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蕭燕燕初顯治理才 韓德讓暗戀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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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契丹蕭太後!
    韓德讓醒來時,但見四周漆黑一片,燭台的燈還奄奄一息的亮著,豆粒大,已經萎得挨著燭台了。一束亮光從窗格瀉進來,在地上畫出極規矩的方塊。這是哪兒?我為什麽睡在這兒?韓德讓想起昨晚喝酒的事,不禁臉紅耳臊,難道我醉了。他想抬頭看看四周,頭痛得厲害,他翻過身,一股刺鼻的酸餿味直衝上來,腹內一把掃帚攪動起來,一股氣流猛地從肚子裏湧向喉嚨。韓德讓想強忍著,那裏由得了自己,嘴一張,大團大團的穢物噴得滿地都是,連床上的被褥都沾上了。韓德讓慌忙下床找東西清掃,哪裏有掃帚?他的頭暈得厲害,口也渴得很。驀地,塔尖燭台旁邊放著一大甕水,他端起來“咕咚咕咚”喝了個罄盡。這時,他平靜多了,環視屋內,唬了一大跳,但見門垂珠簾,戶掛茜帷,床鋪錦被,幾陳脂粉,明鏡高懸,紗帳低垂,纖塵不染,幽香撲鼻。這分明是小姐的閨房。韓德讓不禁耳熱心跳,渾身燥熱,汗涔涔下流,慌慌張張溜了出來,迎頭碰見留守府的巡夜的侍衛,認出他來,恭恭敬敬道了聲“將軍早。”他卻窘的發抖,說不出一句話,隻“啊啊”的應著,他想那巡夜的侍衛一定知道他的醜事,他疾步走開了。他來到假山下池塘邊洗了一把臉,覺得清醒多了,他就在塘邊坐下來,看塘裏倒映的一輪明月和數點寒星,他回憶昨日席間的情形,羞得渾身發顫,一想到醉臥在女孩的閨房裏,嘔吐狼藉,真恨不得赴池就死,一想到人家發現他把那麽整潔,那麽清香的閨房弄得汙穢不堪,穢氣熏天,就無可遁形,真想找個洞鑽進去,永遠不出來。他害怕天亮,假山上的潺潺流水若滴漏一樣,喻示著時間飛逝。天一亮,他的醜事就大白於天下,他似乎已看到人們奇怪的目光,異樣的笑容。得在天亮前把那房中的穢物清掃幹淨。他又洗了一把臉,水裏隱隱約約現出他的輪廓。這一池清澈的水就是一麵鏡子,白天,他總是偷偷地走過去,偷窺一下自己的儀容,整理整理邊幅。水中的他儀態端莊,豐頤隆鼻,寬額長頜,眉清目秀,像個人物,沒想到出了這麽大的醜,還有什麽臉見人?他稍厚的嘴唇顯得他有些老實。也的確如此,他笨嘴笨舌的,一本正經,人家取笑他,也不生氣,“嘿嘿”笑幾聲就過去了。可是非常固執,認死理,一竿子插到底,九牛拉不回。
    他慌忙跑回自己的房裏,拿了掃帚畚箕,跑向那間他汙穢房屋,剛到院中,笙笳亂起,院子裏到處都是人跑動。他站住不動了,似乎人們的目光一齊射向他,他覺得人們一下子把他看得透徹,他轉身飛跑回去,關門上床蒙頭再也不敢出門了。
    接下來的日子,他像賊似地躲著人,不敢與人說話,每天,早早的出去,非不得已,一直轉到掌燈才回。最後,他索性住到室昉家裏了,他對蕭思溫說,室大哥不在家,室伯母獨自住著不方便,挑水買菜,得個人照應。說出這幾句話,他已滿頭大汗,畢竟,生平第一次撒謊,心裏像揣了個小兔子。然而,他在室家也住的不安心,老想著醉酒的那件事,不知人家怎麽看我哩。真後悔那次喝那麽多酒,韓德讓啊韓德讓,你做了多麽愚蠢的事。
    這一日,室昉回來了,韓德讓特高興,兄弟倆互訴了別離之事,他又問二哥在哪裏。室昉說“他呀,一匹沒籠頭的馬,想到哪兒就去哪兒,誰管得著。”
    “是啊他真快活。”
    “難道你不快活?你打大勝仗了,成了英雄,走到哪兒,哪兒都有人尊敬你。”
    “嗐,別說了,那有什麽了不起,比起二哥,我簡直害羞得要鑽床底下去。”
    “說到這兒,我要問你,你在留守府住得好好的,為什麽跑到我家住來了?”
    韓德讓的臉刷的紅了,如秋柿子一樣,低著頭不發一言。
    “大人怪罪你了?”
    韓德讓搖頭。
    “蕭風她們又欺負你了?”
    韓德讓仍然搖頭。
    “到底怎麽了?大哥都替你著急,有什麽話說不出口?”
    “都怪我不小心喝醉酒。”韓德讓咬牙道。
    室昉哈哈大笑說“喝醉了酒,哈哈,喝醉了酒有個啥?男人喝醉了有個啥?”
