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中的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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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幾乎形影不離地過了三年,尹溪雖然性子不靠譜,卻也沒戳穿過他與哥哥的關係,讓他們順利地交往到了高三。
一模二模的成績,尹泉考個二本沒問題,尹溪卻連三本線都過不了,陸聘問他:
“你是不是就不想好好考?”
“我好好考了,就這水平。”
“你還想不想跟我們一起去首都上學。”
“不想,我跟著你們幹嘛?天天吃你倆狗糧,我吃三年還不夠,還得再吃四年?我是沒飯吃嗎?”
這吊兒郎當的模樣白瞎了尹溪一張秀氣漂亮的臉,氣得陸聘指著他說道:
“你的前途跟我和你哥有關係嗎?你耽誤的是你自己。你爸是有錢,但也隻是在咱們鎮子上而已,而且現在抗議汙染的人越來越多,不一定工廠還能開多久,你不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見識更多的風景?”
“我從小看到的就隻有冒著白煙的煙囪還有那條簡陋的鐵路橋,我沒覺得有什麽難以啟齒,鎮子上大多數人就隻看這樣的風景看到老看到死,我為什麽不能?”尹溪紅著眼睛一把推開他,說道:“你說得對,我的前途跟你跟我哥都沒關係,所以別再管我了。”
兩人不歡而散,直到高考結束都沒再說過一句話,尹溪鬧別扭,陸聘則是恨鐵不成鋼,尹泉倒是沒說什麽,按部就班地跟著陸聘報了首都的大學。
畢業典禮結束那天,尹泉去幫老師整理畢業冊了,陸聘收拾了學校的書本準備拿回家,卻意外地看到專程在班級門口等他的尹溪。
陸聘還是心軟了,歎口氣走過去,問道:“你考怎麽樣?”
“盡力了。”尹溪垂眸說道。
“那就好。”
倆星期不說話,差點兒就忘記了以前是怎麽插科打諢的,一陣沉默後,還是尹溪開口道:
“你再過一個暑假就要去首都了,晚上八點我在大煙囪那等你,再帶你看看這裏的風景,是你以前沒見過的,我最喜歡的鎮子的模樣。”
陸聘見他情緒低落,想安慰卻不知該從何開始,隻點頭答應,說晚上見。
一下午都沒見尹泉的影子,陸聘回家躺在了床上,腦子裏都是尹溪那落寞的眼神,到了分別的時刻,他再不舍卻也難以說出口。尹溪應該永遠是那副什麽都不走心的任性模樣,霸道地使喚他、擠兌他,隻要一想起那神采奕奕的傲氣被離別的情緒籠罩,他的心便隱隱作痛。
其實,督促尹溪學習也好,讓他考慮前途也罷,都是不想與他分開的借口。
天使的善良是美好的,惡魔卻帶著致命的吸引力。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小時,陸聘從床上爬起來,懷著複雜的心情出了家門,臨走拿了父親一根煙點上,邊猛吸邊走在鎮上唯一的行車道上。
天色黑了,與大城市不同,鄉鎮的夜晚總是漫天星光,可自從煙囪開始冒煙,星星就藏了起來,怪不得那些人不吃不喝在工廠門口拉橫幅抗議。天像是蒙了白霧一樣,天藍變成了淺藍,深藍變成了藍灰,總讓人感覺有口氣呼不出來。
他走到鐵路橋下,滅掉了煙,突然迫不及待想見尹溪,想問他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首都,鬧別扭的兩周已是極限,他不能承受與尹溪分開更長時間。
可就在他加快腳步的時候,發現鐵路橋洞的盡頭站著一個人,顯然等了他許久,正是一下午都沒見人影的尹泉。
“你怎麽在這?”陸聘走過去,見他穿著拖鞋,發絲有些淩亂,問道:
“有事?怎麽不打我電話?”
“能不能別去。”尹泉低著頭,好像不敢看他。
見沒有得到回答,他抓住了陸聘的手腕,說道:“我弟弟就愛惡作劇,你別去了,誰知道他要幹嘛?”
“你怎麽知道他約了我?”
“我們是雙胞胎,最了解他的不是你,是我。”
陸聘掙開他的手,說道:“太晚了,我得去看看他。”
尹泉顯然沒想到陸聘那麽堅決,問道:“你不放心他?”
