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鬼老驢靈台伏甲 梨太監密道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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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錄!
梨太監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了拾遺穀。
他在空中飛舞的姿態似乎比坤藏和陰之葭還要嫻熟,幾番沉浮之後,便氣定神閑地站在了穀底。
梨太監根本沒有去看那塊寫有阡風陌道的石碑,也完全沒有去考慮走東邊還是西邊的問題。
他一抬足,像飛仙一般淩空躍起,在崖壁上輕輕幾個起落,徑直來到轉生靈台麵前。
這塊過於斧鑿的石頭,如今成為拾遺穀的唯一破綻。
張愁和墨嵐離開之後,塌陷的靈台六角巨石並未還原,千斤巨石不再成為阻路的屏障,一條深幽的甬道在黿液退去之後,如今明明白白地呈現在梨太監的麵前。
誰能想到,千載不遇的河圖洗脈,隻不過是一個用來騙開千斤巨石屏障的局。
梨太監不禁有些得意起來,張愁這枚棋子,真是完美地發揮了作用。想起當年張愁金殿落榜,墮入江湖,又被自己慧眼相中的種種經過,梨太監想,以後還是把更多的真相告訴張愁好了,此人的確是福將。
不過,想起張愁支支吾吾送給墨嵐的那塊玉,梨太監又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個張愁還是不夠絕情,曆盡磨難之後,居然還是書生意氣。
那塊玉,豈是黃雀後手那麽簡單。
梨太監一邊隨意思索並裁決著他人的命運,一邊邁步向甬道幽深處走去。
甬道斜斜向下,並不規整,也不太曲折。牆壁上殘留著黿液的氣息,但並沒有黿液的本體。比較奇特的是,一些巨大的植物根莖和藤蔓裸露在外,雖然擁有駭人的體魄,但明顯已經枯萎死去。
梨太監的目光在這巨大植物的遺骸上停留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仿佛極為遺憾錯過了什麽機緣,然後繼續往裏走去。
但是,他不再是閑庭信步的樣子,而是盡量放輕步伐,把自身的輕身功夫發揮到極致,似乎腳底挨著地麵都成為了一種罪過。
他害怕“吵醒”黿液。
梨太監,仿佛對於黿液有種天生的懼怕。
終於,他走過了那條甬道,來到地底一處開闊的空間中。
那是一個十幾丈內徑的洞穴,洞壁泛著暗紅的光芒,照亮了洞內一切。
梨太監長出了一口氣,似乎對於平安邁過甬道而沒有驚動黿液,已經是極大的勝利。
而他一路行來,的確是盡全力施為輕功,似乎也成為極大的負擔,原本老邁的臉上浮出滴滴汗珠,麵色也略顯蒼白。
梨太監又往洞穴中央走了幾步,俯下身去。那裏有一汪泉眼,裏麵紅色透明的泉水正在咕咚咕咚的翻滾,蓬勃的生命力散發出微腥苦澀的氣味。
這是苦水之源。
梨太監小心翼翼地沾了一點放到舌頭上,本來苦澀的味道,卻如同沁人心脾的甘甜,甜得他渾身發抖。
誰能想到,當初張愁竟是從這苦水的源頭被河圖洗脈送出來的?
梨太監小心翼翼地靠近泉眼,伸手在泉眼附近的地麵紅土上摸了摸,又拍了拍,終於在一處地表發出了空洞的聲音,他露出了笑容。
梨太監運起右掌,就要全力向那處空洞的地麵拍落,洞穴的暗處卻有人說話了“終於來了啊?”
