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梔子梔子你可知子 鵓鴣鵓鴣我不薄辜

字數:6272   加入書籤

A+A-




    大契丹蕭太後!
    蕭綽這一天又纏著蕭思溫要讀書,蕭思溫笑道“女娃讀什麽書,能人幾個字就行了,德讓不是教你認字了嗎?”
    蕭綽大聲說“女孩怎麽了?女孩就比男孩矮一截?”
    “做做針線,做做飯,生兒育女就是女孩的終身要做的事。”
    “不,我要讀書,我要幹男人幹的事。”
    蕭思溫一則喜歡蕭綽,二則看重蕭綽,覺得蕭綽將來一定有出息,因此,也就答應了,說“好好好,燕燕想讀書,了不起,有出息,阿爸讓你讀,隻是到哪兒去請先生呢?室昉的學問最好,皇上欽點頭名狀元,文章錦繡,詩書滿腹,讓他來教最好不過了,可是他是個大忙人,阿爸那邊少不了他。”
    “讓韓大哥教,他人又好,又盡心,他教我準學得好。”
    “德讓也有事。”
    “又不要他天天守著我們,早晚有空,教我們讀讀書,寫寫字,不耽誤事的。”
    “德讓雖有些學問,必室昉差遠了,他一肚子旁門左道,不能經國治世。”
    “女兒又不去考狀元,要那麽好的學問何用?”
    “說的是,韓德讓也不錯,他若學點正兒八經的學問,比室昉差不了。好,就讓他教。”
    蕭思溫說韓德讓一肚子旁門左道,可有點冤枉他了,韓德讓愛看諸子之書,尤愛老莊,十幾歲的孩子愛上老莊,讓蕭思溫想不通,但韓德讓也喜歡孔孟。他的屋裏塞滿了各種書籍,稍有空閑,他就捧著書讀。他不愛招搖,不愛交遊,雖然他在留守府住了一年多,但他很少進入後院,更不用說到別人家去串門。以前他隻跟室昉好,現在添了個耶律斜軫。他並非矜持高傲,主要是他不是交際的一塊料,遇見生人不知說什麽好,遇見女人就更是臉紅脖子粗。他就喜歡跟書說話,有高興的事,回到家中,看書;遇到煩心的事,回到家中,還是看書。他不管什麽書都看,諸子百家,詩詞歌賦,種樹種花,卜筮兵法,醫藥典章,遇到什麽看什麽。他父親韓匡嗣說他的腦子就是個雜貨攤,說起來什麽都有,卻什麽都不經拿,若碰到大主子,就傻眼了。而他覺得這樣很好,一個人樣樣知道一點,總比什麽都不知道強,他就想開個雜貨攤樣樣有一點,有人要就賣一點,沒人要自己用,不必為突然缺點什麽而發愁。
    韓德讓要教蕭綽讀書了,這消息不脛而走,不一會留守府上下全知道了。這一下熱鬧了。先是蕭風嘟著嘴說蕭思溫偏心,自己都十五歲了,大字不認得一個,不依不饒。接著蕭姿也哭哭啼啼忿不平,說長這麽大,爸媽就沒有好好看待她,自小到大隻知道使喚她,要她幹這幹那,她就是這府中的一個丫鬟。說到傷心處嚎啕大哭。蕭思溫平時就家教不嚴,大多時都由著他們的性子,這會兒,更沒主張,哄了這個哄那個,半日才平靜下來。蕭思溫說“你們都去讀書吧。”
    二人這才破涕為笑,高興的去了。
    蕭思溫吩咐傭人收拾一間房子作為教室,突然想到此事還沒跟韓德讓商量,忙叫人請韓德讓過來。韓德讓聽蕭思溫一說,有擺手又搖頭連連說“不可不可。”
    蕭思溫問“有何不可?”
    韓德讓說“我肚子裏那點貨怎能拿出來教人,我自家還要人教呢。”
    蕭思溫說“我並沒要你教她們怎樣好,隻要讓她們認得幾個字就行了,隻要哄著她們不煩我就是你的功勞。”
    教室就在後院假山一側,很幽靜的一個去處,房子不大,窗明幾淨。韓德讓知道這個先生不好當,蕭綽自是乖巧,不用擔心,蕭風蕭姿卻讓他頭疼。蕭風的眼睛火辣辣的,他幾乎不敢與她對視,而蕭姿的話又如刀子一樣刻薄。
    他走進教室的時候,姊妹仨已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蕭風眼含柔情地望著他,蕭姿見他一臉嚴肅,不苟言笑的樣子,忍俊不禁撲哧笑了起來。他臉一紅,剛預備的開場白立馬跑得無影無蹤,愣了半天不知若何開口。
    蕭綽立即問“先生,今天給我們講什麽課?”
