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無字墓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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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徹坐在車後座,翻著一本高中畢業生紀念冊,在中間一頁停住了,三十多張藍底照片印在上麵,為首一個長得最精神的男孩下麵寫著名字——周源。
他又往下找了兩行,有個白白淨淨的男孩因為麵容姣好也相當醒目,這是程殊。
車停在了大佛腳下的露天停車場上,周徹理了理衣服走下來,直奔陵園而去。
“你怎麽又來了?”
程殊納悶兒了,變態少爺自從夜宿墓地被抓包之後,似乎就纏上他了,總說是什麽老同學。
歲數都不一樣,除非他蹲兩年才能是同學。被吐槽之後,又說是老校友,總之以各種理由三天兩頭往墓地跑。
“我想預約下葬時間。”周徹見程殊端著空飯盒去食堂,就把他攔了下來。
程殊心想飯也不吃了,就陪你耗著,索性往路邊台階上一坐,說道:“首先你得預約工人來刻字,字體、描金都要定好;其次,讓殯儀館聯係我們,安排靈車接骨灰;最後,找良辰吉時下葬,入土為安。”
周徹也想坐他旁邊,但礙於一身體麵的裝束,實在是沒能挽尊,說道:“下葬要等中元節後,那今天先把刻字定了。”
“要預約,聽懂了嗎?”程殊簡直崩潰了,說道:“工人也是我們到外麵請的,不是24小時待命就等您差遣。”
一說到正經的,周徹就又開始講情懷,“你真的對我沒印象?”
“沒有。”
“那對我哥呢?”
“死者為大。”
“我是說他還在的時候。”周徹知道程殊是一個優等生,隻是家境不太好,父親生了重病,還是慢性病,家裏四處借錢治病,幾年下來欠了不少債,也不知道現在還活著沒有,又緊逼一步道:
“你不敢承認跟我認識,是不是在躲討債的人?你父親病好了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程殊起身要走,被周徹拉住,說道:“周源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見程殊沒做聲,他突然深情道:“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周徹和哥哥兩人的生活軌跡幾乎一樣,私下裏周源不止一次在他麵前提過程殊這個名字,讓還沒上高中的他就對此人充滿了好奇。能讓優秀的哥哥讚賞,一定是有過人之處。
兄弟兩個在高中隻同校了一年,就是在這一年裏,周徹認識了程殊,他是哥哥最要好的朋友。
周徹對程殊的印象很深,總是穿得幹幹淨淨,臉也長得秀氣精致,聽說還是個學霸,老師都覺得他能上燕大或者清文大學。
有時候周源邀請程殊來家裏學習,會和他在客廳偶遇,剛上高一的他與哥哥身型就都超過185了,程殊也就到他肩膀,從身邊經過時,他會聞見若隱若現一股洗衣液的香味。
這氣味好像有蠱惑人的魔力,讓他行為變得奇怪。在學校時總找機會去找周源,一點小事能微信說的,也要去哥哥班級,就為了多看幾眼程殊,要是再能打聲招呼,就能讓他一整天心情不錯。
淡粉色的耳垂,白皙的後脖頸,鮮明的鎖骨線條,都在腦子裏揮之不去,隨著那股廉價洗衣液的香氣,印刻在了海馬體中。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見他哥發了一張跟程殊的合影。這是高三拍畢業照時兩人在禮堂門口自行拍的,周源把程殊摟在懷裏,掐著下巴讓他看鏡頭,程殊皺著眉一臉不情願。
周徹再也壓抑不住躁動的情緒,放大了那張日思夜想的臉,用手釋放了出來,還弄髒了手機屏幕。
程殊是他的初戀,青春期的幻想對象,他無數次在夢中擁抱了那單薄的身體。
他自以為深藏在內心的愛慕之情,沒想到卻被哥哥看了出來。
畢業後周源準備去a國留學,周徹聽說程殊留在本市上了一個不錯的一本,周源走之前帶他去一家披薩店吃飯,這裏最有名的就是18寸純肉芝士餅。
周源先囑咐了幾句要好好學習的話,然後說自己不在,幫助父親、照顧母親的責任就留給他了,兄弟倆不能有任何隱瞞,如果燕城有事,他隨時能回來。
家裏的幫傭很少做這些熱量高又沒營養的食物,周徹吃得正高興,就聽見哥哥說道:
“我們是周家的人,做什麽都有一堆人盯著看著,不管有什麽上不了台麵的癖好或想法,都要約束行為,不能讓家族蒙羞。”
周徹心裏一驚,馬上就否認道:“我沒有……”
周源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解釋,說道:“周家要靠我們兄弟撐起來,才不會讓父親一輩子的努力打水漂,別在些無謂的事上浪費精力,不值得。”
他切了一塊披薩放到周徹盤子裏繼續道:“這也是為了保護你和你在乎的人,你要知道,如果你犯了錯,受懲罰的會是那個蠱惑你犯錯的人。所以如果我是你,就不會讓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萌芽階段就清理幹淨。”
“這間披薩店是我一個要好的同學最喜歡的,但我們不可能每天都來,偶爾嚐嚐就算了,對不對?”
