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飛花絮雨遇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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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運河奇俠傳!
    第一百零七章
    林天鴻一直沒看到林青塵,他自己也沒跟家人照麵,他不想自己的“叛婚”餘波破壞過年和嫁女帶給父母的喜悅。他明白父母和顏悅色深處隱藏著淒涼,他從他們的態度上斷定,如果自己不順遂他們的心意,出現在他們麵前將會再度激起父親的怒火和加重失去好兒媳的遺憾。他暫時也沒打算離開,他想親眼看到妹妹坐上迎娶的花轎,哪怕隻是遠遠的看著,默默地祝福。
    他為自己做了些簡單的偽裝,後來發現偽裝其實是多餘。多年沒見麵的鄉鄰們沒人認出他就是當年名揚碼頭附近八個村子的搗蛋孩子,也沒人想得到他是曾在江湖上嶄露過頭角的泰山派後起之秀。鄉鄰們各忙各的,重複著祖祖輩輩重複的勞動,根本不關心形色雜亂的麵孔,林天鴻以為就算自己絲毫不作偽裝,也沒人在意他。盡管同村的鄉黨們無聊時會對他們兄弟評頭論足,但也無人識破他就是他們議論的當事人。
    在妹妹待嫁的日子裏,林天鴻除了在河堤上觀賞大運河畔冬天裏洪荒浩蕩的景象,偶爾也會到酒肆、茶館欣賞評書或者鄉土氣韻濃重的“蓮花落”小調。
    娶親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臨出嫁前的最後一個晚上,親密的好姐妹鄭婉君又來幫林霽遙整理嫁妝並進行了貼心的囑咐。麵對出嫁成親這樣的人生大事,林霽遙既既激動又羞怯,既期待又惶恐,但看著好姐妹自哀自傷的眉眼兒,她又現出一番俠肝義膽凜然氣概,設身處地地安慰鄭婉君“婉君你放心,我為你作主,哥哥若是不回心轉意,我跟他沒完,我倒要看看那沈如月是個什麽樣的人兒!”
    不提還罷,這一提起,鄭婉君心裏更難受了,鼻子一抽,眼圈紅了,她急忙抹了一下眼睛,堅強不餒地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做好你自己就是了,遇到什麽事兒多往深裏想想,可萬萬不能隻依著自己的性子來。”
    ······
    禮炮八響交鳴,鞭炮聲聲急促。在喜慶的硝煙裏,滿身喜慶的林霽遙如同被紅雲重重包裹,神采奕奕,明麗照人,被本家幾個長輩女子和鄭婉君擁簇著上了迎娶的大花轎。喜氣的新郎官崔成戴高冠、著喜服,胸前掛著鬥大的紅綢花,拿捏出威風而又不失端莊的嚴謹風度,跨上了雕鞍駿馬,意氣風發地出發了。
    金童玉女散花鋪路,英武的漢子舞獅騰龍;朱漆彩幕大轎八人抬,鎏金溢彩喜櫃雙駒載;人聲鼎沸道吉言,前赴後繼樂滔天;鄉村農家小嬌女,風光體麵嫁豪門······三裏長的迎親送娶隊列在“百鳥朝鳳”歡快祥和的曲樂裏浩浩蕩蕩奔赴大運河上的龍舟鳳船。
    林天鴻心潮跌宕地觀瞻了整個發嫁過程,留意到鄭婉君送新娘上轎後呈現出來的哀傷失落的表情。他對大喜新人由衷祝福的同時,不禁因自己和鄭婉君之間那無法開解的結扣而心頭彌漫陰雲。
    ······
    一場春雨一場暖。在一陣陣春風一場場春雨中,時節已到清明。大運河水勢高漲,激情昂揚,放眼所望,似乎一切都熱烈奔放起來岸邊的垂柳噴綠吐翠,那柔軟的枝條像毛茸茸的穀穗般在風中搖曳著吹出朵朵絨須;燕子的身影輕捷歡快,有的像閃電一樣淩波剪水,競顯風流,灑脫無忌,有的則來回奔忙著銜泥築巢,不辭勞苦,兢兢業業;深藏不露的繭殼兒統統被掙破了,那些脫胎換骨後的蟲兒舒展開斑斕絢麗的翅膀,爭相展示著婀娜的姿態,翩翩於飛揚的柳絮楊花之中,款款弄舞於競相爭芳的春蕾之上······好一派綺麗爛漫、熱鬧喧嘩的春光啊!
