誰,我甚至,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所愛的到底是他還是長孫衝。”
夏玉聽罷並未答話,隻是慢慢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的雙手,側過頭深深的望著她,半邊俊秀的麵容映著昏黃的燭火,愈發溫柔靜謐,連眼中也仿佛裝滿了漫天星辰。
妙善怔怔與他對視片刻,隻覺得此番場景有些莫名的熟悉。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曾經有這麽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榻邊,聽自己絮絮叨叨的說些心中煩悶之事,卻一句話也不答,隻這樣握著自己的手,溫暖著她冰冷的軀體。
“公主不必如此憂慮,一切從心便好。”
“一切從心……可是,我看不透我的心啊。”妙善苦笑著搖了搖頭,兩滴晶瑩的淚珠悄然滴在交握的手背上,一縷青絲低垂胸前,整個人脆弱的像她妝匣裏那支玲瓏剔透的翡翠鳳簪,仿佛一碰便碎了。
“阿玉,我近日心痛的又比以往頻繁了些,我是不是時日無多了……”她輕輕垂首,語氣輕柔,嘴角竟然勾起一抹頗欣慰的笑容。
夏玉的心隨著她落下的兩滴淚顫了顫,唇角微微囁嚅,卻如鯁在喉,一句話也說不出。
“……公主別想那麽多了,夜深了,公主早些安歇。”
他倉皇起身,朝妙善一揖,匆匆而去。
夜已三更,妙善倚在枕上,含笑聽著窗外更夫打更之聲。這已經是她數不清的第幾個不眠之夜了。
不知坐了多久,眼看著東天泛起了魚肚白,妙善偏頭怔怔的望著那輪已變得晦暗不清的月亮,喃喃道
“長姊,你愛過長孫衝嗎?你的愛也是這樣辛苦嗎?那你,又是怎麽挺過來的?”
清晨,妙善特命膳房費心準備長孫延喜食膳食,剛準備和丈夫一起帶著他出城遊玩,便收到了東宮的信箋。
妙善接來一瞧,麵色隨之一沉。
長孫延看出母親心事,遂輕聲道“阿娘,可是舅母叫你去說話?”
妙善合上信箋,故作輕鬆道“無事,阿娘帶你出去玩兒。”
“大舅母若無事是絕不會向阿娘傳信的,阿娘還是去看看吧。”
“可是,阿娘答應你了,要陪你過生辰。”妙善蹲下身拉住兒子的手,認真的回答道。
長孫延甜甜一笑,露出兩個小小的缺牙“孩兒知道阿娘的心意,如此便夠了。明年阿娘再陪孩兒一起過生辰也不遲啊。”
妙善心疼長孫延的懂事至斯,卻又自忖東宮之事亦不好耽擱,當下便犯了難,還是長孫衝接過話來道
“你還是去看太子吧,我帶著延兒出去,中午早些回來吃飯。”
?妙善遂又回屋著實打扮了一番,盡力遮住眼下烏青,乘車去了東宮。
?蘇氏在信裏說,自從重陽節大射以後,太子就精神恍惚,經常做些詭異之事,每至傍晚便到西佛堂對著觀音像哭訴,卻也不知再哭些什麽。夜裏也總是夢魘,每每哭著喊“母親”醒過來,又要叫人去尋稱心,攪的東宮上下人心惶惶,驚恐不安。
?妙善對此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真正見到兄長的那一刻,還是令她大吃一驚。
?麗正殿正堂擺了一張雕花胡床,李承乾擁著稱心臥在床上調笑,絲毫沒有因妹妹的到來而有所收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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