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三章 玉麵何皎皎 昔情且遙遙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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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後會有期,隻是沒料到這麽快就是再會之期。”被堵在客棧門口的我回頭去看,那說話之人果然正是霍繹。
    他揀了張桌子坐下,掌櫃巴巴地前來奉酒。我心想再逃走勢難,隻能去會他一會,便也不避,正正坐在了他旁邊。
    霍繹手一揚,那些原本堵在門口的人便散去。我見他並不瞧我,也不說話,便拿起掌櫃方才上的酒,滿上一杯,遞到它麵前,心中思忖著該如何開口。我自然不願跟這狂妄之人賠禮,不過眼下也隻能先做一次識時務者。
    我小心翼翼試探道:“霍都統,昨日在觀中,小女子確隻為解人之圍,才出此下策,讓霍都統在許多人麵前失了身份顏麵,當真是大大的不該。”
    霍繹並沒有接過酒杯,偏著頭依舊不看我,隻道:“姑娘替一人解圍,就要將另一人推入窘困之中?這樣解圍的方法,我霍某人還是第一次見識。”
    我碰了個軟釘子,麵色尷尬,隻好放下酒杯,道:“霍都統大人大量,未在人前戳穿此謊,小女子心中感激。”
    霍繹悠悠答道:“這個姑娘放心,往日既不曾說,來日亦不會言。”我驟然放下心來,以為如此幾句即是將此事敷衍了過,於是二度敬酒稱謝。
    霍繹斜了一眼那陶土做的酒盞,道:“山野村夫造的酒,如何飲得下?”我忙道:“山汲天地靈氣,產物天然,釀酒之穀飽滿香純,製酒之泉清冽甘甜,且當產當做,釀酒工序佐料或不及官造,但勝在返璞歸真。”
    他似聽得入耳,隻道:“與瓊漿玉液、夜光酒杯相比自是不及,但既為佳人所斟,又美言再三,霍某豈能不飲?”說罷舉杯將酒一飲而盡。
    待謝過他不與我計較,我又道:“霍都統昨日已離震陽觀,山居簡陋,不知為何滯留於此?”他方轉過頭盯著我,一副才入正題的表情:“在此專程等候姑娘。”
    聽他這話我登時不安,不知他是惱怒,還是在拿我消遣,隻道這人臉色當真變得極快。
    霍繹續道:“酒我是喝了,可沒說這樁事便過去了。我霍某人一向不受人賠禮,你既說了我輕薄與你,就不能讓你白白冤枉我。”
    我才品出他言下之意,便已驚覺此地不宜久留。此人言行不循常理,我可怕他此語一出必踐。
    我這邊方躍起,他似早有預料,一手拿住我左臂,我發力掙脫,他反而越攥越緊。我隻好以右手進招,可俱被他輕鬆擋開。此刻我心中當真懊悔,為何從前不去習那拳腳刀劍。
    霍繹高聲道:“此刻我便要輕薄與你了!”我心道,不會吧,這種話也能這麽堂而皇之的大聲說出口?
    我一念未畢,那霍繹竟反手將我一把攬入懷中。我大為羞惱,可偏偏掙脫不得,且我越在他懷裏掙紮,這情景看起來越是怪異尷尬。那客棧掌櫃、夥計與零星幾個客人,皆懼於霍繹威勢,哪裏有人敢上前理這閑事?
    那霍繹一邊把我摟在懷裏,一邊還悠哉道:“這番也算與姑娘相識,不如姑娘將芳名一並告之。”
    “霍都統觀內觀外,都如此執著於為難一個姑娘,傳將出去未免落人笑柄!”來人話音未止,已越門而入,迅捷落於我與霍繹麵前,卻是東方,我心頭當即大定。
    霍繹見有人忽至,待瞧清了來人,他倒未驚未慌,隻覺得像有些掃了興致,輕手放開了我。
    他拉過我的肩,幫我理了理衣衫,眼神曖昧:“我霍繹平日裏沒拘束慣了,起了玩笑的念頭便沒邊際。可我到底也沒對姑娘做什麽,姑娘就當是還了震陽殿裏那一句話吧。”
    若說他這幾句話是道歉,可哪裏有常人的理虧唯諾之意,反倒滿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眾目睽睽之下,他既提起“震陽觀裏那一句話”,我此刻就算是有心爭辯,也隻能把話盡數咽了回去。我隻跑到東方身邊,低聲詢他:“你怎麽會出觀來這兒?”
