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竹雙影向 玄觀鬥霍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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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林靜謐,耳中所聞,隻餘我與東方的腳步聲。竹葉細密遮蔽驕陽,偶有微風拂過,發出簌簌聲響,舒服悅耳。我走在東方前麵半個身子,右臂微曲,他輕扣住我的右肘,以作路引。一路走著,麵前若有竹枝竹葉,我便伸手替他擋開。
    “相傳漢時蔡邕曾取柯亭竹製笛,笛聲空靈悠揚,不知青廬所在之處,盛產竹種為何?這製笛之法,製簫應亦可效仿。”東方道。
    我一麵觀察著是否有合適的竹料,一麵道:“青廬從未有外人踏足,是以周遭的許多,我都不知該如何向人介紹。就說這片竹林裏的竹子,我對它們的長勢、性狀都再熟悉不過,但卻不知道它們的名字。”
    東方一笑道:“那既然此地有青溪,有青廬,還有一位以青為名的女子,這竹子不如便叫青竹罷!”
    “青竹?”我念了念,覺得甚是好聽:“此處確是滿目青翠,多謝你為我最愛之物取得這樣好的名字。”
    東方道:“那倒是巧,它亦是在下心頭之好。竹外修而中空,便若人襟懷若穀。師父曾有訓誡,修道之人,正應如修竹一般,外守節,而內無為。”
    我聽罷道:“竹存仙風道骨,的確深合道家之理。隻是我更喜它寧折不彎、寒冬不凋的倔強不馴,如此才可堪‘氣節’二字。”
    東方亦頗是感同:“不錯,竹有風骨,的確是‘不學蒲柳凋,貞心常自保’1。”
    “不過若是空有意象,許人以情懷寄托、稱頌詠歎,總顯得華而無用。”我又道:“它卻不然,竹瀝解暑,竹根去毒,竹青止咳,竹實益氣,樣樣皆是有用於人,可見其非是空有外表之物。”
    東方似覺我這番見解頗是鮮聞,笑道:“傅姑娘果真是務實之人。春花秋月,乃是尋常女兒家喜愛之物,不想姑娘心中愛竹,連鍾愛的原由都這般與眾不同。”
    我瞧了他一眼,隻道:“你是笑我不懂尋常女兒家的情致罷!”他不答,隻是如方才一般笑。
    說話間,正見身側一竹枝色澤厚實,粗細適中,我便停了腳步,一隻手輕拉起東方的手,搭在那竹枝上。他先一怔,後才明白過來,便以手握住竹枝輕劃而過,點頭道:“竹身勻稱,竹節明朗均勻,竹質也堅硬,是製簫的好材料。”
    他目不便視,我便描述與他道:“不僅如此,竹身亦通體濃翠,絲紋細密,還印著淡墨色的竹斑。若以其製簫,可算是賞心悅目。”
    東方沉腕,五指使力,一聲脆響,竹枝從根而斷。東方拿了竹枝遞給我,道:“那便選這根罷。”
    選好竹胚我與他便回到青廬的院子中,左右二人皆無事,時辰又早,他便靜靜坐在一旁,陪我削竹製簫,吟賞簫曲。
    東方身有要事,隔日我二人便啟程往中州震陽觀去。路途遙遙,他眼疾未愈,我須時時伴他左右,按照書冊所注,調改解藥配方。我二人雖有事在身,不敢遊山玩水,但與他朝夕相對,我將所見所聞描述於他,他或引經據典為我解疑,或高談闊論抒其胸臆,總是妙趣橫生。雖說是我助他視物,可其實是他心思穩重,對我照顧有加。這般一路相處下來,他亦不再叫我傅姑娘,而是改口叫我青兒。
    這日我與東方進了荊州府地界,城中正是午市,雖天色微陰,有降雨之兆,但街上仍人頭攢動,喧聲鼎沸。街市人多,我二人便下馬牽馬而行。
    “湖廣之地,自古便是魚米之鄉,自朝廷下了招撫流亡,勸課農桑的新令後,更是人流聚旺,糧產豐足,一方富麗。”東方道。
    我亦道:“的確是這一路以來所經最繁華的州府,難怪世人皆稱道,湖廣熟,天下足。”
    街邊正見一四扇高門大開的賭坊,便如豪莊一般,來往賓客絡繹不絕,我忍不住去瞧,心中暗暗稱奇。青廬之外,皆是小小村鎮,集市中不過時常有人聚夥擲骰,鬥雞走犬罷了,這般巨館招賭,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東方道:“荊州富庶,多闊紳富戶,加之其處陸路、漕運之樞紐,又多有行走江湖的豪客,是以賭館常門庭若市。”
    我轉過頭,看了看他的眼睛,奇道:“你不是看不見嗎?”東方笑道:“賭徒吆喝,骰聲四起,我是聽到的。”
    我聞言恍然。再往前走兩步,見與那賭館相連的是個裝紅掛綠的高閣,牌匾大書尋香樓三字,其中歡聲笑語盈室,胭脂梨香撲鼻。我偷笑著問東方:“這間又是什麽?”
    東方道:“明知故問。自然是鶯鶯燕燕,風情繾綣之地了。”我又追問道:“這次可是聽出了哪位姑娘唱的小曲兒?”
