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十四章 相思癡入酒 誰曉天家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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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練靈虛折損手又月餘,霍繹一直在山頂落碧潭陪我。我練功之時他便蒙頭大睡,絕不打擾,白日裏我休息的時候,他就拉個草墊子躺在我一旁,也不多話,隻陪我靜靜睡去。這樣一來,我與他雖然在峰頂共處甚久,但大多是此醒彼睡,此睡彼醒的景狀。
    偶有閑時,我便與他於山中散步漫遊,興起時再切磋上幾式武藝,日積月累下來,也算獲益不少。霍繹若是實在呆得無聊,有時也會回天澗宮中住上兩日。
    他再也沒有提過數月前於我起居所中那個頗為尷尬的夜晚,也沒有提過那個有些不知所謂的吻。不過更讓我感激的是,他沒有再說過那天晚上那樣叫我不知該如何自處的話,更沒有逼問著我去給他一個答複。好像他的心思說過便是說過了,而我的回應究竟如何,他也沒有太在乎。
    說來倒也奇怪,自打霍繹上山以來,我眠息時便很少再有那寒熱兩端的夢魘,就算偶有發作,痛楚煎熬也遠不如之前萬一,一咬牙也就忍了下去。如此我難得有了安穩踏實的睡眠,也省了許多口舌,來解答霍繹有關我修練地月心經的質疑和擔心。
    此時我已練畢靈虛折損手,發覺一本地月心經竟已被我翻到了頭,原來這靈虛折損手便是心經中的最後一重關,亦是其中最為高深的功夫。我心中一塊巨石落地,頓時覺著眼前開闊明朗了起來。如此要救易叔叔一事,便不再是海市蜃樓,癡人說夢了。
    我收好地月心經,起身便將靈虛折損手從第一招“一畫開天”,一路練至最後一式“顛倒陰陽”,招式無差,隻是要深加領會、靈活機變,還需時日多加鑽研。
    山頂的晨曦日光正好,透過密密枝椏樹葉,仿佛折作了一絲一縷,柔柔的映到水中和潭邊的塊塊大石上,斑駁成跡。霍繹踏著山澗溪水聲而來,腰間佩著一柄寶劍。
    “昨夜回別苑中睡,可睡得舒服了?”我問他道。霍繹笑道:“誰說我回別苑是貪睡床舒服?我在這山頂,睡著草編的墊子,一樣是夜夜好眠。這正叫做‘以天為蓋,以地為輿’1,最是自在舒服。”
    我笑他道:“你是一向喜歡躲懶。”他走到我身旁,望一眼山光水景,怡然道:“‘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2。暮春初夏草木繁盛蓬勃之景,還有山居之樂,叫人心曠神怡,全然忘我,誰不喜歡?”
    我心道的確,他是出仕之人,平日常處官署侯府之中,這份清淨自在於他來說,自然是愈加珍貴。
    我打量著他腰間所佩之劍,並不是他往日所佩的古刻金刀,便問他:“你怎的換了佩劍?”
    “不是我的佩劍。”他說著便把劍卸下,遞到我麵前:“你練了藏真劍法,手上卻還沒有順手的兵刃。我前一陣子便著人新鑄了這柄劍,今日方送到別苑,我正好去取了來,你且試試合不合心意。”
    我接過那劍,隻見其線條秉直流暢,劍鞘紋飾清少,甚合我眼,而且這間雖柄鞘纖長,掂在手裏卻是質重沉沉。我抽劍出鞘,劍刃精光凜凜,映照白日之輝灼灼,耀目非常。我朝身前鬱樹打了一個劍花,枝梢抽綠新葉從樹上抖落,新芽雖極柔,也是方落觸劍即斷。
    “是一把好劍!”我道。“它可有了名字?”
    霍繹搖頭:“既是送你的,名字自然由你取。若按我的意思,我看此劍劍身纖纖,不若就叫‘纖雲劍’,還有了你的名字,豈不剛好?”
