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鬩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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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盈月!
    妙善咬了咬牙,將緊握的拳頭鬆開,兩手交握於胸前,緩緩欠身行了一禮
    “兄長萬福。”
    李承乾背影一滯,擁著稱心坐起來,笑道“妹今日怎麽到我這東宮來了?”
    來者老實答道“嫂嫂讓我來的。”
    李承乾嗤笑一聲“果然,除了她,還有誰能請的動你呢。”
    妙善並未回答,反問道“兄長這會子應該在宮裏陪著父親飲宴才是,怎麽卻尚未晨起?”
    李承乾不置可否,仍笑著“宴飲之事有青雀便夠了,還要我做什麽?去了也是白討人厭。”說罷,摟著稱心便往他衣襟裏探去。
    稱心羞紅了臉,慌忙掙脫了他的懷抱,掩好衣衫下床,以手加額,重重叩首道“稱心拜見長樂公主,公主萬安。”
    妙善本想出言訓斥他幾句,但看他身上甚單薄,凍的隱隱發抖,一時也不忍心,遂溫言道“免禮。”
    稱心依然站起身子,妙善看他生的愈發陰柔,眉眼間和母親更有了幾分神似,尤其是那雙清澈如水的杏眼,透著淡淡溫和的光芒。
    妙善強迫自己移開目光,道“兄長,今日是上元節最後一天,兄長應該進宮陪陪阿耶。”
    李承乾不慌不忙從床上坐起來,隨手扯過一件綾衫披上,道“陪他?我哪裏有資格陪他啊,那安福門的城牆便不是我可以爬得上去的。”
    聽他如此說,妙善方知他原是為自己的足疾而感到憤懣,遂安慰道
    “兄長縱使身患足疾行動不便,終歸是大唐太子,那些人還敢說你一個不是?”說罷,當即便反應過來戳到了他的痛處,忙想改口將話題岔開,便聽李承乾道
    “現在朝野上下,恐怕就連一個不入流的小官都能學著旁人說上我一兩句不是吧,我就是一個笑話,一個可以人人指摘,人人得以口誅筆伐的笑柄。”
    “兄長,你不要如此妄自菲薄。”妙善反駁道。
    “我沒有妄自菲薄,你到外麵去看一看,聽一聽,那些人是怎麽說我的?!”
    “那兄長有沒有想過,究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如果兄長仍想以前一樣恭儉中禮,雅正自持,那些臣子又怎能無端上書彈劾於你?!”妙善上前一步,高聲問道。
    李承乾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幾乎要笑出眼淚
    “妹,你嚐試過每天被一群糟老頭子指著鼻子痛罵的感受嗎?”
    妙善搖頭。
    “那你又嚐試過坐到案前一坐便是一整日,批了無數的卷宗錄子,卻被人像丟垃圾一樣扔回來重批的感受嗎?”
    妙善又搖頭。
    “可我每天都過著這樣的日子,我捱了整整十七年!”
    似是憶及這十七年他所遭受的自認為“非人”的待遇而感到悲憤,李承乾捂著胸口,眉頭緊蹙,麵上顯出痛苦的神色來。
    “甚至有的時候,我連造一座房子,吃一頓珍饈,甚至開一句玩笑都要受到無盡的指責,我隻是想快樂的活著,為什麽他們都不許……”
    “我知道兄長艱難,可兄長是太子,這是太子的責任,兄長無法推卸。”妙善歎了口氣,語氣有些凝重。
    “是啊,我是太子,可我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也會累,我也會焦慮,但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在意過我的感受,就像父親,我明明已經如履薄冰到了這步田地,他還如此嬌縱李泰,讓他處處壓我一頭!這讓我無法不懷疑,他是否早已尋了廢儲之心。”
    “不,阿耶從沒有想過要廢掉你,是你誤會了我們的父親。”
    妙善一聽此言,立刻蹙著眉出言駁斥,語氣凜冽而又堅定,容不下一絲一毫的異議。縱使她心裏一直明白,自己這位長兄的下場,恐怕真的如他所說一般被自己的父親廢掉,貶逐出京。但她不希望,父親廢掉他的理由,竟真的是因為他的玩世不恭,難堪大任。
    李承乾對此不以為然“我誤會他?他若沒有做過那些事,我能拿什麽來誤會他呢?妹,我知道你心疼阿耶,也想挽回我和魏王之間的感情,可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輕輕揭過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被原諒,尤其是你待他至親,他卻傷你極深的人。”
    這一番話,徹底將妙善堵的啞口無言。尤其是那最後一句,她和兄長理論上來說是有極大共鳴的。的確,就連自己還尚且在那苦痛的泥潭中掙紮,又哪裏有力氣拉他出來呢。
    “可是兄長有沒有想過,如果阿耶真的動了廢儲之心,四兄入主東宮後,兄長又該何去何從?現在朝野上下都稱讚魏王而貶損你,阿耶難免會受其影響,難道兄長真的就此甘心,將這坐了十餘年的太子之位拱手讓人?”
