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韓德讓登高見落花 蕭大姐俯首悲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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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契丹蕭太後!
    蕭綽倚在床上,拿一本《左傳》看。丫鬟雪雁在地上抓石子玩,她這幾天很不開心,她恰恰玩石子取得了很大的進步,而主人蕭綽卻受傷了,讓她失去了複仇的機會。她已把那沒用的馬罵了幾百遍了。
    雪雁是個六歲的小姑娘,長著一雙靈動清澈的大眼睛,一對小酒窩噙在雙頰上。雖然蕭綽與她是主仆,但她叫蕭綽“阿姐”。蕭綽也沒把她當下人看,甚至像哄小妹妹一樣哄著她。雪雁剛進府的時候才四歲,愛哭鬧,髒兮兮的,蕭思溫準備將她送到選毛坊揀毛,蕭綽看著可憐,要在身邊。雪雁乖巧,一見蕭綽便依戀上了。二人年齡相差不大,因而“誌趣相投”,二人臥則同榻,食則同桌,一起玩遊戲,抓石子就是蕭綽教會的,然而青沒勝於藍,雪雁就是夫子搬家------盡輸。她心中不服苦練技藝,自覺大有長進,複仇之日指日可待,可惜英雄無用武之地,頗為惆悵。
    盡管雪雁感到生不逢時,但一下子仿佛長大了不少,見到蕭綽受傷痛苦的樣子,她也心疼的哭的鼻涕比淚水還多。她居然學會了燒茶煮奶擦洗碗盞,還懂得輕輕扶蕭綽躺下,站起來,戶外活動。還會輕輕地撫摸蕭綽受傷的手臂,淚光點點的。
    但她不明白蕭綽為何總長籲短歎,為何一會要拿書看,看不到幾眼又放下,要到外頭走一走。她還不明白蕭綽為何總問今天是什麽日子,為何她的記性那麽差,告訴她幾遍“今天是九月初八。”她總是忘了,還問。
    中午,一陣馬兒的清脆的踢踏聲傳進來,蕭綽臉上顯出不安地神情,她在床上躁動了一會兒,瞬息又安靜下來,她想讓雪雁出去看看,殊不知雪雁一聽到馬步聲就飛跑出去了,她喜歡看熱鬧。
    過了一會兒,雪雁連蹦帶跳的跑進來說“阿姐,老爺來看你了,帶了好多好吃的東西。看,還給了我一根糖葫蘆。”
    蕭綽籲了一口氣說“就老爺一人?”
    “不,還有一個叫韓,韓什麽的。”
    蕭綽一下子紅了臉,就在這時,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朝寢帳這邊而來蕭綽慌忙欲穿上外衣,可是右臂打著繃帶,穿不上,慌得她幾次想披上卻掉了。蕭綽忙對雪雁說“快,快到門口攔住那個姓韓的,就說我不想見他。”
    韓德讓沒想到朝思暮想兩年多,終於等到見麵的這一天,卻吃了個閉門羹。他說“小妹妹,求你幫我說一聲,你讓我進去見見你家小姐。她受了傷,不知道傷得怎麽樣了?”說著說著就蹲在地上哭起來。
    雪雁進帳內對蕭綽說“阿姐,那人要進來看你,我不讓,他就蹲在地上哭,嘿嘿,那麽大的男人還哭鼻涕,真好笑。”
    一句話說的滿帳篷的人都笑了,蕭綽也掩口而笑。
    蕭夫人說“人家老遠跑來看你,你把人家拒之門外,怎麽像話,快讓人家進來。”
    蕭綽說“他來辦事的,又不是來看我的。”
    蕭思溫說“綽兒,你錯了,太子本來派別人來南京,韓德讓央求太子,才爭得這份差事。他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問你在哪,聽到你在牧場,顯得很失望,聽到你受了傷,他焦急萬分,當晚就要求來。今天一大早他就跑來吵著要來看你,我問他公務怎麽辦,他說他昨晚上已同同伴到皇城大內去看過了,讓同伴將房屋整理好,過幾天他去查看就行了。”
    蕭綽紅著臉說“我這個樣子怎麽見人?”
    蕭夫人哈哈一笑說“原來為這個才不見人的。這有什麽,你比雪雁還小他就看著你長大抱你親你跟自家的妹子一樣疼,你也韓大哥長韓大哥短的粘著他,怎麽越長大越見外了?”
    蕭綽的臉漲得通紅說“阿媽,,盡胡說。”
    蕭夫人向蕭思溫遞了一個眼色,二人出了帳篷。韓德讓正在帳篷外快步走來走去,見蕭思溫夫婦出來,忙搶上前一步,問“大人,燕燕,三小姐怎麽樣了,我可以進去嗎?”
    蕭思溫搖搖頭,說“德讓,你還是回去吧。”
    韓德讓雙手捧頭說“她為什麽不見我,為什麽,不,我不回去,不見到她,我死也不回去。”
    蕭夫人笑道“傻小子,大人哄你哩,快進去吧。”
    韓德讓若遇赦一樣,又若同摘去壓在身上的重物一樣,快步衝入帳內卻在穹廬當中停住了,他的目光被蕭綽拉得直直的,牢牢的。固然蕭綽的傷勢讓他極大關切,然而,這兩年蕭綽的變化更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比原來消瘦多了,也成熟多了,稚氣的圓臉變成了瓜子臉,昔日的紅暈被蒼白替代,清純的目光似乎隱藏了什麽東西,盡管吊著繃帶卻難掩那正在成熟的青春,她比先前更美麗更風韻了。韓德讓看得發呆,傻子班站著,忘了問蕭綽的傷勢。蕭綽見他癡癡的站在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也不說話,心裏就有氣了,說“好了,你已經見過我了,你可以走了。”
    韓德讓回過神來說“燕燕,你變了。”
    蕭綽氣忿道“是的,我是變了,變的蠻橫無理,不近人情了。”
    韓德讓忙解釋“我是說你變成熟了,變漂亮了。”
    蕭綽說“你見我就是為了稱讚我,我已經聽到了,你走吧。”
    韓德讓忙說“不不,燕燕,你的傷???????”