    林天鴻佇立於運河大堤捧笛吹奏了幽怨纏綿、騷動不安的一曲樂章,然後望著河麵上過往的船隻出神,忽然聽到有人縱聲高吟
    修得正果須發白,不甘墜地惹塵埃。
    羽化成仙脫枝去,無欲無求大自在。
    不傍舟車不依馬,身隨清風走天涯。
    本是聖潔超凡物,奈何世人笑稱花!
    林天鴻聽聞如此詩句,仿佛心中閃過一道霞光,消沉落漠的心緒立刻一掃而光,忍不住脫口讚歎“好一個不傍舟車不依馬,身隨清風走天涯!”隻見吟詩者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大踏步而來,如若禦風,瀟灑飄逸,頗有一番仙風道骨之韻。林天鴻吃驚之餘,難抑敬仰之心,迎上去施禮說道“老前輩您好,晚輩林天鴻打擾了!”
    那老人一怔,問道“我們見過麵?你認識老夫?”
    林天鴻憾然說道“晚輩孤陋寡聞不識得老前輩。剛才聽老前輩語出不凡,忍不住冒昧打擾了!”
    那老人笑道“別人都譏笑老夫瘋瘋癲癲、滿口胡言,你卻說老夫語出不凡,有點意思!怎麽,年輕人,你對老夫那幾句膚淺的話感興趣?”
    “感興趣,非常感興趣!”林天鴻說“老前輩您可真是太自謙了!如果說連您那首詩都算膚淺的話,那當今世上的好詩可就真不多了!”
    “噢!你認為我那詩還不錯?”那老人笑道“有何見解?說來聽聽。”
    林天鴻再次品味那幾句詩的意境,說道“世人皆輕視於柳絮楊花的渺小卑微,老前輩您卻詠出了其承載的超凡之象,足見前輩您獨具慧眼、見真見性。晚輩以為,前輩非止詠物而已,應該是自喻自身吧!這份超然的胸襟氣魄著實令人敬仰!”
    那老人聞言悅色,笑道“你倒有真知灼見,可謂知老夫者也!”
    “前輩您謬讚了,晚輩愧不敢當!”林天鴻謙恭地拱了拱手,笑道“不過,晚輩很想做知前輩者,願能多多聆聽教誨。”
    老人說“教誨不敢當,不過老夫倒還是想結交你這個小朋友的。”
    “謝前輩眷顧!”林天鴻難掩喜色,說“不知前輩如何稱呼?總不至於朋友之間連名號都不知道,那如何做得前輩知己!”
    “嗯,有道理!”老人點頭說道“老夫姓‘白’,單名一個‘英’字,‘白英’是也。”
    林天鴻因見他有不羈之態,才敢冒昧直問其名號,見他果真不拘於“為長者諱”,把姓名直接就說了出來,也就不感到他有前輩高人的壓力了,拱手笑道“天鴻能結交白老前輩做朋友,真是榮幸之至!”
    白英臉上卻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說道“白說空話哪能算是結交朋友?你會飲酒嗎?”
    “會,但酒量一般。”林天鴻笑道“不過,無酒不歡,今日天鴻與老前輩不醉不休。前輩請,咱們到前麵鎮子上最好的酒樓。”
    “不去!”白英搖頭說道“鬧市酒樓喧囂嘈雜,不是飲酒的好地方。”
    林天鴻見他不願去人多吵鬧的地方,略一思索,想起了一個風流朋友帶他去過一次的一個僻靜所在,說道“此去沿河十裏有一座湖中船塢,很是清靜雅致,咱們到那裏去如何?”
    白英笑了,卻搖頭說道“不去!”
    林天鴻問道“為何?”
    白英說道“你說的那個船塢老夫也曾有耳聞。據說那是脂粉賣笑的風月之所,還是不去為好。”
    林天鴻唯恐白英誤會,輕看了自己的品行,臉紅了,分辨道“所謂清者自清,凡事不能一概而論。那船塢所聚者以儒者文士居多,言談大多是文、禮之論,並不像傳言的那樣有辱視聽。”
    白英說道“話雖如此。但你要知道,儒者未必是智者,文士未必是雅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出淤泥而自潔者寥寥。君子當潔身自好,智者雅飲還是應當對是非不清之地遠離近隔為好。”
    聽得如此義理獨到的點批,林天鴻不禁歎服,問道“那前輩以為何處可謂智者雅飲所在呢?”
    白英笑道“天大地大,此所在,說在無所不在,說不在一無所在,何必尋來尋去呢?”
    林天鴻不禁疑惑,皺著眉撓開了頭皮。
    白英又笑道“遠在天涯海角皆是,近在咫尺眼前就是,隨遇而安就好。”
    “前輩是指此地?”林天鴻茅塞頓開,豁然省悟,掃目四望,禁不住笑了。
    白英說道“幕天席地,朗日當頭,風聲水意下酒,鶯歌燕舞助興,其樂無窮也!”
