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章 爭秘寶血濺幽穀 殤夙敵悲歌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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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錄!
駱養性把手中一卷破布再次細細讀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誤讀和遺漏,然後做了個手勢。
黎明的微光晨曦中,五千火器營精銳在拾遺穀懸崖邊按一個奇怪的隊形散開。
梨太監於深入岷山的路途上,對駱養性細細講解了秘圖機要,尤其是那些阡風騰滅、變化莫測的八卦方位。
短短十天的路途中,駱養性又把這些法門在五千精銳中予以傳授。
五千錦衣衛的士兵,按理說不可能短時間內精通玄奧的八卦義理。
然而,這五千人從挑選之初,就非比尋常。這些人不僅身手了得,火器嫻熟,而且要麽就是念過幾年私學,要麽就是破落世家的旁支子弟,多多少少都還認得些字。十天功夫,雖說不能盡全功,卻也都學了個七七八八。
駱養性自己都不禁產生了疑惑,梨太監為了這件事,究竟花費了多少精力,留了多少後手?
按照梨太監的說法和圖上的標注,這拾遺穀的阡風,其實是按照先天八卦方位布局,遵循一定繁複順序而運轉的陣法。
“你隻須記住,不要貿然入穀,必待卯日抬頭,天地歸位,乾位和坤位阡風初成,方可一躍而下……”
駱養性默默回憶著梨太監的叮囑,靜靜等候著卯日初升的時刻到來。
這天清晨,日光並不晴朗,隻能看到一輪渾濁的紅日,從厚厚的雲霧中露出影子。
駱養性知道時辰已到,回頭示意準備。
果然,雲海之中,突然如同巨鯨噴水一般,猛然爆發起兩柱巨大的氣浪,破開雲層,直達崖岸的高度,久久不息。
這兩柱氣浪的位置,恰好在正南、正北的乾坤位上。
駱養性一個呼嘯,帶頭躍下了山崖,直奔乾位而去,他身後早已蓄勢已久的五千精銳跟著魚貫而下。
本來密集壯觀的隊伍,化作一個個黑點,在雪白的雲海背景下彌散開來,如同白卷上灑落的星星墨漬。
借著乾位氣浪的托舉,駱養性徐徐下沉。
“……艮位和兌位上,會有橫掠之風相衝,是為山澤交互通。你們須借橫掠之風移形至巽風位或是震雷位。這一換位最為艱難,有五分運氣,成則生,敗則跌落懸崖屍骨無存,乃是阡風陌道一關最為凶險之處。因為,巽風、震雷交相變化,不知何處為生機,何處為死地,全在偶然之間,故稱風雷成對搏……”
梨太監的話仿佛仍在耳邊句句驚心,駱養性背上的冷汗卻在剛一滲出就被升騰的暖風烘得焦幹。他沒有時間猶豫,艮位和兌位上的阡風已經升起,隻能賭一把了——駱養性閉著眼睛向兌位上迎去,兌位上的橫掠之風將駱養性吹向了震雷位。
跟隨駱養性的五千人,並不知道這當中的凶險,隻按照事先的指令,一半由兌位去往震雷位,一半則由艮位去往巽風位。
駱養性突然有些不忍,包括自己在內,至少有二千五百錦衣衛的精銳,連拾遺穀都進不了,就可能會摔死在阡風陌道上。
果然,就在下一瞬間,巽風位上突然湧起氣浪,而震雷位上卻毫無變化。跟駱養性一起被橫風吹向震雷位的人,紛紛發出恐慌的驚呼。駱養性知道賭錯,不過身為指揮使畢竟不是常人,見勢不妙,當下使出八步趕蟬的功夫,踩著那些墜落的人作為跳板,在半空中急速往巽風位奔去。
有些本身武功較高的錦衣衛,連忙效仿駱養性的做法,踏著隊中弟兄,慌慌張張地變幻著方位。