    霍繹不等東方回答,徑自走到我二人身側,意味深長道:“不知姑娘究竟是何方人物,震陽派弟子中的是金沙教的毒,姑娘年紀輕輕,竟深諳解毒之法?”我隻橫了他一眼,不作回答。
    等到霍繹一夥人皆出了客棧,駕馬而去,我才敢放鬆下來,對東方道:“這回當是真走了,他莫不是怕自己的功夫敵不過你?”
    東方好像並未對方才霍繹問我的話起疑,隻搖頭道:“他昨日在觀中與掌門師叔對了一整路掌法,便換做是我,也沒有十成把握。他功夫繁雜,難辨師門,想是由不少效命朝廷的武林高手所傳。我聽掌門師叔之言,昨日隨他進觀的一行人中,便有九荊堂曾老堂主、還了俗的華虛和尚,還有玉麵三傑,俱是江湖上鮮少露麵的高人。他既然人多勢眾,又何懼於我?這人行事怪異得緊,以後隻消莫再糾纏你便好。”
    一陣風波平息,我與東方出了客棧,信步於山林之間。他現在好像已不需人引路,足能暢行無阻。東方瞧我一陣,問道:“青兒今早為何不辭而別?”我笑回道:“以為在昨日夜裏,便算與你跟平平別過了。”
    我正想再開口問他為何出觀,他便道:“青兒可還記得你我在荊州府所立之約?我此番來尋你,正是為此。”
    我尚不知他何意,隻道:“自從出得青廬,與你結伴同行,一路所見大千世界,山光水色,人情百態,實在都有趣得很。聽你描繪你曾到之處,更有盛會奇景,乃是我聞所未聞,我心裏倒真的盼著他日可有同遊之期。”
    說罷我心中亦是一陣撲通,不知自己所說,是期盼再遇美景,還是再遇此人。
    東方見我興味盎然,正道:“如此,那花朝大會青兒當是不可錯過。”
    “花朝大會?可是孟掌門所言,五大門派相聚之會?”我道。東方點頭:“青兒可願同來?江南繁華美景,常似仙居之境。江南其景之美,花朝大會其況之盛,實非隻言片語所能描述得清。青兒若能來,便可身臨其境,我也好遵守諾言,帶你一一賞玩。”
    我心中大喜,欣然點頭。他此番邀我,我與他至少不會從此江湖相忘,無緣再逢。我又道:“到時你尋我不易,可你震陽派好大的名頭,我想尋你便不難。”
    東方略一思忖,亦覺得我言之有理,便停下腳步,一字一句仔細道:“二月十五,淮水北畔,九曲渡頭,長海莊中,不見不散。”
    我點頭,心中默默記下。他再無旁的事,我便與他別過,互道珍重。
    才往前沒走出幾步,他又叫住我,我駐足回眸,東方道:“掌門師叔連夜以平陽決為我療傷,本為治愈內傷,不想對拔除餘毒同樣大有裨益,今晨醒來眼傷竟也好全。我出觀來尋青兒,除了想與青兒定下花朝大會之約,亦是為能清清楚楚記住青兒的身影眉眼,他日再見,茫茫人海,定不錯不失。”
    與東方一別已多時,從中州一路閑散回到蜀地,用時頗久。待到萬澗峰腳下時,才發覺自己未踏足此地已有兩年光景。萬澗峰上山溪多不可數,初時便因此而得名。峰上崖險路遙,怪木叢生,煙瘴密布。天澗宮殿頂飛瓴刺破高樹重煙,遠遠望去十分紮眼。
    教中資曆淺的弟子皆不識我,差遣通傳,難免幾費周章,我亦不想招搖,便盡量揀僻靜的路走。不想我一意避過天澗宮主路,可就快到我所居別苑時,還是撞見了教主。
    山石流水,安教主與崔姑姑在林蔭下對弈。他二人聽見了腳步聲,抬眼正好見我。這許多年過去,我還是習慣稱那人為教主,左右與他碰麵都是在金沙教中,這樣叫也無妨。
    上山之前,總以為自己對他可一如對旁人,然而此刻見到,卻仍有些許無措。