    韓德讓回過神說“今天我們就從《論語》學起。一千多年前,魯國出了一個大人物-------不是官做得大,而是學問大,名叫孔丘,後來人們尊他為孔子。他一生致力於教學,教了很多很好的學生,很多成了當時的賢士。他本人學識淵博,好學不倦,寫了很多很多的書,他的談話,平時的言語被他的弟子記錄整理出來,編成這本《論語》。這本《論語》包羅萬象,有治國方略,有為人處事原則,有教學方法,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智慧和財物。我們一起學對我們今後大有裨益。”
    韓德讓講的時候,蕭綽眼睛睜得大大的,覺得很新奇,而蕭風蕭姿眼睛也睜得大大的,蕭風輕聲對蕭姿說“平時石滾都壓不出個屁,今天怎麽這麽會說呢?”
    蕭姿也輕聲說“你怎麽知道他石滾壓不出個屁?”說罷掩口嗤嗤地笑。
    蕭風握著粉拳就砸,蕭姿邊笑邊躲。韓德讓看了她們一眼,也不去管她們。好在已經開了頭,韓德讓放鬆多了,順勢講下去,引經據典,亦莊亦諧,說的風生雲起,天花亂墜。蕭綽始終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地聽韓德讓講課,最後連蕭風蕭姿也迷住了,真沒想到悶罐子裏麵還有這麽多貨。
    不久,韓德讓愛上教書這一行,他覺得在傳授學問的同時,自己也長進不少,更何況他從中還得到不少樂趣。他喜歡蕭綽睜大眼睛看著他,喜歡聽她悅耳的讀書聲,喜歡她問一些稚氣的問題,喜歡看她秀氣的字跡。他甚至喜歡蕭風蕭姿了,雖然蕭風的目光仍讓他逃避,蕭姿的話仍尖酸刻薄,但不再盛氣淩人。最煩心的要數習字課,她們似乎總掌握不了寫字的要領,坐姿不端正,握筆的方式不正確,寫出的筆畫骨瘦如柴,細如纖毫。他須手把手地糾正。她們似乎正希望這樣。他每次握著她們溫柔光滑的手時,心便微微顫抖,手也微微顫抖,一字未寫完,頭上就沁出細密的汗珠。盡管如此,他每回見到誰姿勢不端正,握筆不準確,寫字難看就會前去糾正,作出示範。而他所做的示範,她們總不會領會,非得他手把手教才行,女人的體香在他握手的那一刹那,撲鼻而來,他便有點魂不守舍了。尤其是蕭風已如成熟的桃子一般,他不敢碰她,他握著他的手時,感覺有一股力量在她肌膚裏流淌著。他斂氣屏息,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畫極其認真仔細地寫,然而寫出的字卻難看極了,縮頭縮腦的不敢見人。盡管如此,他每次忐忑授完課又期待下一節課早點到來,而當下一課開始時又巴不得這一課早點過去。
    六月,天氣炎熱,韓德讓每日午餐之後,不回到自己的房裏午睡,而在教室旁邊安了一張床,就在那休息,因為開著兩扇大窗戶,又朝向南北,打開窗戶,涼風習習,很是爽快,覺也睡得特香。這幾日,一連數日他一覺醒來,總有一股清雅的香氣滲過來,那香氣帶著淡淡的甜味,香氣直透全身,片刻間那朦朧的意識全被激活了,直入喝一杯冰鎮西瓜汁。
    韓德讓知道那是梔子花的香味,那香氣就在他睡覺旁邊的案幾上,瑩白粉嫩的梔子花浸在一杯水裏,花瓣帶著露珠,晶晶閃亮。誰送來的呢?怎麽知道他愛梔子花?有幾回他想偷看個究竟,佯裝睡著,可沒等到花送來,卻睡著了。一覺醒來,鮮花滿杯,香氣盈室。蕭氏姊妹已坐在教室裏了。到底是誰?這麽有心。明天一定要弄個清楚
    這日傍晚,蕭思溫將韓德讓叫了去。對他說“德讓,七月十三迎節,十五日中元,十六日送節快到了,往年都是我親自上京去,今年周軍剛退,政務繁忙,我身體又略感不適,而你又立了大功,因此,我想讓你替我上京去一趟,一則去賀節,你可將今年貢品順便押去,再則,你到南京已經一年多了,此次回京看看你的父母,我預備了一些薄儀,你也順便帶回去,聊表我心意。”
    德讓出來那麽久,也的確思念家人,況且他在蕭思溫手下幹事,豈有推脫之理,於是連忙答應,並問何時動身。
    蕭思溫說“明天一早。”
    韓德讓沒想到時間如此緊迫,心中茫然若失,本來他出來那麽久,很想念家人,不知怎的,有一種不舍讓他懨懨不想動彈,他勉強打起精神將該帶的行李找了個箱子裝起來,裝好後,又覺得少了些什麽?他眼光落在他書上,他又將行李倒出來,在書櫃撿了十數本書放在箱底,這才裝上行李,便找了根繩子捆結實。突然,他感覺好累,便在床上和衣躺著,不一會兒,他猛地站起來,推門而出,跨步朝後院而來,然而,他剛到後院穹形門口就站住了。他伸頭朝裏張望,院裏的燈還亮著,蕭綽那間屋也閃著亮光。他在院口徘徊了好一陣,突見院內有一燈籠飄過來,他急忙回自己房內躺下,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次日,醒來,衙門已來來往往地走著士卒,抬著大筐大筐的東西,沿街已停了數十輛馬車。一個小校跪向韓德讓報告東西都抬出來了,請他回去過目。他便去看了一遍,囑咐裝車準備出發。一切裝車完畢,他便向蕭思溫辭行,蕭思溫慰勉叮囑幾句。韓德讓便下令起程,街上頓時響起了一片轔轔之聲。
    韓德讓朝衙門內張望了幾眼,拖著步子上路了,沒走幾步,隻聽見身後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他回頭一看,隻見蕭綽一手提著裙子一手背在身後疾步走來。韓德讓忙起身迎上去,說“燕燕,你怎麽來了?”