伴隨話音,那人已經化作一團黑影殺了出來,兩道寒光在暗紅的空間中一閃即逝,分取梨太監胸口和麵門兩大要害。
梨太監反應如電,同時伸出左右兩手的食中二指,分別鉗住兩道寒光,卻是兩柄狹長的輕鋼劍。
“獠牙雙劍!你居然可以獠牙合璧!”梨太監死死鉗住兩把劍,眼中已經流露出巨大的恐懼和震駭。
“有點份量,也還識貨!”那人怪笑一聲,猛然抽劍,往後一躍。
梨太監雖然武功高絕,但暗夜中還是打了折扣。見來人自動後撤,便想先拉開距離,以靜製動。因此,他也隨之放鬆二指,任那人撤劍。
誰知,那人的劍上居然在平滑的側麵生有倒鉤,借著撤劍的動作,在梨太監手指上拉出細細的傷口。
幾滴鮮血落下,傷口突然變色。借著洞中暗紅的光,梨太監看到一抹深重的黑漬開始在皮下蔓延,順著雙手經脈向蛇行一般飛速向心口奔襲而去,一瞬間就布滿了雙臂。
“枯藤之毒……”劇毒攻心,梨太監雖然瞬間就看出了究竟,但卻一籌莫展,隻能運起內息往雙手逆推,暫緩毒性擴散。
“嘿嘿,你這老閹貨,居然還認識枯藤之毒?”那人收了雙劍,從暗影裏走了出來。他腳步蹣跚,竟是個嘴歪眼斜、羅圈跛腳的駝背。他打著赤腳,身上的衣衫怕是從穿上就沒有脫下來換洗過,襤褸得連補丁都沒有一個,全是大大小小的破洞。
這個奇醜的駝背走到近處,怪笑著看了看梨太監“你這人,可不是一般人。”
梨太監緊閉雙唇,全身力氣都用在和枯藤毒抗爭上,根本無暇理會駝背的話。
“前幾天,也來了個外人,居然被河圖洗了脈,送來了這裏。我本想殺了他,卻又被大族長手下那個好管閑事的傻妮子給救走了。”駝背怪人,用一雙醜陋渾濁的眼睛盯著梨太監,“那個被洗脈的人,是你們送進來的吧?”
梨太監還是閉目不答。
“你們可真是下了不少本錢啊。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這麽一個水神共工血脈的人,那得花多大功夫?還真是吃得太飽啊……”怪人一臉的不屑與調侃。
提到共工血脈,梨太監終於睜眼瞪了怪人一下。
“你不要以為我說話多就是給了你機會,枯藤之毒天下之冠,你已經死定了。毒發攻心,萬蟲蝕骨,痛不可當,要足足三個時辰才會死去……”怪人抽出雙劍,把鋒刃放到舌尖,遊走的舌頭在劇毒的倒鉤之間滑過,跳著華麗的死亡舞蹈。
“你,是怎麽知道這些入穀秘密的?拾遺穀中誰是你們的內應?說出來,我就給你個痛快。”怪人把歪斜的眼睛圓睜開來,目光挖掘著梨太監心中的隱秘。
此時,梨太監已經屈從於命運,放棄了抵抗,任由天下第一的劇毒沿著經脈攻向心髒。
他心有不甘地歎道“用共工血脈的後人騙開轉生靈台,已經是能做的極致……”
“不止於此吧,鱉靈後裔的出現,枯藤之死,恐怕也跟你們脫不了幹係……”怪人話音未落,已經手起劍落,“唰”的一聲,梨太監的左臂齊肩削落,一股黑血如噴泉激射而出,灑了滿地。
梨太監此刻終於明白,眼前這個怪人絕不是心慈手軟、掉以輕心的話嘮,而是最擅長玩弄和折磨人心的魔鬼。
“不錯……枯藤的根,確實是有人斬斷的;那鱉靈後裔,也是我們安排的……”梨太監這話,就等於是承認了穀中有內奸。
“若不是枯藤已死,由它盤踞在甬道和地層之中,你們即便騙開了靈台甬道,躲開了黿液噬人,又哪裏敢邁進一步?若不是鱉靈後裔入穀,冬陽玉那老東西又怎會自甘反噬,弄得穀裏群龍無首,給你們這幫孫子可趁之機?害得吠牙我這老骨頭常年苦守在此,寸步不離?”
這個駝背怪人,自然就是鬼族族長,就是連魂園聚會都未參加的那頭老倔驢。
然而,這頭老倔驢醜陋外表下卻強自壓抑著一顆幾乎要跳出來的心。
——以共工血脈騙開轉生靈台,以穀中內應挖斷枯藤之根,以鱉靈後裔誘冬陽玉自甘反噬,都是針對拾遺穀設下的局。這個局,藏得如此之深邃,來得如此之突兀,算得如此之精準,天下間誰有這個能耐?又有誰對拾遺穀如此之覬覦?