    “大哥,你不知道-------”韓德讓把那一夜的情形向室昉講了一遍,末了他說,“我真無臉去見他們。”
    室昉說“虧你還是上過戰場殺過敵的人,不就是弄髒了人家屋子,弄髒了人家的被子,掃一掃,洗一洗,不就好了,你這樣躲著,能躲一輩子?況且,這點小事人家未必放在心上。好好地,今天跟我一起回留守府,不要把芝麻大的事放在心上,你如此躲著人家,大人心裏會不高興的,府裏上下也會不高興的。”
    韓德讓猶豫了片刻,說“好,我聽大哥的。”
    二人同到留守府,蕭思溫,見二人來了,忙迎上說“哎呀,你們總算來了,這幾天忙壞我了,又要打掃戰場,又要修繕城郭,又要安撫邊民,又要安置戰俘,真恨不得有分身術才好,現在好了,室判官回來了,我可以輕鬆一下了。德讓也是,半個月不到府上來,燕燕天天問你哪兒去了。”
    韓德讓紅著臉說“大人,小將不該------”
    室昉忙大聲說“大人,室昉走後不幾天,就出了如此大的事,室昉被困涿州十幾日,日夜擔心南京安危,曾數次派人出城打探消息,皆無法衝破重圍,皇天佑我,南京安然無恙。周軍撤走後,室昉又到遭受兵燹的地方看了看,一路上,城毀村滅,千裏沃野,寥寥無人,老百姓都逃命去了,大片田地被拋荒,踐踏,無人耕種,實在可惜。”
    不知什麽時候,蕭綽溜了進來,悄悄地藏在畫屏後麵,待韓德讓走過時,她跳出來駭他一大跳。
    蕭思溫說“沒人種,也好,讓它長草去,正好放馬。”
    室昉說“那怎麽行?那麽好的地,種粟種稻種麥,能養活多少人,放馬豈不可惜。”
    蕭思溫攤開手說“那怎麽辦,人都跑光了,誰來種?”
    “阿爸不如出一道榜文,曉諭各地,招募流民前來種地。”蕭綽從畫屏後麵走出來說。
    蕭思溫看了蕭綽一眼,蕭綽表情嚴肅不像少年頑童,又覺得她說的有幾分道理。室昉也暗暗點頭。
    蕭綽又道“招來流民之後,官府再撥給種子,耕牛農具,頭一年蠲免租賦,隻到秋後,收取少量的種子耕牛農具的利錢,若有耕種五年以上者,該地即歸其所有。如此田地不廢,人口增加,府庫充盈,官民皆利其便。”
    室昉鼓掌叫好,讚道“沒想到小姐如此年幼能說出如此老成的話來,連室昉都沒想到如此周到,小姐如是男兒,必是安邦治國的棟梁之材。”
    “女孩怎麽了,女孩就不能安邦治國了,”蕭綽氣鼓鼓地走過去牽著韓德讓的手說,“走,韓大哥,我們到後麵去,不想跟迂腐的人說話。”
    韓德讓尷尬地朝室昉笑了笑,看了蕭思溫一眼,蕭思溫假裝沒看見。韓德讓便跟著蕭綽進了後院。蕭綽問這問那,有說不完的話,半月未見仿佛已隔幾年。隻在韓德讓醉酒上一字未提,仿佛根本沒發生那件事。韓德讓幾次欲鼓足勇氣開口,卻被她無意間打了岔。
    “韓大哥,你猜我這幾天幹了些什麽?”
    “小女孩,能幹什麽呢,繡繡花呀,縫縫衣服呀。”
    “算你猜對了,”蕭綽突然一本正經地說,“今後不準叫我小女孩,也不準把我當小孩看。”
    “好,燕燕已長大了,剛才在衙門說的一番話,多有見識,連大人都想不出來。”
    “韓大哥莫取笑我,燕燕有好東西送給你。”
    “什麽好東西,讓我瞧瞧。”
    “你等著。”說罷,蕭綽拉著韓德讓走進一間垂著珠簾的房裏,一股清香撲鼻而來,韓德讓四周看了看,不禁麵紅耳赤,這不正是他出醜的那間屋子。韓德讓感到無地自容,身上如無數個蟲子在咬。
    蕭綽很快拿出一包手帕、枕巾、兜兜,攤開一件一件拿給韓德讓看。韓德讓恢複了心態,拿起那些繡品欣賞,那些繡布上有的繡著花卉,有的繡著山水,還有蝴蝶、貓、兔、馬之類,著色鮮豔,繡物工整。韓德讓驚奇地問“這都是你繡的?”
    蕭綽點點頭。
    “幾時繡的?這麽一大堆。”
    “就上回出去遊玩時繡的,這幾幅是回家後繡的。”
    “你學了多久,繡得這麽好?”
    “上回出去時,阿媽才開始教我。你還說我繡得好,蕭風、蕭姿說我繡的花簡直要醜死妖怪。”
    “燕燕別聽她們的,她們妒忌,她們肯定沒你繡的好。”
    “韓大哥喜歡那些,隻管拿去,隻要你不嫌醜。”
    “把這匹馬送給我吧,我喜歡馬。”
    “我也喜歡馬,過幾天帶我去騎馬,好不好?”
    “好哇,燕燕想幹什麽,隻管跟我說。”
    韓德讓將那件手帕籠入袖子裏,帶回家,日夜對著手帕發愣。那是副奔馬圖。有幾回,他已將那圖塞進枕頭底下,但不一會他又取出來攤開反複地看。其實,那布上就是繡了一匹馬,昂首躍足,棗紅色,跟他的坐騎一樣,馬下麵繡著幾株青綠的草。雖然刺繡人極認真,極仔細,但畢竟手法不嫻熟,針腳粗糙了一些,而且,那馬躍足的那一瞬,顯得猶豫不定。顯然刺繡者也猶疑不定,信心不足。
    韓德讓睡不著,把那幅繡帕拿出來蓋在臉上,繡帕上淡淡的香味鑽入鼻裏,直入心脾,浸透全身。韓德讓取下繡帕,下床
    來回走動,邊走邊自言自語“不行,她那麽小,她還是個小孩子。不會的,這不可能,別自作多情了,她那麽單純,那麽高貴,她是契丹人,我是漢人。啊,嗚——”
    韓德讓頹然倒在床上,手裏攥著繡帕,頭埋在被窩裏,淚如泉湧,濕透了繡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