周徹咬著牙,點了點頭。
後來這情感就無疾而終了,他把對程殊的愛意壓抑在心裏多年,也找了幾個長得差不多的男孩保持著肉-體關係,當年沒再聯係程殊,純粹是不想禍害人家,也怕自己真走了心。
周源碩士畢業回來擔任了周氏集團要職,迅速接手了整個企業的管理,父親對周源也非常滿意,等他畢業回來,得知哥哥已經與一個門當戶對的女性訂婚,預計過兩年就辦喜事。
他準嫂子外形漂亮,卻絕不是花瓶,國外知名藝術院校畢業,獨立又得體,與哥哥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被所有人祝福。
但就在準備大婚的那一年,周源出了車禍,被撞成了植物人。沒有出現什麽不離不棄的感人橋段,對方很低調地與父親協商退婚,雙方再也不提這件事。
事故調查結果是周源酒駕,隧道裏超速,過出口50米處,撞上前車車尾,導致側翻旋轉,最終連人帶車向後撞在隧道出口的石壁上才停下,撞擊前車輛本身沒有故障。
警方給出的解釋是隧道比較昏暗,那天是個豔陽天,一出來就容易被強光晃眼,導致視力出現短暫白盲感,沒來得及躲避前車,這完全是一場意外。
周源是開著車剛出隧道就撞了,他體內酒精含量就是一杯紅酒的量,屬於酒駕但非醉酒,刹車痕跡也明確顯示他意識到前方有車,隻不過車速太快,踩了刹車也減不到安全速度,釀成悲劇。周徹不明白的是,哥哥為何要開200km的速度,到底是有什麽急事,目的地是哪,都成了永遠無解的謎團。
秘書說那日周源一早在辦公室接了個電話,急匆匆地說回趟家,司機開到家之後,他衝著管家發了一通脾氣,就開自己的跑車出了門,事故就是之後發生的。
周徹的第六感卻越發強烈,準嫂子一家處理事件的速度,以及態度的冷靜,都讓他不得不心生懷疑。
他暗中調查了一年,發現周氏產業並沒有表麵看上去那麽歲月靜好,周源在職的時候也做過一些手腕極硬的勾當,他翻資料的時候才知道可以專門雇傭清道夫,這些團夥或者個體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滅口、頂包、偽造現場應有盡有。
他通過特殊渠道懸賞了800萬找凶手,於是各種維度的調查報告擺在了他麵前,他鎖定了一個人,真名不知道,道上人都叫他黑煙。
周源車禍現場發現了半隻純黑色的煙蒂,上麵沒有檢測出唾液,這基本已經能確定黑煙曾經出現過。
隻是隧道裏沒有攝像頭,當時堵在那裏看熱鬧的車和人又多,根本不能甄別嫌疑人。
他通過一些非常手段,調查了所有事故發生前後從隧道裏開出的車,讓周源的秘書指認是否有眼熟的,畢竟要殺死一個人,都要提前踩點兒。
由於數據太多,上個月才最終鎖定了一輛黑色小轎車,這輛車注冊在集團旗下一個子公司,但一直誰在開卻不知道。周大少剛回國時就被集團借用了,這是最後的記錄,所以沒有有效的管理信息能夠提供。
既然車輛背景已經無據可查,周徹就從行車路線著手,調取了周圍監控,最終發現車消失在了城東郊區山腳下的小徑上。他派人在附近四處尋找,在當地村裏垃圾填埋場發現了這輛車,已經破得隻剩下車架子了。
村民說車是一年前左右停在這的,見無人認領,已被人拆卸幹淨了,能拿走利用或賣錢的都拆掉了。經過許多人的搜刮和長時間的風吹日曬,周徹帶去的鑒定人員沒辦法從上麵提取dna,這條線索又斷了。
為什麽要把車丟棄在這?凶手之後又是怎麽離開的?