“嗯。”陸聘想都沒想答應道。
尹泉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急著說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嗯,反正你家也在那,我順道送你回去。”陸聘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馬上就到八點了,糾纏這會兒功夫讓他遲到了。
尹泉趕緊跟上,說道:“等等……”
話音剛落,隻聽“轟”地一聲響,兩人朝大煙囪的方向望去,一顆明亮的火星竄上天空,到頭頂炸開巨大的花束,星星點點在陸聘的眼眸中散開,這的確是他從未見過的小鎮的景色。
小鎮總是灰頭土臉的,帶著塵土的氣息,除了種地就是挖礦,這樣明豔的亮色是不曾有過的,像尹溪一樣格格不入。
“真美。”陸聘下意識感歎道。
他知道要對等在那裏的尹溪說什麽了,也知道要對眼前的尹泉說什麽,於是慢慢轉過身帶著歉意說道:“尹泉,你聽我說,我現在要去見尹溪,是因為……”
話未說完,又一聲巨響從身後傳來,陸聘猛地回頭,隻見大煙囪向一個角度傾斜而去,也就幾秒鍾的時間便垮塌了,底部騰起濃鬱的白煙,朝四麵八方滾滾奔流。
幾分鍾後,一股極具衝擊性的大風吹來,尹泉被粉塵吹得眯了眼,再睜開時隻見陸聘已經跑向了工廠。
這是陸聘有生以來走過最長最艱難的一段路,無論他跑得多快,也看不到那個在終點等他的人了。
“拿鐵你喝熱的還是涼的?”
愛人的聲音把他從那不願回憶起的往事中拉回,他拿著牙膏管,看著上麵的圖案,夢裏的燈塔是那座大煙囪,山洞是鐵路橋洞,他拿的快遞盒子裏是他一直沒有說出口的話,可卻永遠停留在半路無法送達了,而阻擋他的人,是他現在的愛人——尹泉。
吃完早餐,陸聘陪尹泉去看了個藝術展,是他很喜歡的一個島國藝術家用棉線布滿空間的係列作品展,以黑白紅為主,用自我意識、界限來表達靈魂的顫栗。
有一個展廳是一個個老舊皮箱被吊起來,形成了一條通往遠方的路,風孔裏吹出的氣息讓每個箱子都在微微顫抖,關於病痛、夢境、生死的記憶襲來,未來的未知恐懼,心靈的動蕩不安,都讓陸聘感到壓抑。
晚上他與尹泉瘋狂相擁,就像十幾歲時那樣,充滿著對肉體的渴望。事後尹泉脫力地睡了過去,他點燃一根煙,與初體驗那晚尹溪給他的那支烤煙一樣,十幾年過去,他依舊隻抽這個牌子。
沒有意外,他又做夢了。
這次他手裏還是拿著那個白色的小盒子,隻不過場景變成了熟悉的小鎮。他一路狂奔,跑上那條唯一的行車道,路過賣文具和小吃的店鋪,鐵路橋已近在眼前,他攥緊了盒子,邁開長腿加速奔跑,直接穿過了橋洞,竟然沒有人再來阻攔他。
就這樣,他汗濕了後背和鬢角,馬路上騰起的熱氣讓他看不清前路,但他必須要到達終點,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大煙囪越來越近,他口幹舌燥,跑到嘴裏都是鐵鏽味,可就在他見到大煙囪下那個單薄的身影後,疲憊感一掃而光,他的眼眶濕潤了。
陸聘平複著急促的呼吸,放慢腳步走過去,把盒子遞了過去,那人打開看了看,露出了遺憾的笑容,然後身體逐漸變得透明,直至消失不見,盒子掉在了地上,那裏麵寫著:
尹溪,我想我很愛你。
清晨第一縷陽光從窗外灑進來,陸聘又被閃到了眼睛,一個帶著鼻音軟軟的聲音說道:
“昨天忘記拉窗簾就睡著了,你又做夢了?”