半空中,驚叫,罵娘,哭喊,各種聲音一時間爆發出來。駱養性橫移之中,竟嗅到一股惡臭,想來是有人已經嚇出了屎尿。
終於,從震雷位上逃出生天的一小部分人,跟駱養性一起在巽風位上重新穩住,而其餘約有兩千精銳,化作黑點墜入深深的絕穀之中,轉眼被濃霧吞噬。
駱養性驚魂甫定,連忙在空中連比劃帶招呼,將剩下約三千人團聚匯攏在一起,手拉手分成幾個人環,在巽風位的阡風中沉浮。
“……最後一變,關鍵是把握離火、坎水兩個方位上阡風更替消長的時機。水火二物,麵上仿佛死敵,實則冷暖相融自有平衡生機,這便是水火不相攻……”
駱養性口中默念著梨太監最後的告誡,雙眼死死盯著離位和坎位上的阡風變幻。
這兩個方位上的氣浪升騰,跟此前大有不同,交相隱現,玄機莫測。
眼看巽風位上的阡風漸漸變弱,危機已彰,駱養性不敢再做耽擱,大喝一聲“走”,便鬆開與其他人相握的手往離火位上漂移而去。
他身後的的數千人,來不及沉溺於兩千同僚已然墜穀的驚恐和猜疑,在求生本能的驅動下,紛紛隨洛養性而動。
一時間,拾遺穀萬仞絕壁包夾的雲山霧海中,一串由活人牽引出的長龍,開始慢慢騰挪,在龍頭駱養性的帶領下,緩緩往離火位而去。
一會兒,長龍的前半截身子都被離火位的阡風托舉起來,仿佛升龍之態,蔚為壯觀。
不少錦衣衛被眼前的奇景驚得目瞪口呆,精神竟有些恍惚。
“別他媽愣神兒,想活命的都給老子往後轉,後隊改做前隊,往坎水位!”這邊駱養性卻已經頓悟離坎兩股阡風的生死玄奧,用盡全身力氣高聲狂呼。
原來,這離火位的氣浪與坎水位的氣浪,彼此更替,此消則彼現,彼出則此必亡,隱沒之間,隻有極短的間隔。
若此刻不及早抽身,則離火位阡風消散,而坎水位遠在彼端,便隻有摔死一途。
然而,離火、坎水在八卦布局中相對而峙,隔得極遠,此刻再要回頭,已經來不及了。
其它軍士不明就理,還陶醉在升龍抬頭的奇景之中,勘破玄機的駱養性卻已經急得三魂七魄出竅。
但也是老天保佑,此時艮位上居然再次刮起一股橫掠之風,仿佛菩薩口中吹來一口救命的仙氣,把這數千活人串成的長龍經巽風位一轉,然後安安穩穩地送到了坎水位上。
坎水位的氣浪緩緩變弱,數千錦衣衛在距離穀底幾丈高的空中落下。這些人大多輕功在身,區區數丈全然不在話下,除有幾人摔傷之外,皆都平安著陸。
駱養性點了點數,活著到達穀底,而且戰力未損的錦衣衛,還有二千九百多人。
再看穀底,那些摔死的錦衣衛,屍體全都分崩離析,仿佛被屠夫用巨錘砸開的肉醬,碎骨筋絡遍地都是,髒腑腦漿濺滿山崖,當真是人間地獄,流血漂櫓。
活著的錦衣衛已經有人忍不住嘔吐起來。
“所有人聽令,將所有死去弟兄身上但凡還能用的火器和震天雷收攏起來,不得耽誤!”駱養性自己雖然也有九死一生之感,但此刻也顧不得唏噓了。
——五千精銳,還沒入穀就送了兩千去見閻王爺,這究竟是個什麽去處?
駱養性撿起一把摔裂銅管的火統,想著此行吉凶未卜的前途,站在“阡風陌道”的石碑前躊躇起來。
與此同時,魂園中,拾遺族。
“……入穀之路,僅有兩條。錦衣衛不通黿語,無法從‘阡風陌道’石碑處喚開地縫,必是經轉生靈台而入。”左無橫說道,“這也是梨太監用‘事不過三’設局,用共工血脈騙開轉生靈台甬道的初衷。”
旁邊重傷的吠牙點頭補充道“不錯,而且我發現,梨太監應是祝融之墟的後人無疑。他一舉一動都透露出對黿液的畏懼,所以也不敢走阡風陌道……咳咳……”說罷,又劇烈咳嗽起來。
“也是,他們如此算計,才用內奸將枯藤毀去,斷絕甬道中最強的防衛,不可能不充分利用……”秋知葉瞟了一眼角落裏閉目不言的岩牙,也覺得有理。
但智師畢竟不同,口中說著,眼神卻又看向遊離一邊的張愁。
他心中一動,高聲喊道“不知義士有何高見?”
——義士嗎?