    “正是如此!仰日俯流暢飲,傍水沐風長談,談天說地,神遊山河,何其瀟灑!何其豪邁!何其壯哉!”林天鴻何其興奮地進行了一番感慨後,說道“請前輩稍等,我去買酒。”
    酒買來了,是兩壇上等汶泉老窖,下酒菜也挺豐盛,有燒雞、鹵牛肉和一大包帶殼花生。林天鴻剛把酒菜擺放在草地上,白英便捧起壇子喝酒。這個清臒麵孔上帶著睿智和儒雅的老人喝起酒來卻不怎麽雅觀,用手抓著牛肉吃的樣子豪放的有點兒野蠻。林天鴻折了幾段柳樹條,擼掉葉子遞給他“前輩,用這個當筷子用吧。”
    白英擺擺手說“不用,麻煩,不如直接用手抓著吃痛快。”
    林天鴻怔怔地看著白英,無奈地笑了笑,又說“直接用手抓著吃雖然痛快,但有辱斯文,有損您智者雅飲的形象。您看,船上那些人都看著呢。”
    白英又擺了擺手,說“非也,非也!”然後又繼續吃,一邊吃一邊說“所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雅則若俗也!人生有雙手,手能抓拿東西吃,又何必用筷子呢?智、愚、巧、拙、雅、俗、善、惡要先存乎於心念之間,然後再付諸於行為之上。若是為迎合別人的視聽,而故作表麵文章,那就偏離‘大道’了。他人玉壺金盞飲酒我不羨慕,龍肝鳳髓開宴我不眼饞,我用粗壇子喝酒,用手指抓食,是樂得其所,與他人何幹?再說了,你我二人既然已是朋友,就應該推心置腹,不遮不掩、不嗔不怪、不譏不嫌。若是瞻前顧後、假作斯文,那這朋友就做的太辛苦嘍!”
    林天鴻回思經文上讀到的“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衝,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贏若絀。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心想“象先於形,起於念,心中清靜方得中正。如白老前輩所言,雅、俗定論的確不能以客觀眼光判斷。恣意縱情、隨遇而安,俗嗎?未必吧!遮遮掩掩、裝腔作勢,雅嗎?不雅吧!”言念至此,他也扔掉了手中的柳枝,伸出手指抓肉撕雞,抱著酒壇子粗放地飲酒。
    二人笑談天下,快意江湖,激情四海,揮斥方遒,無話不談,很快就把所有的酒菜解決掉了。白英不避汙穢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口大氣粗似的說“痛快,酒好,肉好,朋友好!老夫好久沒有如此痛快了!哈哈······”拍了拍肚腹,卻意猶未盡地說道“可惜少了點兒!”
    林天鴻一愣,打了個飽嗝,說“晚輩都有些吃撐了,前輩您還沒吃飽喝足?”
    白英啞然一笑,說“實不相瞞,老夫肚腹不大,一頓卻能吃下白飯鬥米、牛肉十斤,像這麽大的壇子裝酒,怎麽著也得五壇!”
    “噢!”林天鴻對白衣的話吃驚匪淺,跳起來說“我再去買!”
    白英搖搖手說“罷了,罷了,不要買了,老夫的肚皮是酒囊飯袋無底洞,再多的東西也吃得下,三天不吃也不覺餓。我看你也是漂泊在外,如果老夫一頓把你吃個淨光,那可就太不夠朋友了。”說完,他看著地上的雞骨、果殼,又說“這些東西招引蠅蛆,煞風景、影響觀瞻,還是歸於塵土的好!”揮起手掌拂拍而下,地上的雞骨、果殼立刻化作兩堆骨粉、塵屑,他又大袖一揮,勁風起處,塵粉消散在草叢裏了。
    見此情景,林天鴻驚呆了,連沒把朋友招待盡興的歉意完全拋到了腦後,張口結舌地說“這······這是什麽掌法?簡直不可思議!”
    白英捋須笑道“不過爾爾,平常的很,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這還平常?”林天鴻慨而歎之地說“您這簡直就是神技,是仙術啊!若不是親眼所見,任誰也不會相信人的內力能達到這種境界!”
