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三章 玉麵何皎皎 昔情且遙遙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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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言,他這次仍是不言。
我很鮮少這樣直接而近距離地看著他,他比兩年前大約蒼老了許多,眼眶已深深凹陷下去,臉上的紋路也鮮明了許多。按理練武之人真氣更健,隨時日積累,愈到老年,愈麵色紅潤,精神矍鑠。聽說這些年他神功大振,可自己身體的狀態卻恰如其反。
他終於開口:“你不要再執著於此,等到了你該知道的時機,自然會知道。等你坐了教主的位置,你便也明白這世上有許多不得不做之事。”
他聲音微啞,不知是不是因為我年紀有長,此番竟似感到他說出此話時一字一字的傷愁。
或許那樣去質問他,我心中有一絲的不忍和後悔,可是我不甘心!哪怕真相如尖錐刺膚,使人流血流淚,我也應該知道!我逼近他一步,狠了狠心,問出我心底最大的疑惑:“是你殺了她麽?”
他身子大震,我追問道:“這麽多年,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你怕我恨你,所以不敢告訴我,也不讓金沙教中任何一個人告訴我!”
他驟然揚起手掌,我以為他要打我,激憤的語聲在驚懼中戛然而止。然而一聲巨響後,我的臉上沒有感覺到絲毫的痛意,再睜開眼睛,身旁的一塊巨石卻已碎得隻剩屑沫。
他神色忽變,雙眼遍布凶戾之氣,已無一分方才的哀戚。他森森道:“你跟她一樣的自以為是,不知好歹!”
我幾乎被他眼中灼燒的怒火嚇得踉蹌,倒退了兩步。六年間,我雖然沒有一次順過他的意,有的隻是無數次的忤逆頂撞,可他都隻是以漠然相對,從來不曾嗬斥於我,甚至不曾高聲與我講話。但他此番話中冰冷、暴怒又厭惡的語意,卻叫我不寒而栗。
他口中的“她”,是我娘麽?
他恍若不見我,忽地仰首向天,雙手大張,喘著粗氣厲聲喝道:“本座修練金沙神功,大有所成。比起能帶領金沙教獨步天下,號令群雄,本座一生所做之事,所受之痛,便盡有所值!本座亦無怨不悔!”
他收掌怒視向我:“知本座之人自然懂本座,至於不懂之人,盡可棄本座而去!金沙教中,不會留這樣的人!”
他的言辭張狂錯亂,轉瞬間竟似全然變了一個人,不須搭腕切脈,已感其內息狂亂,大有倒行逆施之勢。我呆愣在原地,背後冷汗直冒。等我才從大驚大疑中緩過神來,他卻早已一聲長嘯,拂袖而去。
我心中疑竇叢生,安教主方才所說的話究竟是何意?我不過問他昔日實情,他為何忽地講起金沙神功稱霸武林雲雲?我心裏總是覺得,他的話不像是對我說的,而是因為見到我而想起了什麽別的人、別的事,才會失控而出口。
心中疑雲縈繞,宿眠不佳,晨起崔姑姑來尋我,便問我是否換了住處睡不慣,我隻一笑不答。
她瞧了瞧我身上水藍色的布衫裙,也沒什麽別的花紋裝飾,便道:“你這孩子,穿戴打扮也不見你上心。”說著她硬是把我按在銅鏡前。
我看崔姑姑著一身葡萄紫的窄袖衣裙,簡單束發,頗俱英氣,便道:“崔姑姑不是也不愛打扮?”
崔姑姑道:“你年紀輕輕,自然不同,何況我們煙雲有這樣如花似玉的容貌。”我笑道:“不論煙雲生的是何樣子,隻怕在崔姑姑心裏,都是閉月羞花,又沉魚落雁呢!”
崔姑姑聽罷一笑,隻是打量著鏡中的我。我以為她在想為我梳何種發髻,可崔姑姑看著看著,竟似看得癡了,嘴裏輕聲說著:“你同她長得愈來愈像了。”
“崔姑姑?”我輕聲叫她。她倏然回神,旋即似發現自己犯了好大的禁忌一般,頗有些慌亂地打開妝奩,揀了幾樣首飾,便替我重新梳妝,“既見賓客,這樣端莊鄭重便好。”
“崔姑姑也認識我娘?是不是?”我心思早不在妝發之上了,忙追問她。
“煙雲不要再問了。”崔姑姑很少用這麽嚴肅的語氣跟我講話。她利落道:“難道你想讓姑姑觸犯教規?”
我無法再問,心中喪氣,抱屈道:“昨日院裏的碎石沫子我都清走了,崔姑姑是不知,昨日教主打碎巨石的那一掌若是落在我頭上,我恐怕便沒命再見著崔姑姑了。”
“你又去問教主了?”崔姑姑蹙眉問道。我道:“沒錯,昨日我是又問了我娘的事。教主除了照舊的不答,本也沒什麽異樣,可不知怎地,神情忽地就變了,仿似人被極重的戾氣所衝。”
崔姑姑玉梳一滯,從鏡中看向我,似有心結。她替我上好珠釵,坐到我身旁緩道:“本教最初聖址並非是在萬澗峰上,而是在金沙江域,當時的金沙教也隻是眾多邊陲夷教中的一個,這些你該是知道的。可你知道是因何契機,本教得以挺進中原,並至今日在武林中呼風喚雨之境?”