“我以後大概不會再做這個夢了。”陸聘捏著眉心坐起來。
尹泉笑著親他一下,說道:“那就好。”
吃早飯的時候天陰了下來,尹泉說要去公司加會兒班,傍晚才回來,
剛進家門,隻見陸聘坐在沙發上,他問道:“睡著了?怎麽不開燈。”
打開客廳的落地燈,他走過來蹲在陸聘身前,說道:“晚上吃什麽?我做給你。”
“陰天就容易犯老毛病,腳踝難受就別蹲著,起來。”陸聘扶起了尹泉,讓他坐在自己腿上。
陸聘的語氣平靜而深沉,尹泉瞬間瞳孔縮小又放大,心髒突突直跳,整個人如坐針氈——他保守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了。
“十二年了,距離工廠關閉。”陸聘說道。
村裏抗議的人在工廠放了個自製炸彈,本想引爆晚上空無一人的車間,這樣就能停工一段時間。結果威力太大把煙囪炸塌了,剛好壓到了湊巧出現的一個男高中生——尹溪,致其當場死亡。
工廠同年底關閉,不是因為出了人命,而是本身開采已近枯竭,也就決定順應民意關掉了。尹父在閉廠儀式上怒砸了那塊象征運氣和財富的礦石,而鎮子也從此沒落了,年輕勞動力隻得到外麵去打工。
對尹溪,一開始村裏人都表示同情,後來就開始有人說這是尹家的報應,掙了那麽多不義之財,可惜把一個兒子賠了進去。剛好此時尹泉考上了首都的大學,尹父也就舉家來到首都定居,尹溪也葬在了首都周邊的墓地裏。
陸聘考到了清文大學,是首都最好的高校,與尹泉雖不是一個學校,但也依舊保持著情侶關係,本科畢業後就同居到現在,那會兒他讀研,尹泉就工作養他。
尹家到了首都也就將將算個中產水平,陸聘聰明又極會為人處事,而立之年就變成了富一代,給尹泉帶來了豐厚的生活。
他們的日子很恩愛也很穩定,應酬過後,陸聘微醺地靠躺在保姆車後座,會想起那個與愛人有著同一張麵孔的人。
一個他再也無法說出口的名字,一個他深藏於心底更愛的人。
陸聘沉沉的聲音響起:
“你約我去工廠,那晚漫天的煙花,是我見過的小鎮最美的夜色,你沒騙我——
尹溪。”
當真正的名字被叫出來時,尹溪的眼淚滾了下來,他裝了十二年的尹泉,披著哥哥的身份與陸聘相愛相擁,身體得到了極大滿足,心靈卻空蕩得七零八落。
他本是自來卷,卻一直都要把頭發燙直;因高一時打球崴過腳,一到陰雨天就會踝骨疼,就隻能偷偷地去看病;他甚至不遺餘力地模仿哥哥尹泉,再不大聲說話,再不任性撒嬌。
不管對陸聘還是對父親來說,活著的若是更懂事的尹泉,都會更加輕鬆。
陸聘見他淚如雨下,知道這次猜對了,原來心心念的尹溪佯裝成尹泉一直陪在他身邊。
這個秘密折磨彼此太深太久了,讓兩個原本相愛的人同床共枕卻相隔萬裏,一個巧合,一條人命,都令他們以為自己將終身得不到幸福。
陸聘有種失而複得的慶幸,他問道:“為什麽等在那裏的是尹泉,而你要裝成他在半路攔住我?”
尹溪沉默片刻,哽咽著說道:“我們打了個賭。”
畢業典禮那個下午,尹泉在老師辦公室整理畢業冊,意外地發現了尹溪填的誌願表,第一誌願赫然寫著清文大學。他回到家質問弟弟,不是說要留在本地上學嗎,離家近還方便照顧父親。
誰知道尹溪卻蠻不在乎地說:“我報了也考不上,我的學習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
尹泉問他為什麽,他賭氣說出了他也愛著陸聘,而尹泉並不意外,他們是雙胞胎,他們比任何人都了解彼此。
兩人不再掩耳盜鈴。
“陸聘是我男朋友,我們高一就在一起了,你不是聽到了嗎?”尹泉早就知道了弟弟的心思,那一次是故意做給他聽的。
尹溪慣用撒嬌的伎倆,道:“明明是我先喜歡上他的,你為什麽不能讓給我。從小到大,你什麽都讓著我,我喜歡的玩具你二話不說就給了我,我喜歡吃的蛋糕,你一口不動看我吃完,哥你最疼我的對不對?”
兩人形影不離長到十幾歲,都是尹泉在妥協,他要照顧好弟弟,不能隨心所欲,這已經成為了定式,但愛情是他的底線,堅決道:
“這次我不想把陸聘讓給你。”
“你是害怕對不對,陸聘多少次叫錯了你的名字?都數不清了。我們有那麽像嗎?你會把我的照片認成自己嗎?沒怎麽管過我們的爸爸都很少弄錯過。但陸聘會,我站在他麵前說是你,他也不會懷疑的,這就是他對我們的愛。”尹溪揭穿了尹泉內心的顧慮。
尹泉一字一句道:“他隻愛我。”
“那我們打個賭,我扮成你,如果他能認出來,我就退出。”
如果不是心底想知道答案,尹泉絕不會同意。
“我晚上八點約他到工廠看煙花,但我會裝成你的樣子等在半路求他不要去,如果他沒認出來,會聽你的話不來,到了約定時間你沒看到我們,那你贏了,把我的煙花放了,從此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們麵前添堵。”
“如果他認出是你呢?”