    東方被我取笑的無奈,隻道:“上有規訓,不得擅入歌舞之地。隻是煙花之所,常在聚賭之處旁罷了。賭客贏了飛來之財,自然願意花在尋花問柳之上。”
    我惋惜道:“這麽些新奇好玩兒的去處,可惜趕路太過匆忙,都來不及去上。”東方笑道:“日後我的眼睛好了,多得是時間帶你賞玩。除了方才那兩樣,這一路上落下了什麽,以後都給青兒補回來。”
    我剛欣喜答應了,卻想起送他到震陽觀後,便要分道揚鑣,哪還有什麽日後的補償,不禁心中惆悵。
    東方道:“趕路許久,今日便在荊州城尋個舒適的客棧歇下罷。”我一聽不必急走,忙道:“既然不急,街口正有一家九瓏奇珍閣,比方才那賭坊還大,咱們且去瞧瞧。”
    東方被我央求不過,朝我道:“青兒真是貼心得緊,要一個什麽都看不真切的人陪你去觀賞奇珍異寶。”我撲哧笑了,知道他這是答應了,便拉著他進店。
    這間九瓏奇珍閣中藏物頗豐,擺設利落整齊,不過轉了一圈,倒也沒見什麽極稀罕的物什,唯有一件虎鷹玉璧份外惹眼,我便走近了去瞧。
    “姑娘有眼力,這奇珍閣稱得上寶物的也就這一件了。”我身旁一聲音道。我順口答道:“白璧天成,渾若凝脂,雕工細致,當是好物。”
    我轉頭去看那人,中等年紀,一張偏黑的尖瘦麵目,一雙細眼直在我身上打轉。我忽覺得這人十分眼熟,可一時又記不起來在何處見過。那人手中精鐵折扇一打,換作一副諂媚皮相道:“姑娘有心賞玉,我便將這玉買了贈與姑娘,未知可否換姑娘與我一敘?”
    我被他瞧得極不舒服,實不想逗留於此,隻道:“此玉遠看以為整壁,到近處才發覺有拚接痕跡,並不算上佳。”那人又道:“姑娘如不喜此玉,我家宅中尚有珍寶萬千,姑娘可跟我一起去賞!”那人說罷就要出手攔我,東方一個側步到我身前,一掌彈開那人手腕。東方移步出手,皆是分毫不差,竟絲毫看不出是盲眼之人。
    那人倒退兩步,扼著手腕,顯是劇痛,自道:“原是個練家子!”隻見那人身後漸漸聚攏上來一夥人,吵嚷著瞎了眼睛還這樣猖狂、當真是是‘有眼’不識泰山這樣的話。
    那夥人雖言語難聽,東方一時也未見怒氣,隻自報師門道:“在下震陽東方欲曉。看身手閣下好像也是練家子,隻不過自己的功夫好像一時還未練到家罷了。”
    那夥人頓時停了聒噪,方才那輕浮之人亦是甚驚,登時警惕了三分,一麵打量著東方的眼睛,一麵道:“是我眼拙了。這邊是金沙教執規使下,左領執申大隆。”
    他說罷我便恍然。金沙教四金沙使下,各設左、右領執,那執規使成元渙便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此番看來,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我若是從前見過申大隆,也是六年前那次上萬澗峰,而後再去,除了教主與四使,我便沒見過旁人。六年前我還是個小女孩,我記不住他、他認不出我也是自然。
    申大隆此時講話已忌憚了許多:“聽教中兄弟所傳,震陽首座弟子與本教掌籍使過招,被弄瞎了眼睛,不想還有這般能耐。”他看了看東方,又看了看我,嘖嘖道:“難怪這位姑娘生得貌若天人,叫人移不開眼睛,毓秀雙絕,果然名不虛傳哪!”說罷又連道失敬。
    他這話我聽得糊塗,東方隻肅聲道:“震陽從不欲先起幹戈,卻連遭貴教掌籍使多番挑釁暗算,我東方欲曉不願將恩怨錯報他人,還望諸位好自為之,休要咄咄逼人。”
    我第一次見東方如此聲嚴氣怒,也沒空再細想那申大隆的話,隻搡了搡東方,叫他先離了這是非之地。
    臨走隻聽身後嘰喳聲又起:“這眼睛都瞎了,多美的容貌,也是瞧不見嘍!”
    我二人未再理會便出了店閣,不想這一會兒工夫,天已飄起了小雨。街上的行人或避雨,或歸家,攤販也多數撤去。我從行囊裏取出紙傘,與東方兩人同撐。
    街上行人漸少,倒是比午市時安靜了許多。漫天雨絲若牛毛,輕盈細膩,滿滿地鋪在天地之間。雨水落於地麵小片的積水上,彈起水花,成了漣漪,又一圈一圈蕩漾開去,最後仿若皆化作了籠籠輕煙,遲遲不肯消散,直到連遠景亦朦朧起來。煙雨迷蒙,說的大約就是此般景致。
    從那珍寶閣裏出來,東方一路沒有說話,不知是氣我閑逛亂闖,還是忿悶那些人說的什麽眼瞎的話。雨勢漸大了些,滴滴打在油紙傘上,發出咚咚的悶響。我怕他淋雨染了濕氣,便把傘往他的一邊斜了斜。
    行了一陣,東方道:“你好好打傘,別把自己淋濕了。”他的麵色未見柔和,而聲音也與他的麵色一般。
    我不知他如何感覺出的,隻好應了一聲,把傘正了過來。過了一會兒,我瞧著他不注意,又偷偷把傘斜了過去。東方好似沒發覺,也沒有再說什麽。
    1:出自唐代李白《慈姥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