幸好,還有他這頭永遠都把人想得一分善、九分惡的老倔驢。
幸好,這三個局都在他的判斷之中。
在其餘眾人都在魂園大會上為了拾遺族急功近利的前途爭執不休的時候,他這頭老倔驢,成了拾遺穀最後的屏障。
“你如此懼怕黿液,想來必然是祝融血脈的傳人。時隔幾千年,這上古的血脈究竟是怎麽保存下來不至於衝淡的?火神祝融,水神共工,鱉靈魚鳧,你方唱罷我登場,過去的事怎麽就不能讓它過去呢?幾千年前的大戰,跟後人有狗屁的關係?就不能讓我們這些老頭子帶著子孫們安安生生過幾年?”吠牙越說越激動,最後將一張醜臉向梨太監越靠越近,仿佛要將眼前這個外來的入侵者再看得仔細點。
梨太監捂住流血的斷臂創口,忍住劇痛慘笑一聲,一口黑血從嘴角流出來,叉開了吠牙的問題“這枯藤之毒真的冠絕天下,無藥可解?”
“絕無虛假。”吠牙慢慢點頭。
“我還聽說,枯藤毒也是回春的良方?”梨太監似乎已經悲愴到了極點,悲極反笑,笑得淚流滿麵,一臉的皺紋逐漸被淚水填滿。
“這也沒錯。”吠牙嘲笑道,“但那是對有緣人。”
“何謂有緣人?”
吠牙聞言不答,醜怪的臉上閃過一絲譏笑。
“你覺得我是怎麽成的太監……”梨太監彌留在死亡的邊緣,說話已經有氣無力。
“關我屁事。”吠牙皺起了眉頭,梨太監剛才這幾句沒來由的問題讓他感到不對,隨時準備出手。
“哈哈,哈哈哈……”梨太監用盡最後的力氣狂笑不止,笑得吠牙心裏直發毛。
明明勝券在握,吠牙也想不出自己算漏了什麽,但強烈的警兆不斷生出,促使他當機立斷,盡管還未問出誰是內奸,但這個老閹貨,已經絕對不能留!
他一擊迅捷無倫的劍招,裹挾著淩厲的疾風,向梨太監的咽喉襲去。
但即便這樣,也已經晚了。
那一劍,居然沒有刺進去。
精鋼打造的劍鋒,被梨太監用一片枯萎的葉子擋住了。
一片柔弱腐朽的葉子,被信手拈來,擋住了獠牙劍法淩厲暴虐的一擊突刺。
“內蘊五行,自成天地……”吠牙苦笑一聲,手上再度催動內勁,但卻難進分毫。
“你還算識貨。”這是吠牙之前評價梨太監的話,此刻卻被原話奉還,“你們這些老不死的活了幾千年,閉門造車,固步自封,早就腐朽得一塌糊塗。你們蝸居穀中不見日月,哪裏知道外麵的世界鬥轉星移?”
梨太監兀自說話,手上卻沒有停歇。他右手的枯葉往身後一粘、一帶,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拉扯著吠牙往一旁傾斜而去。
“讓你這井蛙看看,什麽叫真正的五行,什麽叫真正的天地!”
吠牙早就想要撒手,卻發現不僅手中的牙劍,就連自己握牙劍的右手都被牢牢吸住,掙脫不得。他應變也快,左手獠劍橫掠而出,抹向梨太監左邊肋下空門。
梨太監左臂已斷,防不勝防。
吠牙是想逼梨太監右手回防,乃是圍魏救趙的打算。
誰知梨太監用右手的樹葉牽引著吠牙手中的牙劍,畫了個弧形往中門急速而來,恰好格擋在吠牙的獠劍上。
接下來,兩人的較量出現了極為詭異的一幕,吠牙如同木偶一般,被梨太監用一片枯葉牽引著右手的牙劍與左手的獠劍打了起來。數十招過去,吠牙右手的牙劍攻勢已盡,握獠劍的左手在梨太監內息的掌控下已經毫無知覺。
吠牙麵色蒼白如紙,他萬沒有想到,身中枯藤毒,還斷了一臂的梨太監,居然還有如此舉重若輕的駭人本領。這頭老倔驢的眼中,露出罕見的慌亂。
梨太監的左臂傷口依舊滴著血,但那血已經不如之前那麽黑,絲絲殷紅正逐漸占據上風。他的臉色也漸趨紅潤,就連皺紋也有平複之感。
“你一定在想,這老閹貨明明中了枯藤之毒,怎麽還沒死?”梨太監心情似乎大好,“我其實早就提示你了,這枯藤毒,對於有緣人,是回春的良藥啊……”
“你……不是太監!你服了斷陽散,你這個瘋子!”吠牙終於想通自己的疏漏之處。
其實也不怪他疏漏,誰都難以想到世間居然有這麽瘋狂到極致的賭徒。
斷陽散,是一種奇門藥劑,長期服用之後,可以令男人喪失雄風,如同天閹。但這種藥必須從男童未成年之時就吃,終其一生,月月不得間斷。而且,這味藥還有幾個奇怪的特征。第一,這藥絕不會令其麻痹沉醉上癮產生依賴,第二是隻需微量就能使整缸清水變得口味辛辣苦澀難以下咽,第三是煉製的過程極為繁瑣,耗材萬分昂貴罕見。
有哪個正常的男子會去常年吃這種藥?有哪個正常的男子會常年去吃這種藥來令自己變成天閹?