    蕭綽臉兒漲得彤紅,噙著眼淚說“韓大哥,你要走了,又不告訴一聲,我一早到教室,不見你,一問才知道你要上京去,你這一去我的功課怎麽辦?”
    韓德讓長舒一口氣,渾身頓時輕鬆了,他說“軍令在身,不得延誤,功課一事,等我回來再說罷。”
    “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這也說不準,大人沒吩咐,到了上京再看。”
    “那你一去不回怎麽辦?”蕭綽眼淚流了出來。
    韓德讓忙說“不會的,不會的,我怎麽能離開燕燕,燕燕在哪兒,我就到哪兒。”
    “真的?”
    “真的。有半點假話就咒我從馬上摔下來摔死。”
    蕭綽忙說“韓大哥不許胡說,把手伸過來。”
    韓德讓伸開手掌,幾朵潔白的梔子花,帶著露水,發著清香被放進他的手掌中。霎時,一陣狂喜閃電般穿過韓德讓全身,他不禁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蕭風蕭姿也來了,說了一些埋怨的話,室昉也來了,幾個人非要給韓德讓送行。韓德讓拗不過,牽著馬便一同出了拱辰門,一行人邊走邊說,突然,幾隻鳥兒撲愣愣從頭上飛過,淒厲的叫著。蕭風便問“什麽鳥叫得這麽難聽?”
    室昉說“是鵓鴣。”
    蕭姿說“鵓鴣,我沒見過,是不是像野雞?”
    蕭綽說“不像,像鴿子。”
    韓德讓忙說“是,跟鴿子很像,這鵓鴣可有點來曆,傳說從前有一對戀人,二人非常相愛。可是有一日,那男到城裏去了一趟,回來便對那女的不冷不熱,而那女的仍一如既往愛著那男的,那男的終於下定決心要去城裏了。女的便在後麵追,一邊追一邊喊“哥哥等我,哥哥等我。”然而她那裏追的上,一焦急化成了一隻鵓鴣飛了過去,一陣陣朝那男的叫“哥哥等我。”那男的知道戀人化了鳥兒,好不感動,非常後悔焦急,也化成了一隻鵓鴣,自此,兩隻鳥兒就在一起,相親相愛,形影不離,然而,那雌鳥總擔心雄鳥飛走了,一旦雄鳥飛遠一點,它就叫“哥哥等我。”跟著飛去。
    蕭姿說“天下負心漢真多。”
    蕭風說“天下兩條腿的豬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也不好找嗎?那女的賤得很,幹嘛非要跟著那個臭男人,還化成了鳥兒追,太作賤自家了。”
    蕭綽抓住韓德讓的手,有些發抖,臉色蒼白。韓德讓問“燕燕,你怎麽了,手這麽涼,臉色這麽不好,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
    蕭綽搖搖頭又點點頭,眼裏的淚水已流出來了。她說“我同情那兩個人,本來在一塊好好的,卻被世俗所誘惑,差點拆散了,多可惜。不過最後兩個人終於在一塊兒,永不分開。”
    韓德讓說“那隻是世人編的一個故事,怎就當真了?”
    蕭綽隻是不語,韓德讓催促他們回去。蕭綽卻要再送一程,又送一程。韓德讓停下,說“你們這麽送豈不送到上京了?人馬已經走遠了,我得去追趕他們,你們還是回去吧。”
    室昉說;“也好,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好吧。燕燕,鬆開手我們回去吧。”
    蕭綽鬆開手說“辦完事早點回來,我們等你回來上課。”說著哽咽起來,蕭風蕭姿也鼻子酸酸的,一言不發。
    韓德讓熱淚盈眶,答應道“好好,我會的,我會的。”灑淚轉身上馬,一抖韁繩,撒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