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十章 酒話山室暖 小閣倚闌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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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到了霍繹幾日來所居的別苑,曾老堂主等人已候在屋中。霍繹領我進去,我先行一揖道:“諸位來到萬澗峰許久,煙雲來得晚了,先向眾位前輩賠罪。”
    曾老堂主忙叫我不必拘禮:“安姑娘說得哪裏話,前陣子實是貴教多事之秋,我等豈是不通情理之人。況且就算拋開安姑娘教主身份不談,安姑娘既與二爺有了婚約,那便是霍府的主人,而我等乃是霍府仆從,等著候著主子,那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忙道:“曾老堂主這話當真折煞我了,叫我一個晚輩如何擔當得起。”
    曾老堂主哈哈一笑,道:“姑娘還叫什麽堂主,都是陳年往事了,姑娘若不棄,便像二爺一般,叫我一聲曾伯吧!”
    我瞧了霍繹一眼,霍繹也是點頭,我便道:“那就按曾伯說的。不過咱們既不是在那府家大宅之中,曾伯萬勿再提什麽主仆之分,叫人好生惶恐不安。”
    曾伯笑著應允,又道:“當真是個謙遜懂事的好姑娘,二爺好福氣。”我聽得麵上一熱,霍繹看在眼裏,替我解圍道:“曾伯你瞧瞧,給人姑娘家說的不意思了。”又衝我道:“曾伯怕是在考驗你呢,要說在霍府,哪裏有人敢當他是仆人。”
    他這一句話,倒把大家都講樂了。我向一旁的華虛道:“這位前輩也見過。”
    華虛照舊一身破舊,無半分迎客之態,隻道:“女娃兒叫我什麽都是無妨的,這前輩,中輩,後輩,隨你喜歡。”
    我是第一次見他講話,不想這老頭兒瞧著總是不好接近的樣子,說起話來活像頑童一般。我雖這樣想,也還是恭謹道了一聲前輩。
    霍繹向旁邊三人一指,道:“這是玉家三兄弟,玉容山,玉容柏,玉容溪。江湖上稱為‘玉麵三傑’的,正是這幾位。”
    這三兄弟約與霍繹同齡,比之於男子常有的陽剛之氣,這三人的模樣卻皆偏俊美清秀。我瞧他們腰間皆佩劍,應是擅用劍法。不像曾伯與華虛是前輩,他三人對霍繹則恭敬了許多。霍繹話畢,玉家三兄弟便向我致禮,我亦回禮。
    飯菜正好上就,霍繹便張羅著大家入席。霍繹怕我放不開,席間不住地往我盤中夾菜。我怪不好意思,幾次叫他不必,他每次皆是笑著點頭,然後又繼續為我夾菜。
    我見坐在對麵的華虛不飲酒不吃肉,隻吃素菜素麵,毫不含糊,不禁納罕。華虛方咽下一口菜,便朝我道:“你這女娃兒,總瞧別人吃飯做什麽?”
    我笑問道:“煙雲有一事好奇,想問前輩許久。不知前輩還俗後,是如何與霍府結下淵源?”
    華虛還未答,霍繹先道:“當年大悲寺鼎鼎大名的華虛法師還俗,兄長是第一個動了心思的,想請到霍府來,為座上之賓。兄長怕失了誠意,還特意著人置辦了許多大禮。”曾伯笑接道:“可這禮還未到,人竟登門自薦了。”
    聽曾伯講完,我更是好奇。華虛放了筷子,似自語般道:“老頭兒前半生,一直都是呆在那深山老廟裏,那裏可是世上最清淨無為的地方。但老頭兒偏覺著,這佛法修為若要再練,便該到那凡塵俗務最紛繁冗重之處走上一遭。除了霍府,這世上還有更合適的所在?”
    霍繹將手中一杯酒一仰而盡,接道:“就像眼前這桌菜肴一樣,不是在隻能吃到青菜豆腐的地方茹素,而是在滿布山珍海味、葡萄美酒的筵席之上,仍能秉持忠於本身的原則。這世上自詡清高之人有許多,可大多是因為他身處之處碰不到他們可染指之物。相反,在能貪得處不貪得,才自有一番修為。華虛如此,正是‘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1。”
    曾伯連稱自歎不如,玩笑道:“起初我還不服,可後來試了試才發覺,讓我離了這酒肉一日,這身子可就大大的不妥啦!”
