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七章 宮牆鑄新殤 巨變摧肝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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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冷月光下,霍繹腰間所佩的九環蹀躞玉帶顯得越發冰涼。其上所綴的每一個貴重罕見的環佩,所刻的每一道繁複精雕的花紋,都仿佛在訴說著主人身家的顯貴與煊赫。
    我對霍繹所問聞所未聞,便搖頭。霍繹續道:“迅疾如流星,無形若靜水,這是星水衛之名的由來。星水衛名義上是護衛帝禁安全的一支軍隊,實際上則是為皇帝刺探情報,鏟除其心腹之患的左膀右臂。它之所以淩駕於任何軍隊,甚至禁軍之上,便是因為它直接受命於聖上,也隻向聖上負責。欲調動星水衛,無須經當朝議政,隻需一道聖諭,也唯有這道聖諭,可使其聽令。”
    我尚未瞧出這星水衛與撫編、結盟一事有何關聯,隻聽霍繹又道:“星水衛的第一任統領,正是家父。自皇帝舊時綠林起兵之時起,家父便追隨其左右,領一隊人馬貼身護其衝鋒陷陣、樹旗稱王的安生周全。直到新朝建立,這支皇帝最為信任的近侍軍便更名為星水衛,繼續由家父統率,效命君上。可皇帝自從登上帝位寶座之後,心性便愈發多疑。許多一同打江山的將帥,徒惹功高震主之嫌,有罪的,無罪的,想反的,忠心的,大都族滅於聽從皇帝密詔的星水衛手中。”
    霍繹沉默,眉間隱有不甘與惻隱。我雖從不曾知悉這樣的朝堂秘事,但隻聽他寥寥幾句,便依稀可感當年的波折動蕩。
    父債若子償,當真是無情也無奈。金沙教與五派交惡,可在長海莊中,五派還不是把經年積怨算在根本什麽事都沒有參與過的我的身上。這一點,我如何不明白。
    我輕聲安慰他道:“這些與你無關的。”
    他回望了我一眼,續道:“一番腥風血雨過後,舊有功勳的朝臣隻剩下了兩三門。家父最知皇帝心性,在離世之前,堅持將星水衛統率之權交還給皇帝。一則兄長與我不必再做殘害同僚之事,二則為了霍氏權柄能夠安穩順移,由兄長承繼,霍家當時唯有自斷羽翼,以避鳥盡弓藏。否則連星水衛都成了霍氏的府兵,皇帝焉能再容得下我們。”
    我聽罷隻覺膽寒,朝堂君側的算謀,實非常人一朝一夕所能參透。“那星水衛後來由何人統領?”我問道。
    霍繹一笑:“倒也是我一位故人。”
    我見他沒有多談,便不再問,隻道:“那朝廷欲收編五大門派,應當也是這個道理。當朝君上既是草莽英雄出身,登上帝位後,勢必忌諱有人重演其事,是以不喜綠林中人、五大門派各自壯大。”
    霍繹點頭:“正是。”我又問道:“那霍家為何不願促成此事?”
    才問罷我自己便有了答案,“是因為朝廷若成功收編五派,朝中便又多了一重牽製霍家的力量,是以非霍家所期望。”
    “孺子可教。”霍繹一笑道。“這次朝廷偏偏令霍家去遊說五派,有幾分是試探五派,又有幾分是試探霍家,尚不可知。不過霍氏欲同金沙教結盟,固然有唐慈從中撮合的緣故,也是我奉兄長之命,為壯大霍氏在武林中的勢力而來。許多事情,並不是為官者在明麵上就可以解決。霍家已失星水衛,在朝堂上生存,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一味自守而不求強大,最終必然是衰弱的結果。”
    “這樣凡事都要思前想後,八方衡量,真的好累。”我聽罷不禁感慨,即便霍氏在朝中樹大根深,可也是每行一事,每走一步,皆要思慮周全,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大抵即是如此。
    “那你之前所言,並非以‘吹灰之力’帶我離開長海莊,莫非撫編一事不成,朝廷會為難霍家?”我想到此處,心中頓時大為不安起來。
    “你這可是在為我擔心?”霍繹沒了方才的沉肅麵目,笑著問道。“傻丫頭,什麽事敷衍了得,什麽事敷衍不得,我心中有數,就不必你瞎操心了。”
    他順手拍了拍我的頭,我側過身子也沒躲得開,隻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日子既然過得辛苦,辭官不做就好了。”
    他搖搖頭,好像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你當是你不願作金沙教中人,就搬出天澗宮這般容易麽?”
    我心道,他是如何得知我搬出天澗宮之事?轉念想到唐慈,便不覺著奇怪了。
    霍繹續道:“兄長承繼家父衣缽,可朝堂險惡,暗流洶湧,我怎忍心獨留他一人,撐起霍氏一門。”
    我聽罷反倒替霍繹不值:“虧你如此敬重他,他卻把你的終身大事當作交易。”
    霍繹不以為意,反道:“現在娶一個有利於霍氏的人,總比他日皇帝賜婚,娶進門一個牽製霍氏的人好。更何況兄長要我娶的,也不是醜若無鹽的女子,我樂意得緊!”