吠牙內心的恐懼和驚駭已經達到極致,饒是他數千年的生命閱曆,也沒有想過會有這種不擇手段的人。
正常男子長期服用這種藥,隻有兩種情況,要麽是身家豪闊且有龍陽斷袖之癖好,不好男裝喜紅妝;要麽,就是用服藥後畢生的畸形,去賭上一個解毒回春的機會。
這個機會,就是枯藤之毒。
這個老態龍鍾的梨太監,用自己一生的雄風,終於等到枯藤回春的機會。
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吞服斷陽散,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麵對枯藤之毒的時候,留下翻盤的後手。
他就是那個有緣人。
“我本以為,枯藤被斷了根,這一輩子都沒有重新做男人的機會了。沒想到你居然送我這麽一份大禮。”梨太監的麵色越發正常,容貌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年輕,但這種變化不久就停滯了,梨太監的頭發變得黑白相間,溝壑縱橫的麵龐凝固成堅硬的磐石。
“但是,你卻廢了我一隻手!”梨太監一聲歇斯底裏的爆喝,右腿閃電踢出,一記開山裂石的猛擊,正中吠牙的小腹。
“要不是這隻手被廢,精血流失,這枯藤毒的回春之效本該更好。你個老駝背,壞了灑家的好事。”梨太監心中擠壓的怨毒終於爆發出來,望著蜷縮發抖的吠牙,就像看一隻可憐瀕死的臭蟲。
梨太監畢竟失血過多,腳步有些虛浮。他撕開衣袖草草包紮了傷口,大略止住流血,輕蔑地撿起吠牙掉落的鋼劍,甩了甩“我還以為你真能獠牙合璧,看來你隻得其形未得其實,還把自己搞成了個經脈扭曲的畸形駝背,真是蠢材。”
梨太監運了一口氣,一劍刺向吠牙蜷縮的背脊上,直指左邊心房。
這老太監的狠辣果斷,較之吠牙猶有過之,絕不給敵手任何喘息之機。
此時奇變陡生,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憑空出現,懸停在梨太監的身後一尺處,手中一柄泛著黑光的奇形兵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向梨太監的後心頸骨要害之處。
梨太監感到身後冷風來襲,以左腳為軸,身子外旋,右手的鋼劍結結實實地格在偷襲者的兵器上。
然而,兩兵相交,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那柄黑色的兵刃如同割草一般將梨太監手中那柄精鋼長劍削為兩段,幾乎毫無阻礙。
梨太監瞳孔劇烈收縮,此時再想躲閃已經來不及了,橫掠而來的黑色兵刃在他右邊臉上劃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如注。
梨太監慘哼一聲,加之失去左臂之後還未適應,踉蹌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隻覺得麵上火辣辣,濕乎乎,粘稠的血漿順著脖子流淌下來,傷得不輕。
再看吠牙,已經被一個書生打扮的人扶起,往黿液泉眼中跳去。
“張愁——”梨太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張愁扶著幾近昏迷的吠牙,在黿液中急速下沉。在黿液沒過頭頂之前,他和梨太監一直雙眼對視著。
他眼神中複雜的情感交織,猶疑、怨恨、遺憾、釋然、明悟……在那短短的一瞬,從心底由眼中噴湧而出……
“張愁——”梨太監再次大吼一聲,卻顯得有些無謂。
他拖著重傷的身軀猛撲過去,卻最終在黿液的震懾下眼睜睜看著張愁和吠牙消失。
然後一把黑色兵刃,在他麵前緩緩抬起,像是裁決者的宣誓。
“老人妖,你的對手是我。”墨嵐嫵媚的笑容伴隨著歲月釀醇的美妙嗓音,在蜀錦暗紋裝點的肢體配合下,綻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