    妙善及其冷靜的給他分析著時局利弊,告訴他此事所能帶給他的糟糕後果。她知道,兄長是個極聰明的,他不可能不清楚,一旦太子之位被人奪去,等待他的又會是怎樣的結果。自然,這樣的結果,也不是她想看到的。
    “你說的這些誰不知道呢?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父親還要這樣做?我不明白,他明知這樣隻會步先帝後塵,為什麽不及時止損,反而任由李泰如此囂張跋扈?如今這樣的局麵,阿耶難辭其咎!”
    妙善一怔,耳邊忽響起多年前,母親在甘露殿說的那番話
    “這些年,他們兄弟相爭。阿耶作為大唐皇帝,為什麽不及時止損,反而左右搖擺,進退不定,使廢太子疑慮更甚,使二郎更加寒心!是誰主導了這場兵變?又是誰攪的兄弟相殘,父子離心!怕沒有人比阿耶更清楚吧!”
    十幾年前,她還是一個垂髫稚童時,便已經在甘露殿內聽過如此痛心疾首的詰問,卻不想,如今的她,卻比上一次更為直麵的承受著這般腥風血雨,而此番令人聽之便覺得寒心無比的詰問,竟都是從自己的骨肉至親口中說出。
    她不忍心,也不甘心,看著她窮極一生所追求的圓滿竟被自己的至親一次次毫不在意的撕裂踐踏,而自己卻還妄圖將已經破碎的骨肉親情拾起來,一寸一寸的拚好,但她心裏比誰都清楚,縱使那些碎片被她勉強拚湊成型,但那之間已有了一道無法彌補的深深裂痕,終再難複以前模樣。
    更何況,事實上是,她根本無法將那些碎片修複。
    這是自七年前先帝去世後,她再一次感受到這種窒息的壓抑和無力感。
    她一時情難自抑,心中悲憤的情緒瘋狂翻湧,她終於忍不住,慢慢蹲下身掩麵無言,但那顫栗的雙肩和從她唇間溢出的一兩聲抽泣,都在昭示著她此時的痛苦。
    李承乾怔在原地,眸中的戾氣和憤怒隨著她一聲聲壓抑著的悲泣慢慢褪去,轉而變成了深深的茫然無措。
    “你……怎麽哭了?”他怔怔的開口,看著眼前如同雨中瘦小狸貓般不住發抖的女子,旋即陷入了沉默。
    長久的靜默之後,李承乾長長歎了口氣,慢慢踱到妹妹麵前,俯下身子將瘦小的她輕攬入懷,在她耳邊輕輕柔柔的開口
    “妹,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麽,但是,我不能答應你,對不起,我不能如此斷送我的前程和生命。”
    妙善虛臥在他懷中,搖頭淒淒道“你們都是我的兄長,我不想看見你們骨肉相殘,我不想讓你們從我身邊一個個淒然離去,就像阿翁,阿娘,豫章一般。”妙善憶及辛酸往事,方才漸漸平息的悲痛複又激蕩而起,她忍不住嗚嗚哭起來,絮絮道
    “兄長,在你們眼中,你們是彼此的政敵,是明爭暗鬥的對手,可在我眼中,你們都是我的兄長,都是我的骨肉血親,我們是彼此最親的親人。”她攀著他的胳膊,一雙瑞鳳眼中全是漣漣淚光,竟模糊的映出了對麵人的眉眼輪廓。
    李承乾從她眸中,也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兩道劍眉緊緊蹙起,眼中同樣也是滿含熱淚,眉眼間是濃到暈不開的憂愁抑鬱。
    他伸手拭了一把眼淚,眸中憂愁乍退,恢複了以往的淡然,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平靜說道
    “妹,你是公主,隻需好生待在那華麗的公主府中,同好友插花焚香,宴飲遊樂,或撫琴作畫,作些閨中女兒閑情之事,這些前朝煩心事,你還是不要插手的好,你身體怯弱,知道了也是徒增煩惱。”
    此番話已是很清楚的告訴了她自己的態度,也算是徹底讓她閉了嘴。
    妙善知道,他並非沒有被自己這番話所打動,但顯然他心中的兄弟之情,遠不比東宮崇教殿正南的那座朱紅雕花長榻來得重要。
    四兄心裏,大抵也是如此吧。
    妙善自知此事已無法挽回,不由心中苦澀,推辭了李承乾邀她共進午膳的好意,仍乘車回了公主府。
    府中早已按照妙善早前吩咐備好小宴,一水兒都是長孫延喜食之物。彼時的長孫延剛從西市回來,手裏拿著個竹雕的小鼠蹲在廊下逗貓。
    貓兒都是貪睡的,琥珀更是其中佼佼者,就算長孫延盡力挑撥逗弄,仍是懶懶縮成一團,偶爾搖一搖尾巴敷衍的迎合一下。
    妙善過去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笑道“別煩它,小心一會兒它撓你。”
    長孫延將小鼠遞給身後侍僮,小手拍去衣上灰塵,道“阿娘這麽快便從東宮回來了?大舅舅可好麽?”
