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十五章 紅箋紙上瘦 歡景在丹丘 2
字數:5701 加入書籤
3q中文網 www.3qzone.io,最快更新金沙煙雲謠 !
霍繹眼底似有欲刺出的勃然怒意,隻是他還竭力做著最後的克製。我認識他許久,不曾見過他有今日這般的盛怒。
他抬眸直視向我,一瞬的靜默後,他開口,一字一句道:“我霍繹,從來活得隨心所欲,無人可以安排我做任何非我本心之事。安煙雲,你記著,震陽觀中你我初見之時,我猜著了你的身份,與金沙教結盟,是兄長的主意不錯,但求著兄長一定要提這門親事的人,是我!從一開始就隻想娶你的人,是我!我無奈?我是無奈!昭曦是性子頑執之人,我無奈你不隨我去見她,我無法將我的決心同她解釋明白!”
我的眉心劇烈一抖,不知是聽到了他說的哪一句哪一字,我的眼睫之間忽就氤氳起了一層冰涼水意。杏色窗紗外和煦的日光伴著蟲鳴聲折進屋裏,打在霍繹腰間所佩的古刻金刀上,籠起一團散不開的古樸金光,襯著方才激烈言辭爭吵之後屋裏的一片死寂。
他說的話,我該信麽?
霍繹鬆了緊握的雙拳,似覺著方才自己太過激動,麵上緊繃的神情亦在暖黃日光中逐漸和緩了下來。他雙手攏住我的肩,眼中亦漫生出一絲希冀:“我話已至此,你還要在那日上震陽觀麽?”
我滿心的思緒與我的目光一樣不知該落往何處,他總有許多目的,許多思量,他口中的真心,總是夾雜在絲絲的籌謀與安排之中,我已無力分辨。我隻想要遵從本心,卻發覺在他麵前,我從來都不曾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
良久,我木然道:“令已傳,不可改。”
他頷首,兩手驟然離開了我的肩,隻吐出一字:“好。”他平日張狂飛揚的目光不見,眼中似含三九嚴冬之霜雪,冷冽的寒意中透著深不見底的失望,觸目心涼。
“是我明白得太晚。”他的聲色落寞了下來:“那日在淮水之畔,你披一襲青紗,如一抹灩波,一曲春江花月夜,舞動秦淮天下絕。畫舫長台上,你將繡球拋給他,與他情定終身。那時我便該明白,是我癡心妄想。”
我心頭一震,這些他是如何得知?不過他既然能出現在長海莊中,秦淮河畔人頭攢動,他在人群之中也就不奇怪。隻是那日我與東方欲曉在一起時的一情一景,卻是全部落在他眼裏了。
“你肯為他在震陽觀中與我動手,肯為他盜回飛溟劍,肯為他迢迢赴約,肯為翩然起舞。他到最後要娶別人,你就隨隨便便找個人成婚?在你眼裏,把我霍繹當成什麽了!”
我無話可答。他字字句句,都叫我一並承受著往昔今日兩重交錯支離的傷痛,仿佛要將我的呼吸一次次碾到顫抖粉碎。我咬緊了牙齒,忍著喉嚨的酸澀,不肯吭聲,不肯看他,也不肯承認這蝕心的痛楚。
他的腳步聲近了門口,似乎方才的震怒已經平息,似乎心平氣和,似乎終於甘心於一個他找尋許久的答案。“你肯留在我身邊,不過是為了我能幫你。”
哐的一記關門聲響,他走了,走的那樣決絕。我緊緊攥著手中正紅的喜帖,眼瞼一闔間,眼淚倏地落下。
山中夜裏清涼,新月如眉,柔白月光落進黑漆的起居室中,亮得叫人合不上眼。
我一人靜靜在妝台前臥了一宿,似一陣睡著,一陣又醒。頭腦昏昏沉沉,想起過東方,想起過霍繹,想起過易叔叔,想起過娘親,也想起過先教主。而這一切,像是伸手可觸的真實,又像是縹緲虛幻的夢境。我埋首於兩臂間,隻任由眼淚不知原因地汩汩流下。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叩門聲驚醒,看了一眼外頭,竟已是日上三竿了。我抬眼見鏡中的自己,不覺一驚,核桃大的雙眼腫得嚇人。我忙攏了攏略有些散亂的發,揚聲叫外麵的人進。
唐慈與崔姑姑並肩進了來,行過禮,唐慈先道:“屬下等本在天澗宮正殿等候教主共議迎回傳令使一事,久候不至才到此處,看教主的麵色,是否身體抱恙?”