我搖頭。崔姑姑道:“本教第五任教主乃是習武之曠世奇才,曾窮其一生,創下秘籍金撰全錄,其中武功招式之精妙,功力之神威,冠絕天下,我教正是緣此興盛。後來,本教中人便單獨尊稱第五任教主為‘五教主’。”
我對此似有印象:“我記著我小時候還不解,為何進祠拜祖拜的都是五教主,而不是什麽開山教主。金沙教素來推崇武力最高者,如此便不難理解了。”
崔姑姑點頭續道:“繼任教主中雖不乏資質佼佼者,卻無人能出五教主之右,是以我教至今無人修練得盡金撰全錄。可秘籍須得傳襲,於是曆任教主便加以自身修習法門,逐漸將金撰全錄化成一門金沙神功,並以之為我教的鎮教神功。可因著許多原由,化得這金沙神功威力雖不減,邪力照原本卻大大增加。修練之人稍有不慎,便極易走火入魔,被其邪性反噬,重者則盡喪本性。因曆任教主皆習此神功,本教在聲勢漸盛的同時,亦漸被武林別派歸為邪魔之教。”
我從前並不知此間故事,如此聽來甚是驚惑,便問道:“既然已知是邪功,為何曆代教主仍要修習?”
崔姑姑歎道:“一來能任本教教主者,皆是武學造詣極高之人,大都自信自己可以駕馭此功,欲再攀高峰;二來世間眾人,大多舍難求易,棄緩取疾,其中道理,你現在也是難以明白。安教主修練神功之中的木石同焚十一式日久,不過教主原本便功力精深,從前似未被邪力所侵,想來昨日是因舊事重提,難以自控之故。”
我道:“若以昨日那般發作情景,想必不是如崔姑姑說的這樣輕巧。易叔叔這幾年少在教中,莫非與教主性情大變有關?”
“或許吧。”崔姑姑搖頭歎道:“你這執拗的性子,十有八九是隨了教主,所以修練金沙神功一事,如今還活在這世上的,恐怕已沒人能勸得了他。煙雲不要再因此事而上犯教主,否則再多一個如傳令使那樣的,教主身邊當真是沒有為他著想之人了,倒叫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揀了空檔。”
我心中混亂如麻,崔姑姑讓我不去糾纏,我隻好暫先作罷。想起易叔叔,我便問道:“這次回來,我倒不為了別的,隻是易叔叔與我相約,卻怎麽不見他人?”
崔姑姑低眉一笑:“誰又曉得他那摸不著邊際的心思,你便等他回來自己問好了。”崔姑姑平素皆是麵帶英氣,此刻月眉之下,竟含了幾分女兒柔情。
我隨崔姑姑進了天澗宮,她卻繞過正殿,帶我進了一個較遠的偏殿,位置雖不醒目,可裏麵陳設卻甚是考究,看來像是見什麽隱秘的貴客。
安教主已經到了,他招手示意我在他身邊坐下。我身旁坐的是一精瘦漢子,尖頜窄麵,目光銳利閃爍,正是執規使成元渙。他應早收到我回教的消息,隻是沒料到今日會在這接見貴客之地遇著我,神情不禁微有些驚詫。他抿了口茶,堆出一臉笑道:“大小姐,許久不見啊!”
我倒寧願他像唐慈一樣,把討厭我的神情掛在臉上,也省得我與他周旋寒暄。他既開口,我隻好也笑著複他:“執規使,許久不見。”成元渙卻奉我一杯茶,笑道:“大小姐到底沒有上香拜祠入過金沙教,叫叔父的金沙使位做什麽。該叫叔父的,叫叔父!難不成咱們大小姐人長得大啦,也跟叔父生分起來了?”
他這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隻叫我渾身上下的不自在,我還未答,教主先開口:“她自打生下來就是金沙教的人,不必上香拜祠。”教主語氣平靜,神色如常,安坐於首位,仿似昨日戾氣乍現於他無甚影響。
成元渙有意挑我身份話被教主駁了我回去,忙賠笑道:“怪屬下,怪屬下說錯話了!”
半晌過去,成元渙空望了幾次門外,皺著眉頭道:“不知這掌籍使引見的是何許人也,好大的陣勢,咱們金沙教何等的麵子,竟讓咱們教主也等著。”
他這一句可捧了教主,又說了唐慈與那賓客兩廂的不好。崔姑姑圓道:“執規使最是體貼教主,咱們是知道的。不過來者是客罷了,教主也是盡地主之誼。”
成元渙見我替了往日易叔叔的位置,琢磨了一陣,試探道:“傳令使近來愈發瀟灑,教主都說今日是重要日子,也不見他人來。”
教主似不甚在意,手一擺道:“無妨,他是個多沒邊際的人,這麽多年你們還不清楚麽,隨他去罷。”
崔姑姑笑道:“可不是麽。還是傳令使叫了煙雲上萬澗峰來,自己卻第一個沒了影子。”
教主道:“本座聽說他近年一直在鑽研那套金雲劍法,好像甚有大進。改日等他歸教,本座可要與他好好切磋切磋。執規使,你的金玉刀法也不能落下了!”成元渙聽罷忙應是。
幾人話說完沒一會兒,唐慈便領了一老一少兩人來。那唐慈進門瞧了兩眼便認出了我,亦是如方才成元渙那副驚訝神情。
可那餘下兩人中的年輕一個,我見著可當真是大大的吃驚。我急忙勉力掩飾,好不叫眾人察覺。可那人卻似有備而來,見我如此,倒有幾分幸災樂禍。唐慈見過教主後,便引見他身旁那年輕人:“稟教主,這位便是霍繹霍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