周徹心情低落,坐在公務車上出了村子,不死心地回頭看了一眼,正巧與山上那尊大佛對上了視線。
他凝視許久,叫司機調轉車頭開過去,才知道這是一處高檔陵園,他說要買這裏最貴的墓地,園長親自接待他,給他介紹墓園情況。
於是在閑聊中,他套出了一年前有一個人入職,看墓地的時候特意讓這位員工陪同,正是陸成峰。在見到那張看著凶狠的臉後,他覺得不管是體型分析還是人物側寫,這人都非常符合那個殺手黑煙。
他不動聲色先離開了,毫無準備是沒法逮捕凶手的,跟園長說考慮一下再購買。
當天回到市裏,就接到了醫院電話,說他哥醒了。他火急火燎趕到醫院,周源隻在彌留之際,說了兩個字:
“披薩。”
他覺得周源是糊塗了,後來事實證明蘇醒隻是回光返照,又搶救了一宿,還是無力回天,周源的生命沒過三十年。
周源昏迷了一年,對於他的死家裏人都有心理準備,雖然不甘心,卻也沒必要讓他再受罪了。
周徹在他哥的屍體前發誓:“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
他收拾了周源的遺物,有些鑰匙和卡,還有一個卡通披薩形狀的鑰匙扣,就是他哥從前帶他去過的那家的贈品。他腦子裏有了主意。買了那塊最高檔的墓地,帶著他哥生前最喜歡的18寸純肉披薩,出現在這裏鬧事,逼著黑煙露出馬腳,哪怕隻有一絲慌亂,他都能看出端倪。
然而,追查凶手至此,卻碰上了曾經被迫放棄的初戀。周徹覺得這是天意,他剛剛經曆了失去親人的痛苦,程殊又因不為人知的理由躲藏在這,一定是周源在天有靈指引他們再度相遇。
哥哥循規蹈矩為了家族而生,看上去美滿的婚姻,卻毫無感情可言。人生不知何時就會畫上句號,既然上天讓他們重逢,他就再也不會壓抑本心。
隻是,一切都要在找到殺死哥哥的凶手之後。
周徹又到陵園了,定墓碑字體,定雕刻花紋,定下葬日期,反正有點兒什麽破事兒都能來一趟,而且來了就不走了,有時候帶張披薩纏著程殊聊這聊那。
“你在這工作多久了?”
程殊拿著掃把掃地上的鬆針,周徹就圍在他身邊轉悠,不像追求他,像是查戶口。
“你踩到我掃帚了,抬腳。”程殊踢了一腳周徹的高定褲腳,頓時上麵就一層白灰。
周徹卻毫不在意,又問道:“那天我揍的那個壯漢是你室友?”
“你揍他了?”程殊睜大眼睛,說道:“不是他把你擒住了嗎?”
“哦,可能是我近視眼,看錯了。”這句自問自答很沒有誠意。
“他就是看著塊兒大,真動起手來,這種四肢發達的人不占優勢。”周徹對陸成峰的敵意毫不掩飾。
看來周徹得到答案前,是不會走了,程殊說道:“我跟峰哥前後腳來這就職的,平時都是負責管理和巡視,但保潔員不多,歲數又大,也會幫著打掃。”
“他以前是做什麽工作的?”
“提過一嘴,我忘了,你幹嘛?要挖他當保鏢?”程殊白了他一眼。
周徹也沒再問,黑煙肯定不會吐露實情,就算想起來,也不是真的。
他快走兩步到程殊麵前擋住了去路,認真說道:“程殊,我知道你裝不認識我,或者說想完全脫離以前的人際關係,也知道你有難處,但你不必避諱我,我們算是發小,我能幫你。”
周徹的目光很誠懇,聽了這番話,程殊心軟了下來,把掃帚遞給了他,說道:“那你先幫我掃地。”
周家二少爺挽著襯衫袖子,把一排排墓地掃得一塵不染,程殊幫他拿著西裝外套,回頭看著幹淨整潔的小徑,突然說道:
“我媽去世了。”
周徹解開了第一顆扣子,低頭看著他,兩人站在樹蔭裏,周徹抹去了他額角的汗跡,說道:
“什麽時候?”