“那他會納悶我明明約了他,為什麽卻出現在半路,我會告訴他我又在捉弄人了,再帶他去工廠找你一起放煙花,以後我也同樣有權利愛他。”
尹泉冷冷道:“怎麽都是我輸。”
尹溪哈哈大笑道:“但是你好奇,所以你會答應我。哥,都是遊戲,幹嘛那麽嚴肅。”
他比哥哥聰明,篤定根本不會有第二種情況,陸聘從來分不清他們,以前不可能,以後也不會。
於是到了傍晚,尹溪夾直了頭發,換上了哥哥的衣服,等在鐵路橋下。讓尹溪沒想到的是,陸聘雖然沒認出他,卻執意要去大煙囪見“尹溪”,這出乎他的意料。
他們在糾纏中耽誤了時間,尹泉迫不及待地放起煙花證明自己贏了。然而意外接踵而至,誰都沒想到,在漫天煙花的照耀下,大煙囪塌了。
一個孩子氣的賭注釀就了一生的悲劇。
從尹泉死的那天開始,尹溪就變成了尹泉。
陸聘聽完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他的優柔寡斷害了兩個人,一個失去了生命,一個背負著人命債,償還許多年。
他緊緊摟著尹溪,心疼地說道:“你為什麽騙我,受了那麽多委屈我都不知道。”
尹溪伏在他肩頭,哭到不能自已。
“委屈又算什麽,我哥連命都沒了,該死的是我,你們那麽相愛,都被我毀了,為什麽死的不是我?!”
陸聘掐住他的雙肩,力道大得讓他感到生疼,陸聘再也不忍心看他這幅自暴自棄的模樣,說道:
“尹泉的死跟你沒關係,是我的錯,都怪我。如果那天我認出了你,我們一起去了工廠,就不會留他一個人在那,說不定有轉機,說不定不會死。”
“不是的……”
“你聽我說,那是一場誰都不想發生的意外,而尹泉是受害者,但他不會怨恨你,也並非希望你來延續他的生命,而是堂堂正正地做自己,他一定希望你幸福。”陸聘覺得尹溪不該再受到任何責備,他們都已經贖罪了。
尹溪哭了很久,眼睛腫了,嗓子啞了,好像要把心裏所有的隱忍都發泄出來。待情緒逐漸平複,他帶著哭腔問道:“你怎麽看出來的?因為我腳踝的傷?”
這隻是其一。
陸聘在夢裏把盒子給到大煙囪下的人時,他看到了那行字,露出的是悲傷又遺憾的笑容,所以那一定是尹泉,隻是這樣的理由他沒辦法說出口。
他不能說出那時就已傾心於尹溪,這會增強尹溪的負罪感甚至伴隨終生。
他為分不清哪一個是尹泉哪一個是尹溪而內疚,卻在秘密被揭穿後釋懷了,無論是誰,都在用生命愛著他。
而他也得到了更愛的那一個。
陸聘搖搖頭,從茶幾抽屜裏拿出一個硬紙夾,這是他下午找其他證據時,在書房的書架裏翻出來的。
是清文大學給尹溪的錄取通知書,他拚盡全力考上的大學,卻因為變成了哥哥的替身而去了另一個二本。
一個錯誤釀造出了無數錯誤,他們為此都付出了太多昂貴的代價,該是放下罪責向前看的時候了。
陸聘攬著尹溪的後腦吻了上去,時隔一個輪回,他終於吻到了那個再也不能相見的人。
尹溪的腳踝還是有些痛,這是小時候落下的毛病,不容易好。
當時工廠的爆炸報告上顯示炸藥濃度不光炸毀了車間,剛好可以波及大煙囪,不知道是計算精準還是純屬巧合,事後警察來尹家調查,還單獨訊問了他,放炸彈的反汙染激進分子被抓,帶出了與尹溪的聊天記錄,大多是關於爆破材料和劑量的交流。
並有一條信息清晰地顯示著,當看到煙火,這就是爆破信號。
已經變成“尹泉”的他什麽都沒說,而嫌疑人已故,尹家籠罩在悲痛中,也就不了了之了。
後來他收到了清文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這張硬紙夾象征了光鮮前途的鑰匙,他卻隻能含恨放棄,如果“尹溪”還活著,等著他的不是高等學府,而是牢獄之災。
如今他們早已走出那個令人生厭的家鄉,脫離了那些醜惡嘴臉的社會關係,在全新的環境裏生存了下來,他不再畏懼任何真相。
他與陸聘的餘生是他偷來的,被留下的那一個本就會繼承兄弟二人的愛,與所愛之人共同走下去,他慶幸哥哥沒有再與他爭奪的機會,不管搭建多少謊言,他都理應得到屬於他的幸福。
當尹溪第一次作為自己被陸聘擁抱時,他對這些年頻繁出現在夢中的尹泉說道:
“我喜歡我們長大的鎮子,因為在那裏我認識了他;我也毀掉了我們長大的鎮子,因為我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