    白英神色淡然地說“這些指掌功夫算不得什麽好本領。老夫不自謙說,對水紋地理、山川泉脈的掌握才算得上值得一提的本領。”
    林天鴻眼睜睜看到白英施展了驚世駭俗的內功,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但他對博奧的水紋地理一無所知,也不怎麽感興趣,是以無法對其探討,憾然說道“大多數人窮奇畢生精力也難在一兩項技藝上取得驕人的成績,就拿晚輩來說,單論武功一項,隻怕一生致力不休,也恐難望前輩您之項背,更別說染指別術了。”
    白英不以為然地說“武功雖然隻是攻守之道,但其中奧妙浩如瀚海,練起來不難,練好卻不容易,悟性是關鍵。你資質不錯,年紀還不大,好好下番苦功,應該不難躋身於高手之列。這樣吧,老夫吃了你一頓酒肉,即便是朋友也該有來有往,老夫身無分文,再請你吃回來不易辦到,便傳你兩招掌法作為回饋吧!”
    能得白英傳授掌法,是求之不得的大驚喜,但林天鴻對“回饋”這種說法感到窘迫,說道“朋友相交貴在肝膽相照,義氣之交貴比金玉,往來萬不可以酒肉為媒。前輩您高深淵博,乃天下可遇不可求的良師益友,若蒙您傳授掌法,乃是晚輩此生難修的造化,請受晚輩一拜。”
    “哎呀,不要拜!”白英隨手一揮,便把林天鴻躬下去是身體掀直了,笑了笑,說“老夫做不得良師,做你的益友還能湊合!我這掌法未必高深,但能不能學得會可能還真得看你的造化。你且看好了!”說完,他深深呼吸,吐納運氣,平抬起雙手擺拂推送,回旋聚在胸前,往下平推一掌,緊接著又往下拍了一掌。然後收回手問道“看清了嗎?”
    “嗯,看清了!”林天鴻明白但凡武功,都是由簡化繁、先易後難,很認真地模仿了白英演示的普通招式的緩慢動作,說道“接著來吧,下麵怎麽做?”
    “沒有了,就這些!”白英的神色很誠懇。
    “就這兩招?”林天鴻不禁愕然。
    白英點頭說“對,就兩招!”
    林天鴻又問“這每一招又都有哪些變化?”
    白英搖頭說“沒有變化!”
    “噢!”林天鴻啞然失笑“原來前輩是在跟我開玩笑啊!唉!前輩您一定是認為我太笨了,學不來您的高深掌法。不過,沒關係。”
    白英一臉無辜,說“我沒跟你開玩笑,更沒認為你笨。我也隻會這麽兩掌,或許還有其餘的,但我沒去參悟,所以不會。至於這兩記掌法中附帶的變化,我更是沒考慮過。其實,有這兩招就足夠了,也用不著變來變去那麽麻煩!”
    林天鴻見白英說得很認真,的確不像是開玩笑,便說“前輩,看來我真的很笨,完全沒看出您那兩掌的內涵。這麽簡單的招式,沒有諸般變化,怎麽克敵製勝?怎麽防護自己的周全?您這叫什麽掌法呢?”
    白英說“這兩記掌法是我當年在兗州深山參悟神鼎峰時頓悟所創,便自取名目叫作‘禹龍神掌’。第一招叫作‘移山填海’,是以攻代守;第二招乃是守中有攻之式,叫作‘萬流歸一’。想來上古大禹鑄鼎定九州,兗州隻是其中之一,另外八個地方很可能也遺隱著不同的徽相,我去後隻忙著觀山川水勢、繪製圖冊,沒顧得上考慮別的。哈哈······是老夫太懶散了,不願在拳掌功夫上費精力。不過,你這一提起,我倒是覺得這兩招的確可以衍生出很多變化,至於什麽變化······這······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也沒法子言傳,因為我也沒法具體的說。”
    依以往對武功的理解,林天鴻似乎可以感受到白英那種“心中有數卻道不出”的糾結心情,說“沒法具體來說,您就打個比喻,多少給我點提示。”
    白英想了想,說“跟人交手過招,要因時、因勢、因對方的招式而應對,沒有固形的變化,就可以臨機發揮無數的變化。至於怎麽變化,怎麽運用,那要全憑意念了。所謂念由心生,力由神主。意念之所驅使聚真氣護體形同披堅,防守則可密不透風、滴水不漏;驅內力激發勢若執銳,攻擊則所向披靡、無堅不摧。同樣的武功,以不同的意念施展,就會形成不同的效果。我這麽講,你明白了嗎?”
    林天鴻陷入了失魂落魄般冥思苦想中,沒有回答白英,慢慢地矮下身體,盤膝閉目坐在了地上,雙臂不停地回旋推拍。
    白英見狀,臉上現出了得償所願的笑容,捋著胡須念道“順時隨勢,隨機借勢,不為時勢所擾,心中中正空明,有所為有所不為;去繁從簡,以簡化繁,浮雲匯聚可遮烈日,柔水遇寒能化堅冰,無所為無不可為。”念畢口訣,他閉上雙眼,打起了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