    我上前行禮問安,崔姑姑早已迎到我身旁,先聲道:“煙雲這孩子,在外邊野慣了,兩年都不回來,可知姑姑想你想得緊!”她來回打量著我,像在看我胖了還是瘦了,在外麵是否受了辛苦。
    崔姑姑正是金沙教揚名使崔羅素,比之其他三使要年輕上快十歲。她為人爽直果敢,乃女中豪傑,可待我卻溫柔如姊,是除了易叔叔以外,我在這天澗宮中難得的親好之人。
    “有些日子不見你,你可是剛剛上山?”安教主道。他的聲音熟悉又陌生,是很久沒有聽過了,但還如記憶中一般不怒而威。
    他與崔姑姑下棋的棋盤為一塊嶙峋大石所造,唯有棋盤麵較為平整。他身披墨色赤紋長袍,麵色凜然,手銜一墨玉黑子,擲於棋盤之上。
    我隻點頭應是。安教主恍若未聞,盯著棋局,若有所思,半晌連連搖頭,道:“揚名使對弈之術大有精進,這一盤是本座輸了!”
    崔姑姑笑道:“教主落子無章,分明是無心下棋。”
    崔姑姑故意放低了聲音,對我道:“你一進山教主便得了消息,知女莫若父,教主說你必會繞開天澗宮,若想碰上你,隻消在往你院子去最偏僻的路上等著。”
    我聽罷此言,心中五味,不知怎樣回答。崔姑姑握了握我的手,續道:“教主有事尋你,我便不耽擱了。煙雲這次回來莫要再走了,好多來陪姑姑。”說罷,她便向教主告退。
    崔姑姑走遠,安教主才起身,示意我與他同行。隻是一路兩人相對無言,就這樣走到了我的舊院。
    他指了指我從前所住之處,道:“看看你的庭院,應與兩年前你走的時候無異。本座常叫人打理,也讓這裏不至於覆灰積塵,冷清下來。”
    我不想承他的情,隻道:“我並不回萬澗峰常住,這次隻是為來見易叔叔。”
    安教主並不意外,點頭道:“那好,還有你唐叔叔跟成叔叔,去一並見過了,他們還不知道,你都長成大人了。”
    我埋首,低聲道:“不想見。”
    他並不因我的忤逆而動怒,又道:“你終歸要讓教中人熟悉你的存在,並讓他們打從心裏敬你服你,否則日後如何能穩坐教主之位?難道你要一直要像剛才那般,要教中弟子來報本座一個身份不明之人潛入萬澗峰麽?”
    我不為所動,繼續道:“我不會做教主。”
    他大手一揚,阻我再說下去,自道:“還有四使,若你駕馭得當,他們便會是助你統率教中弟子稱霸武林的得力幹將。不過你也放心,若他們其中有人有不臣之心,則不會有命見到你做教主的那一天。”
    “教主當真無情。”我冷聲道。
    我一語雙意,他聽得再明白不過,話語一滯,終於不再說叫我去做教主之事,轉而道:“不管怎樣,金沙教的功夫你總該學。不在功夫上勝人一籌,如何在武林中立足?又如何能叫人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麵闖蕩?兩年前本座便有此意,隻是來尋你欲傳你武功之時,這裏早已是人去樓空。”
    “提兩年前的事做什麽,教主不是最不喜別人談及舊事麽?”我質問道。
    他冷冷看我一眼,當然知我言下所指何事,卻又一次避而不談。他沉聲道:“明日教中有貴客,你隨本座一同來見。此事不容商榷,你不要再任性。”
    我心中頓生厭惡之感,我無數次問他,他無不顧左右而言他。數年的委屈苦悶登時集聚,我仍勉力克製自己,不想與他再起爭執,隻平靜問道:“六年前,天澗宮中,我娘到底為何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