    妙善嘴角動了動,卻始終無法違心說出一個“好”字,隻得插科打諢道“大舅舅祝你生辰愉快,讓你好好念書。”
    長孫延聽罷若有所思,卻也並沒有追問。
    三人一起在花廳中用了午膳,長孫延頗為高興,席間喋喋不休的說了許多在國子監的趣事給阿娘,妙善含笑附和,一家三口難得有這樣其樂融融的場麵,都彼此心照不宣的閉口不談離去之事。
    午膳後,長孫延窩在母親榻上昏昏欲睡,妙善服了藥,坐在他身邊繡前幾日未完工的繡活。
    房中靜謐無聲,她手上絲線上下穿梭於那素白繡繃,繁雜思緒也如那五彩絲線一般,在她腦中織著不成型的花樣。
    今日看兄長情形,像是與四兄積怨頗深,但應不至當年阿耶與大伯父的水火不容,想來是有挽回的餘地。兄長方才那些話雖然忤逆,但卻又幾分道理,此事根源還在阿耶,是阿耶未能妥善處理他們兄弟之間的關係,才導致矛盾愈發激烈,如果有一人能向阿耶進諫,是不是就能挽回一些……
    “公主,駙馬求見。”夏玉挑簾探進半個身子,輕聲道。
    “讓他進來。”妙善收回思緒,道。
    片刻後,長孫衝從外間輕手輕腳踱進來,朝著妙善拱了拱手。
    “你想好何時回去了?”妙善忽瞟見不知何時跟著他進來的琥珀,遂貓腰將它撈起抱在膝上,問道。
    長孫衝道“我想再多待些時日,這年節剛過,刑部諸事繁雜,這裏離刑部近些,我也能快些趕過去,二則也讓延兒多陪你些時日。”
    妙善不置可否,心裏知道他此番不過是一個借口,但也並不想出言反駁。
    長孫衝得以在公主府住下,他也乖覺,每日除必不可少的晨昏定省外,幾乎從不主動去尋妙善,但總是叫慧娘往她房中變著花樣的送小食糕點。妙善的雙頰終得以在開春後有了些肉感,整個人也看著精神許多,不似去歲那般羸弱不堪。
    妙善攬鏡自照,滿意的點了點頭。
    “這下,終於可以進宮見父親了。”
    蘭兒笑道“還要多虧駙馬,若不是他成日裏往咱們房中拿吃的,公主哪裏會這麽快胖回來。”
    妙善眸色一暗,卻也再未像從前那般容不得旁人說長孫衝一句好話。
    三月三上巳節,妙善特意換了一條簇新的淺緋瑞錦紋高腰襴裙,身穿牙白團花對襟窄袖小衫,肩上披著薄如蟬翼的大紅灑金帔子,白如雪的脖頸上帶著八寶珍珠軟瓔珞。發梳錐髻,插一對鎏金蝴蝶簪,鬢邊戴一朵極精巧的大紅牡丹絹花,嬌而不媚,豔而不妖。
    蘭兒抿唇而笑“也隻有公主壓得住如此鮮豔的顏色。”
    妙善垂首看了看裙子,頗無奈的歎了口氣,道“我隻是想讓阿耶覺得我過得很快活罷了。”
    其實,妙善自幼便不喜那些華貴的衣衫和首飾,素日裝扮隻求幹淨清爽,但自從她前幾次不施脂粉入宮被父親擔心後,她再回宮時必要費心裝扮一番,以此來消減父親的疑慮。
    ?一切收拾停當,夏玉扶著妙善上了厭翟車,慢慢朝太極宮而去。
    ?妙善坐在車內,透過層層紗幔,隱約可見長安城上空湛藍蒼穹,不知為何,心裏透出些隱隱的不安。
    ?她深呼了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串檀木念珠,纖細修長的手指一粒一粒的撚著那圓滾滾的檀木念珠,口中念念有詞。
    ?這串念珠,是上元節後韓王妃在南山觀音廟中求得的,說是能化解苦厄,帶來祥瑞。妙善雖不大信,但好歹是昔日姐妹一番好意,遂心煩意亂時便拿出來撚一撚,默誦一遍《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以此摒除雜念,修身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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