“去年。”程殊沒有躲,反而湊近了一些,說道:
“父親在我大學時就不行了,現在母親也走了,我們真是同病相憐。”
“你失去了父母,我失去了兄長。”都是至親之人,痛苦深深地籠罩在兩人之間。
周徹牽起他的手在墓地間散步,兩人走過了路邊整齊排列的墓碑,上麵記錄著一個個被親人銘記的逝者。周徹講述了哥哥的事故的疑點,讓他念在舊情的份兒上幫個忙,一起抓陸成峰。
程殊也坦誠了自己委身於此的原因,確實是躲債。
為了給父親治病,親朋好友能借的都借了,這還是小數,主要是還借了高利貸,可慢性病就是會把錢財耗盡,一旦斷掉,也就意味著生命走到了盡頭。
父親去世了,留下的是此生都還不完的債務。他大學畢業後,先緊著親戚家還錢,不想辜負人家的善意。另一邊高利貸債台高壘,數額巨大,以當時還不錯的工資來算,也要不吃不喝還上十年,這還要懇求人家不再往上疊加利息。
一個遵紀守法的普通大學生,又怎麽會有一夜暴富的機會,隻有靠死工資一點點地賺,這已經成為了他一輩子難以逃脫的枷鎖。
在催債壓力下的日子,是沒有生活質量可言的,母親不堪重負,於去年自縊在家,他心灰意冷,這世間已沒了牽掛。
如今他無依無靠,隱姓埋名在墓地裏偷生,又與死人有什麽分別,自然是不想承認自己曾經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聽了程殊這幾年的經曆,周徹的心一揪一揪地疼,這是他心裏一直牽掛的人,在他沒有勇氣陪伴的時候,竟是如此難熬。
當他在異國他鄉求學享受人生的時候,程殊卻在為錢奔波勞碌,何況數額也許在他眼裏是那麽不值一提,更為此失去了母親,太諷刺了。
“我來晚了。”周徹牽起了他的手,說道:“一共還欠了多少錢?我幫你還。”
“我幫你不是為了錢。”程殊停下了腳步說道:“周源是我曾經的朋友,對我很好。我在這已經沒有任何人生目標了,如果毫無價值的我能幫他得到昭雪,也算是我最後的用處了。”
周徹一把攬他入懷,說道:“我知道,我隻是覺得你過得太苦了,我哥的事情解決之後,你會過上更好的生活。”既然重獲至寶,就肯定不會像年少時輕易放手了。
“嗯。”程殊埋首於他寬厚的胸膛,說道:“峰哥真的是個殺手嗎?”
“你們關係很好?”周徹輕撫他的後腦,說道:“殺手不會在腦門上寫自己是殺手,你跟他住了一年,我現在都後怕。”
程殊抬頭對上那雙與周源很相似的眼睛,問道:“那你需要我怎麽做?”
“我不會讓你涉險,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也就明天晚上,你別回宿舍,再幫我開個後門就可以了,算是幫我一個大忙。”周徹大手捧著他的臉,親密地蹭了蹭才依依不舍地放開。
程殊問道:“那你要在宿舍裏抓他嗎?”
周徹的聲音變得冰冷,道:“我會讓他就此消失。”
隔天,到了晚飯點兒,程殊照例和陸成峰一起吃飯,他心裏有事就磨磨嘰嘰沒動筷子。
“怎麽不吃?身子不舒服?”
陸成峰低沉的聲音把他思緒拉了回來,他馬上笑笑說道:“沒事兒,不餓。”
他把麵前這份飯推到陸成峰麵前,說道:“你多吃點兒。”
陸成峰也沒客氣,他經常撿程殊的剩,很習以為常了,大口塞了幾勺飯,問道:
“想什麽呢?”
程殊托著腮,若有所思地說道:“你說我們還能離開這嗎?”
陸成峰聽說過一些他欠債的傳聞,但沒細問過,突然握住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說道:
“很快就能離開了,我帶你走。”
陸成峰一直對他都很照顧,可能心裏還有些旖旎的想法卻從未袒露在外,但他是能感覺到的。
雖然腦袋一熱答應了周徹,可萬一要是陸成峰是冤枉的呢,這不就害死了一條命,而且他在陵園幹活,其他人不會特意刁難他,也是因為有陸成峰這個守護者。
他鬥爭了一會兒,反抓住陸成峰的手,低聲說道:
“峰哥,那個買最高價墓地的周徹,他非說你是黑煙,殺了他哥,可能今晚就要動手,你快走吧!”
陸成峰倒是沒驚訝,問道:“你怎麽知道是今晚?”
“他昨天中午跟我說的。”程殊坦白道:“我和他哥是同學,但很不熟的那種,之前裝不認識也是因為我不想暴露身份。現在也不怕你知道,反正我欠債的事兒也傳開了。他說要幫我還債,晚上別回宿舍,無論出了什麽事,都裝不知道。”
“你真當那大爺說的是真的?”陸成峰長舒一口氣,說道:“你放心,他就算找我,我也沒事。”
“你怎麽會沒事,他都說要讓你死……”程殊話沒說完就被陸成峰打斷道:“你別擔心,我馬上就會有錢了,到時候你就不用再在這鬼地方忍氣吞聲了。”
“峰哥……”程殊再勸也勸不動了,隻得作罷。
陸成峰踢了他一腳,從兜裏掏出個老舊手機在桌子底下給他,說道:“你晚上別回了,這手機裏隻有一個聯係人,給他打電話,晚上十點他會帶你離開,去一個安全屋,過些日子我會在那裏跟你會合。”
程殊握緊了手機,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