張愁苦笑一聲,回頭看著眾人,略一沉吟,才說“不妥。”
這聲不妥,等於同時也承認了,自己其實一直在遠處悄悄把拾遺族眾人的謀劃聽在耳裏。
心牙一皺眉,望向智師。秋知葉卻大度地一揮手,笑道“為何不妥?”
張愁隻說了兩個字“虛實。”然後就拱手後退,站到更遠的地方,表明了自己絕不再參與其中的態度。
秋知葉也一拱手,笑道“高見”,隨即對眾人言道“諸君所見,應是大局所在,但在細微處為防有變,阡風陌道處不可無人,以備錦衣衛奇兵之襲……”
“智師之言有理,所謂虛實相生,真假相雜,很難說他們苦心打通靈台甬道究竟是不是個幌子,而實際卻在阡風陌道暗渡陳倉。可派一名族中高手帶幾個人前往埋伏……”左無橫這話,貌似附議了智師的話,實則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想法——阡風陌道石碑入口絕無漏洞,派幾個人足矣。
他這邊話音剛落,就有一個人應道“晚輩願擔此任。”
說話的竟然是坤藏。
“義父已受重傷,無法統率鬼族諸人。“坤藏向在場諸位族中前輩環禮一周,十分謙恭,”他之前已經傳令由晚輩暫攝族中事務。因此,我想帶鬼族中人前往……”
這還是坤藏在人前第一次對吠牙以義父相稱——秋知葉和左無橫向吠牙投去詢問的眼光,後者微微點頭表示讚同。
秋知葉喜道“少年人武功大成,勇氣勘嘉,正是鋒芒出鞘之時,此行大善。”
“但是鬼族上下約有四百人……”心牙在一旁欲言又止——鬼族的實力,其實已經占了穀中如今可用戰力的一小半,卻用於阡風陌道處防範於未然,有些輕重不分。
”我們鬼族向來務農,善戰者不多。我此去隻帶一百人,剩下族人請伐師大人酌情居中調配。“坤藏卻似知道心牙的疑慮所在,這番話等於是自白心意。
伐師哈哈一笑,欣然應允。
有智、伐二師同意,心牙自然不好再說什麽,隻好任由坤藏回族中駐地整合人手。
但其實左無橫和秋知葉也有同樣的疑惑——
這坤藏自魂樹開花之後,似乎不僅在武功上突飛猛進達成獠牙雙修的境界,這口齒應變的功夫似乎也換了一個人。
坤藏離開之時,又看了岩牙一眼,回頭離開時,心中深埋的決然更盛。
沉默許久的岩牙此時突然爆發出狂笑,用一種充滿讚賞和敬畏的眼光目送坤藏的背影消失,那種發自內心的狂喜,仿佛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勝利者和把控者。
——阡風陌道的石碑前,一道寬約三尺的地縫已經裂開。兩千多錦衣衛正一個接一個地從黿液中沉下去,洛養性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變化。他剛才一番吸氣發聲念出古怪的開門咒語,似乎用力過於猛烈,喉嚨隱隱有些不適。伐師左無橫口中神秘莫測的黿語,看來也並非是什麽了不起的秘密。
——伐師左無橫率著地族和人族的剩餘主力,正沿著苦水往東邊而去。那裏是苦水的源頭,發源於東,蜿蜒而西滋潤魂園。梨太監若是自轉生靈台逆行而入,必經苦水源頭方能入穀。在拾遺族的籌劃中,苦水溯源處,乃是決戰之地。
——阡風陌道的出口,乃是拾遺族人的墓地。坤藏再次麵對著黿液井出神,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他身後所謂的鬼族百人,卻隻有四個身影。
拖著斷臂的梨太監從苦水河中冒出那顆老邁的頭顱。他擦了一把臉上苦澀犯的河水,檢視了一遍斷臂創口的包紮,望著這個夢回千度卻從未相見的龍脊穹頂,前所未有的自信心像野火一樣燃燒起來。
——目前為止,雖然也有慘重如斷臂的代價和意外如張愁的背叛,但如果拿這些和已經獲得的枯藤劇毒與即將揭開的上古遺秘比起來,根本就不重要啊……
——剛才自己穿過苦水之源時所造成的撕心疼痛已經將那頭巨龜徹底驚醒,那聲劃過亙古的淒厲鳴叫,唱響了千古宿敵的決戰悲歌!
河圖,我來送你最後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