我搖頭,又道:“是本座耽誤了議事。”崔姑姑一聲歎息道:“原本不知發生何事,現下見到教主這般憔悴神傷,倒是明白幾分了。”
我不懂她此話何意,崔姑姑看了身旁唐慈一眼,似猶豫著該不該開口,半響才小心著道:“教主與霍都統可是鬧了甚麽不快?”
崔姑姑一語言中,隻不過我暫不想與旁人講起此事,便含糊道:“揚名使怎麽提起他了?”
崔姑姑道:“看來教主是尚不知情。昨夜霍家的人忽然全都下山了,今晨去看,整個別苑都已搬幹淨了。”
我的心倏然一空,原來他竟走得這樣徹底,難知,還有沒有返還之期。轉念一想,天澗宮本就不是他的家,他的府宅,他有何走不得?隻是我為何會覺得如此意外?看來習慣了他一直在這裏的,不是他霍繹,而是我。
我狠了狠心,他走了好,我耳邊清淨,省得於是否入震陽觀一事上再繼續糾纏。
我定了定思緒,對崔姑姑道:“這不是什麽大事,隨他去罷。現在的頭等緊要之事,便是從震陽派接回傳令使。”
崔姑姑見我如此,也不好再問,便道:“咱們便趁下月初十,震陽派上下守衛鬆懈之時,從震陽觀後身進去,大半日的時間,總能尋到傳令使的所在。隻不過咱們為了要趕上那喜事,日子緊了些,今明兩日便得動身。”
我還未置可否,唐慈先道:“屬下對揚名使之見不敢苟同。”崔姑姑道:“如此做法,雖稍有後患,但已是眼下最為可行之計。”
唐慈道:“若是潛進震陽觀中,且不說那裏觀宇疊疊,房間無數,咱們能不能順利尋到傳令使,若是一旦人未尋到,還叫那五派中的何人給瞧見了,動手咱們不怕,可傳將出去,不是先折了咱們金沙教的麵子!”
崔姑姑隻是搖頭,不過她慣知唐慈如此,便道:“那不知掌籍使可有萬全之策?”唐慈道:“強攻奪人也好,比武較量也好,總之光明正大,不損本教威名,才是上策。”
崔姑姑頷首思索,一時不言。我道:“揚名使對掌籍使之議如何看待,直言無妨。”崔姑姑道:“光明正大自然好,隻是風險也就大了些。同門之義在上,屬下斷斷不是畏於出手,隻是不想因此事再傷及教中其他弟子的性命,更不想教主有什麽不周全。”
我一笑,起身走到屋東側古銅精刻的兵器架前,我平日甚少使兵刃,是以架上隻有一柄碧水青天劍。左右它劍刃鋒利,使著順手,我便不管它是何人所贈,隻用著便罷。
我把長劍拿在手裏:“你們二位該知道,本座有很重要的話要親自問淨劫道長。除了迎回傳令使,這便是本座這一趟拜訪震陽派的第一要事。”
他二人聽罷,皆凝了神色,崔姑姑道:“看來教主心中已有主意,屬下等遵從教主之令。”
我將碧水青天劍放回原位,道:“爭端流血勢必引起武林一場軒然大波,大可不必。傳令使是當初本教與五派協議遷居震陽派靜心禱祝的,咱們去請回,規矩和禮數一樣都不能少。”
崔姑姑道:“教主之意,便是以武比試較量?”我點頭:“正是。”
崔姑姑道:“如此,咱們倒不必趕在那東方欲曉與宋妙蘅結親,五派高手齊聚震陽派的日子了。”
“非也。”我道:“傳令使既是當著五派人的麵進的震陽派,便該在五派人前出觀歸教。”
唐慈聽罷,果然大為讚同:“對方雖有五派,可功夫真正拿得上台麵的,也就那震陽派孟興川跟昌華派晦明。教主神功大成,咱們就算以三敵五,也是大握勝算。”
“還有那一直坐關的淨劫道長。”崔姑姑沉著聲音補充了一句。“不知咱們此番進觀,會否驚動這個久不涉世的大人物。”
我知道她是憂心彼方強敵,便道:“旁的本座心中都有計較,隻是不知揚名使若對陣毓秀山莊慧一,可有必勝的把握?”