    我道:“好聽是好聽,隻是女兒氣太重了些,倒像是裝飾之物,少了習武之人的氣魄豪情。”
    我瞧了瞧眼前之景,遠山銜水,晴空相映,心中略一思量,道:“不如叫碧水青天劍,記的不是這劍有何形貌威力,而是你贈與我此劍時的景況,亦算是記贈劍之誼。”
    霍繹撫掌,大聲稱好,又道:“禮既然收了,今日可否陪我下山一趟,隨我去見一舊友,當是來還這送你碧水青天劍的人情。”
    我見他得寸進尺的樣子,把手中劍一橫,作勢要還給他。他忙擺手道:“不去便不去,東西都收了,哪有退還的道理。”
    我收了劍,笑問他道:“你的故友是何人?為何要我一同去見?”霍繹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道:“是何人現在不能告訴你,你去見了便知。”
    我隻道:“那我偏不想去見。哪裏有連一句引見之詞都沒有,便唐突見麵的道理?再叫人看見誤會了,還以為咱們倆是多親密的關係。”
    “誒你這丫頭,怎麽又說這種話。”霍繹氣結,又不能拿我怎樣,隻道:“那好,日後你要是知道我去見了誰,可不要小心眼兒,跟我吵鬧發脾氣,說我瞞著你。”
    他說罷,便笑嘻嘻地下山去了。我叫他說得好奇心起,他去見什麽樣的人,還能讓我吵鬧計較?想來不過是他誇大其詞,想吊人胃口罷了。
    我心經得竟,在山頂上又盤桓了一陣,便下山往天澗宮去。方要進天澗宮正門,遠遠見一熟識身影剛好外行出門。
    我仔細一瞧,霍繹換了身墨青色的綾羅長袍,頭戴金玉方冠,貴氣非凡,與他平素在山中著的便服打扮大不相同。且他往日不管何時出門,身邊都會帶著曾伯、華虛或是玉家三兄弟,今日竟孑然一身,委實奇怪得很。
    他究竟是要去見何人?想到他在山頂上同我所講之言,我不禁心念大動,越發好奇起來。眼見他人轉個彎就要沒入山林之中,我索性快了腳步,輕悄尾隨而去。
    霍繹策馬半日,於城郊一大院宅門外停了下來。這時天色漸暗,郊外往來的行人也越發稀少,我逮著一正要收攤的小販,問道:“這位大哥可知,那前頭的宅院是何人的住所?”
    那商販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瞧了瞧,一邊理著自己的貨,一邊道:“那裏原是一當官兒大老爺的外宅,後來聽說那大老爺犯了刑律,舉家都被朝廷抄了,那宅子該也沒到官府手裏了。我長日在這兒做生意,看那宅門都緊緊貼著兩層封條,近日倒是解了封,進進出出好些人往裏搬東西,像是又有什麽大有來頭的人要來。”
    我謝過了那商販,見霍繹的馬匹已被仆從引走,正往院裏進,我便也拴好馬,使出飛燕動,躍到那宅院高牆之上躡步跟隨。
    霍繹一路往大宅主堂而去,我掃了一眼主堂外圍,東南兩側有六個身穿統一服製的人嚴守,想來西北兩側,應還有六人。這小小主堂,便被這東西南北十二護衛護得如鐵桶一般,滴水不漏。
    那守衛之人識得霍繹,沒有多言便恭謹給他開門。我打量周遭一圈,發覺若想瞧清霍繹來此為見何人,唯有那主堂屋頂上是個安全方便的所在。我便從高牆上飛身而起,輕步落到房頂,這其間有高樹掩映,加上我身法靈敏,守衛自是發覺不得。
    我伸手在屋頂上摸索一陣,果然這宅子空置許久,瓦片稍有鬆落。我輕手掀開一塊,俯身往屋裏望去。
    若說這深宅的主堂外麵,尚有一絲破落未來得及修繕的痕跡,這主堂裏頭,可當真是華貴滿目,金玉生輝。屋裏明燭高掛,燈明炬亮,正中央一張奇大圓桌,桌旁對擺著兩張透雕荷花太師椅,霍繹安坐於一首,另一首則虛位以待。屋東側是一座雲母翡翠鑲成的立地六扇屏風,玲瓏剔透,氣韻堂皇。再看圓桌上盡是金樽玉盤,珍饈美饌,酒香肉味盈室,叫人看著不覺也肚餓起來。
    霍繹等了已有一陣,不見急躁之意,我心下奇道,何人這麽大的架勢,連霍繹竟也甘願候著。
    “叫霍二爺久等了!”一女子聲音嬌媚而幹脆,從屏風後傳出。我定睛去瞧,屏風後盈盈走出那女子似與我年紀相仿,著一身赤色織金胡桃曳地羅裙,身形窈窕,蓮步徐徐,羅衫上掛珠貝墜子,琳琅耀目,搖曳生姿。烏黑發髻上並排插著兩支雲鳳牡丹紋金簪,甚為紮眼,貴氣非常。
    霍繹起身,笑迎了那女子落座,道:“我等著是無妨,這一桌蜀味佳肴要是涼了,可就欠缺上佳的口感了。”
    那女子咯咯一笑,聲若鑾鈴。她坐得近了,我才看得清她容貌,一張豐盈的鵝蛋麵龐,鼻若懸膽,唇似朱砂,丹鳳眼梢微挑,眼波潺潺,明豔妖嬈。一雙劍眉卻與尋常女子的柔美勁兒不同,反倒是俊氣中帶著三分潑辣。
    霍繹先敬了那女子一杯酒,那女子倒也豪爽,將杯中酒一幹而盡。
    那女子看了看滿席珍饈,道道玉食,笑道:“二爺這般,倒叫我想起從前了。”
    “從前的什麽?”霍繹一笑,似願聞其詳。
    1:出於西漢劉安主持編纂《淮南子原道訓》
    2:出自唐代劉昚虛《闕題》,題目原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