    我不再理他開的玩笑,隻歎惋他雖早早看穿朝堂之中的雲波詭譎,卻因著許多羈絆,不能稱其心願,從其中脫身。
    霍繹見我麵色沉沉,又不說話,忙道:“想什麽呢?不會是我又‘心直口快’地說錯了什麽話罷。”
    我搖了搖頭,悠悠道:“世上聰敏者眾,卻多行蕭何、韓信之路,少有人悟得張良明哲保身之理。即便能夠預知往後的代價,隻怕更少人肯放棄眼前的榮華富貴。”
    霍繹品了品我話中之意,笑回道:“張良隱退,雲遊學道,未免無趣。我倒立誌學做陶朱公,富甲天下,又攜美人在側,泛舟於五湖之上。”
    說罷,他又湊到我一旁坐下,好像很快便可辭官歸隱一般,與我商量著:“不過江南水鄉,雖繁華綺麗,風景亦秀雅明媚,卻過於柔美,不為我所鍾愛。大漠落日孤煙,戈壁綿遠,黃沙與胡楊作伴,金黃似火,才顯西域妖嬈風情。又或是關外林海雪原,白山雄峙,馬嘶雁鳴,寒風雖冽,更為蒼茫壯闊之美增色。”
    我這次沒有躲開他,隻靜靜地聽他一番直抒胸臆。他自小在官宦世家長大,想來最謹記的便是防人之心。他此番如此敞開心扉,也應是許久未有過的了。
    在霍府中住了兩日,我便張羅著要走。霍繹依言沒有再留,隻吩咐人簡單整理行裝,預備著與我一同啟程。
    這一日本是我與他約定同行之日,清晨我方梳洗整裝畢,便從小窗看見霍繹大步流星進了院子。他雙手負於身後,手裏像攥著什麽東西。我心中奇怪,既然並不急走,他怎的這般行色匆匆?
    我起身要去給他開門,走到門前,卻不見他敲門。隔著門上的棱紗,我見他的身影停駐於門前,伸手似要敲門,可又收回了手。我心下更覺怪異,認識他許久,還沒見過他這般的無所適從。
    片刻的遲疑後,我先推開了門,如常道:“霍都統今日倒是來得早,我已收拾妥當,咱們這便啟程吧。”
    我忽然的推門而出叫霍繹有一刹的意外與失措,他開口欲言,卻又把話咽了回去,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我見他一直這般,也不講發生何事,便有些忐忑:“你嚇到我了,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他神色凝重,似不忍啟齒,徘徊再三,才將手中一物遞予我。我見是一紙箋,倒像是前幾日我寫給易叔叔的。我奇道:“按理這信應才到萬澗峰,何以這麽快就有回信?”
    我一邊說著,一邊打開紙箋來看,隻見其上一行大字:“聖功走火,教主暴斃,天澗宮主位空懸,速至。”不見落款。
    我的整顆心仿佛狂跳地要衝破胸膛,內息仿佛一下子膨脹,於體內胡亂竄走起來。一定是我看錯了認錯了讀錯了,眼前所見,絕非事實!我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又讀了數遍紙箋,才恍惚認清了這上麵的字跡跟意思。
    兩耳中好像有拉長的尖刺鳴聲越來越響,胸中的呼吸也忽地全然阻滯住。我握著紙箋的手顫抖不已,想要用力,竟發覺無力可用,仿佛這薄薄半頁紙,已非我所能承受之重。
    我本站在台階上,卻覺著眼下的台階仿佛在不停晃動,霍繹怕我跌倒,忙在一旁扶住我。他從我手中接過紙箋,低沉道:“這是從唐慈處傳來的加急,應是咱們給傳令使傳信之前,就從天澗宮傳出來的。”
    他頓了頓,見我神情依舊木然,續道:“這回咱們得快些趕路了。”
    一路不分晝夜地策馬狂奔,不論夜半幾時過城關口,城門俱是敞開。聽曾老爺子說,是霍繹交代下去的,城中守將要不受蔭於霍家,要不是想借此賣霍家一個人情,是以一路過城關全不費力,暢通無阻。
    行程開始尚乘馬車而行,後來索性每人一騎,霍繹帶著曾老爺子、華虛等好手與我一起先行。騎多一陣,但見馬匹稍有疲累,便會換掉。眼見霍繹安排這一切,我心中卻是漠漠,這時趕路再快又有何用,人還不是已經不在了。
    我一路不發一言,總是一陣相信了那紙箋上的話,一陣又找出千萬個理由不信。霍繹有時見我神情恍惚,兩目空空,也隻是一味憂心,卻不知如何勸。隻在趕下一段路時,與我同騎一騎,讓我靠在他肩上,短眠一陣。
    進了渝水一帶天氣便不見好,日光難見,頭頂常常陰翳密布,胸中也是悶悶不通。待趕到萬澗峰下時,更是黑雲壓城,危城欲摧。
    山麓並不見白事之樣,我心中忽存了一絲僥幸,莫非這一切隻是誤傳,當我跨進天澗宮大門的一刹,便會見到那個從前不願見之人,遙遙危坐於教主尊位之上?
    山路崎嶇,我幾次差點被山石絆倒,霍繹看不下去,便來攙我。我下意識推開他的手,一個人自顧自地走。
    他隻好不再扶我,跟在我身後道:“出淮河的時候,見五大門派也朝咱們這個方向而來。不過他們車馬輜重,應比咱們慢上幾日才能到萬澗峰。看金沙教秘不發喪的架勢,五派沒這麽快知道安教主已經過世的消息。他們應是為飛舸幫一案而來,不想偏偏趕在這個節骨眼。”
    我聞言心中的焦慮又添了一層,不知不覺加快了腳下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