崔姑姑未料到我發此問,細細思忖後道:“毓秀山莊素以名望與聲勢聞名,心玉劍法以修身靜心為長,並不狠辣善攻,屬下自信,若戰可勝。”
我踱了幾步,道:“好,如此本座便有十成勝算。”
教令下達,執規使關勁鬆留守天澗宮,暫領一切教務。掌籍使與揚名使各帶若幹弟子,與我一同趕至震陽觀。
故地再臨,此刻眼前所見,卻是滿目張燈結彩,紅綢高掛,那永結連理之好的歡愉喜慶,仿佛點點星燭,照亮了從來都是灰白相間、靜樸無華的震陽觀。
崔姑姑駕馬到我身後,輕聲道:“教主向來少穿白衫,今日為何一身素白?”
我靜了片刻,肅容道:“為我娘。”
崔姑姑道:“若教主見到了那淨劫,當真要殺了他報仇?”我輕歎一聲,搖頭:“我還有事要問明白。不過若真是他欠下的人命帳,七年了,是不是該還了。”
崔姑姑默然,我笑問她:“揚名使覺得,若本座所知七年前天澗宮中的情狀屬實,真要動起手,本座贏不贏的得過那淨劫道長?”
崔姑姑顯然頗是為難:“淨劫道長許久不入世,他的武功,這麽多年連個比照的人都沒有,一時屬下也不太好說……不過教主神功得……”
“贏不了也無妨。”我打斷了崔姑姑言不由衷的話。“隻要能讓易叔叔歸教就好,至於別的,就當是本座拿自己的命報仇了。”
“教主萬萬不可有輕生求死的念頭!”崔姑姑似覺得我話語間不太對勁。“教主若是一進一出震陽觀有任何的閃失,屬下便無顏再見傳令使了!”
我隻輕輕搖頭,叫她不必憂思多言。
崔姑姑愁眉未展,望一眼群觀雄峙,道:“教主當真鐵了心要進這震陽觀?”
“揚名使為何這樣問?”我道:“都已經到門前了,哪有不進的道理。”
崔姑姑若有所思,半晌道:“教主這一路來,除了策馬趕路,便是在修練習武,既不與旁人講話,臉上又常是鬱鬱。教主非要在震陽派與毓秀山莊結親這個節骨眼兒進觀,而霍都統又突然與教主鬧翻,屬下在來的路上想起從前掌籍使所提,教主與震陽派東方欲曉的舊事,這原本心裏糊塗的地方,現在也明了了。”
崔姑姑大約是對我與東方過去之交猜出一二,隻是她這時提起,叫我看著眼前這新婚大禮之景,倒覺著更加諷刺。
崔姑姑見我不言語,又道:“屬下不敢插手教主的私事,隻不過霍都統自上萬澗峰以來,對教主的心意,實在叫屬下一個外人看著也動容。教主可以讓屬下與掌籍使進觀,也可以擇日再來,屬下隻是不想教主一時負氣衝動,做了傷人心,又傷自己的事。”
我不想聽進她的話,隻輕輕搖頭,“霍繹已經走了,難道要本座為一個棄去之人改變已做的決定?”
我心中清楚,進觀便是一場惡戰,我不容自己再有絲毫的動搖,也不想身邊之人有任何動搖,便道:“崔姑姑,咱們許久未見易叔叔了,姑姑不想見他麽?”
我喚了他們許久未喚的稱呼,崔姑姑已明曉我意決絕,便轉身朝身後唐慈等人道:“下馬,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