    聽罷霍府幾人之言,我對華虛更是佩服。不畏世俗評判是一,在人事最為繁雜的帥相霍府,便如清水入泥淖,可他仍能做到不聞不問,不為凡俗所動,清水沒有變作泥水,這份大智若愚的慧心跟不隨物流、不為境轉的定力,才更加非凡。
    霍繹又道:“華虛不做法師,卻還是武學大師。煙雲,你若是有幸能得這絕世高手指點一二,想來對修習金撰全錄是大有裨益。”
    霍繹先給人戴好了高帽,幫我搭了台階,我忙順勢道:“前輩潛心修武,造詣非凡,若肯賜教,後生晚輩必獲益終生。”
    華虛聽得開心,捋捋長須,開口便言:“內功之源,在於練氣。沉心以致寧,六脈氣達,破衝阻塞,則內勁貫盈,氣血沛然。若再遇節製,聚力反身而衝之,則成也。”說罷,又自顧埋頭吃起麵來。
    我雖一時聽不太懂,隻在心中默默記下。曾伯笑道:“這可是他初練內功的訣竅,安姑娘且好生琢磨著。二爺對安姑娘可真是上心,這麽快就幫人來討學武的秘籍了!”一時桌上眾人俱是歡笑。
    酒過三巡,我本就不常飲酒,此時已覺得微醺,其他人倒像沒什麽事一般。曾伯喝得高興,講起霍繹兒時學武頑皮之事,又大讚霍繹少年領兵,平公侯叛亂,承爵揚名。
    我不知不覺與霍家人熟絡了起來,滿室燈火暖著一屋人的歡聲笑語,觥籌交錯,正是尋常人家親朋相聚的樂趣吧。這實在是自小多獨居的我甚少感受到的熱鬧,今晚亦確是自我上萬澗峰許久以來,難得開心暢快的時光。
    隻是眼前的歡樂團圓,叫我愈發牽掛起異地而居的易叔叔,不知他此時在震陽派中是何境況,起居餐食如何,又會否受人冷言冷語。
    霍繹見我出神,輕聲問我道:“可是飲酒不舒服?”我搖了搖頭,笑說沒事,霍繹便放心,又道:“前陣子我本想在山下買座宅子,可還是嫌上山路遠,不如就把這別苑掛上霍家的匾額,當成霍家人在萬澗峰上名正言順的居所。”
    我頭有些暈,何況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便隻道:“若不嫌山居簡陋,那就隨你。”
    霍繹道:“那好,這次我帶玉家兄弟下山,曾伯與華虛便留在山上。不然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我總是不放心。”
    “你要下山?”我問道。方問完我便想起,他居一品要職,就算有霍家人替他打理,不至公務纏身,但也沒有道理始終留在這萬澗峰上。
    他歡喜道:“你舍不得我下山?”一桌人聞聲都望著我跟他,我可當真後悔剛才問出那話,隻紅著臉不作答。
    曾伯接道:“二爺這次下山,是為了正事。”
    霍繹點頭,收了玩笑之色:“你承位大禮之前,唐慈來找過我,說成元渙想聯合掌籍使與霍家這兩股力量,在大典之上拉新任教主下馬。我隻好跟唐慈講明我會站在你身邊的這個立場,畢竟舊識一場,我還勸他不要鋌而走險。他見我忽然變卦,不再助他爭教主之位,想是怒極,竟將此事鬧到了兄長那裏。”
    我聞言恍然一驚,才想起從前尋霍繹助我之時,竟忘記了霍家真正主事之人,乃是當朝太師,霍繹的兄長霍縝。我驟然擔心起來,擔心自己的境況,也擔心霍繹的為難。
    霍繹輕握了握我的手背,續道:“不過你不必憂心,唐慈也太過天真,以為借此可以扭轉局麵。他也不想想,兄長是我的兄長,而非他的兄長,更何況兄長從來都允我放手做事。我隻消下山解釋一二,兄長自會明白支持。”
    我聽他言語中成竹在胸,便稍稍放心。我尚有一事不解,便問道:“隻是承位大典上,成元渙仿佛並不知你已改了想法。”
    霍繹道:“大約是唐慈的把戲。他並未將你我盟約一事放風給成元渙,若大典上成元渙貿然而動,便是由霍氏與揚名使出手維護你。兩方若是相鬥俱傷,那麽受益者還會有誰?隻不過成元渙看得清形勢,沒有再行僭越之舉罷了。”
    我聽了不過一陣寒心,原來他們真想置我於不複之地。曾伯道:“二爺且放心下山,安姑娘有我等護著,管他是那姓成的執規使,還是姓唐的掌籍使,都不敢造次。”
    月影婆娑,山林一片靜謐之中,隻聞鳥叫蟲鳴之聲。酒席已散,我不勝酒力,腦袋昏昏沉沉的,本想自己散散步,醒了酒再去睡,可霍繹堅持要陪我一起,我便沒推卻。
    走著走著,卻發覺是往易叔叔的舊院去了。從前我在萬澗峰的日子,的確是往這兒跑的時候,比回自己的院子還多,怕是成了習慣了。
    “既然走到這邊,一會兒陪我去易叔叔的屋院瞧瞧罷。”我道。
    霍繹像在想著什麽,心不在焉,忽聽得我問他,才回過神點頭。我笑問他道:“何事勞霍都統這般掛心?”
    他見我調侃他,卻不還嘴。霍繹既然不答,我亦不再追問,隻道:“你有其他的事就去忙,不必非得與我在這兒消磨時間。”
    霍繹的神情在黑夜的遮掩下模糊了幾分,他低著聲音道:“從前,我極少過問你的事,是因為自覺能看得懂你的心思。”他微頷著頭,仿佛隻是在專心看著路。
    我瞧著路邊砌路的山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我看這猜人心思,也是你霍都統最擅長之事,尤其是,那些貌美姑娘的心思。”說罷,連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霍繹沒有理我的酒後之態,續說道:“那晚你來尋我說婚約、也就是盟約之事,我自然知道,是因為傳令使離教在即,加之你受到教內教外許多壓力,再無別的選擇,隻能望我助你一臂之力。”
    我心中正尋思,霍繹為何忽然提起此事,腳下轉過個彎,已能看到易叔叔的院子。
    他又道:“那夜你來尋我,滿身負雪,像是從外麵趕回來,表情也怪異得緊。那時正值五派圍金沙教,我心裏亦想知道,你願意重提婚約之事,是否是因為你下山見過了故人。”
    1:節選自北宋詩僧道潛作《口占絕句》,意為詩人清淨疾定的心境已如沾泥柳絮一般,不再隨春風上下飄飛起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