    蕭綽打斷他的話說“傷沒事過兩天就好了,我需要靜養。”
    韓德讓急得又要哭出聲,他的聲音顫抖著哽咽著說“燕燕,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跑到太子身邊去,我不該一去兩三年不來看你??????”
    蕭綽的聲音也微微顫抖起來說“韓大哥,你沒錯,我這傷的確需要靜養,你不要見我的怪。”
    韓德讓便問“好些沒有?”
    蕭綽輕鬆的說“好多了。”說罷便欲抬起右手臂,略動了動便哎喲一聲放了下來。
    韓德讓嚇得臉色慘白,伸手欲扶著那手臂,猛覺得他這動作更加冒失,便哈腰伸手站住不動了,見蕭綽放下手臂,才慢慢站直身軀,收回雙手。說“怎麽樣,疼嗎?”
    蕭綽搖搖頭,不說話了。
    韓德讓有一肚子話說不出來,又見蕭綽似有心事,就一聲不響的站在那靜靜的看著蕭綽,蕭綽也不開口,甚是尷尬,二人都感到壓抑。韓德讓站了一會兒便告辭出來,到大帳裏去了。
    蕭綽聽著韓德讓遠去腳步聲變成了沉寂,不知不覺的淚水流了下來。雪雁愈是疑惑不解了。她問“阿姐,你怎麽哭了,是不是剛才那個姓韓的把你氣哭了,我告訴老爺去,讓老爺把他趕走。”
    說罷跑出帳去,蕭綽急忙喚回。
    次日一早,帳外就吵鬧起來,說笑聲,爭吵聲,馬蹄聲,搬東西的聲音,吆喝牲口的聲音攪在一起。大姐二姐一定遇到什麽高興事兒,都開懷大笑。怎麽沒聽到他的聲音,難道他走了?不,他一定跟大姐說笑哩。蕭綽想讓雪雁去看看,卻沒見她人影。她走到帳門口停了一會兒又折回來,哪兒野去了?這時雪雁跑了進來說“阿姐,今天可有玩的了。”
    蕭綽問“今天有什麽好玩的?”
    雪雁說“今天是重陽節啊,爬山,摘花,看景致,還有好多好吃的。”
    蕭綽記起來了,昨日早晨還盼著韓德讓今天來一起登高。她問“那個姓韓的在不在?”
    “在呀,在搬東西。”
    蕭綽哦了一聲,籲了口氣。這時,就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向這裏來。蕭綽忙回到床上坐下來。一群人擠進蕭綽的帳中。
    蕭思溫輕聲問“綽兒,今天感覺手肘怎麽樣,還疼嗎?”
    蕭綽說“不疼了。”她眼角的餘光掃到韓德讓,他站在蕭夫人的旁邊,他的身後站著蕭風。蕭綽微微揚了揚頭。
    蕭夫人說“今天是重陽節,我們都去登高,你去不去?”
    蕭綽說“不了,我怕不方便。”
    韓德讓忙說“燕燕不去,我也不去。”
    蕭思溫說“那怎麽成,你從上京來,是客人,我們怎麽能冷落客人?”
    韓德讓說“我們也不能冷落燕燕呀。”
    蕭夫人便說“燕燕,你還是和我們一起去登山吧?”
    蕭綽說“我這樣子哪能爬山?”
    韓德讓說“我背你上山。”
    蕭綽臉一紅說“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背?”
    蕭夫人笑道“這有什麽,小時候你恨不得天天讓你韓大哥背著馱著,才兩三年你韓大哥就背不得你了?”
    蕭綽從床上下來,抬腳走著說“我傷在胳膊,又沒傷腿,我自己能走,幹什麽要人背?”說著走出帳篷。滿穹廬的人盡皆笑了。
    一到戶外,蕭綽又回到天真純潔的童年,隨著隊伍向上攀登,她的興致逐漸高漲起來,臉上又現出一抹紅暈,如朝霞照在潔白穹廬上。一開始她還拒絕韓德讓伸向她的手,但隨後要邁過一個坎溝,便把左手給了他。這寬厚的溫暖的手,曾無數次抓起她柔滑的手,在冬天的時候,他曾給過她溫暖,在他軟弱的時候,他給過她力量,這是一雙強力有愛的手。所以當她再一次接觸它的時候,一股暖流迅速傳遍全身,她感動的顫栗起來,在此之後,每當遇到稍難走一點的路,她便將手伸給韓德讓,慢慢的兩隻手緊緊抓住在一起了。
    本來大夥準備騎馬的,蕭綽不能騎馬,韓德讓也不願騎馬,正好蕭風要騎他的栗色馬,他便非常痛快的把馬給了她。他便與蕭綽徒步登山,山勢雖不陡峭但灌木叢生,一條蜿蜒的小徑隱藏在叢林中,這是通過向山頂的捷徑。騎馬的人由大路向山頂去了,隻剩他倆默默地走著,在有危險的地方,韓德讓一邊提醒一邊伸手攙扶。蕭綽一言不發,幾次,韓德讓囁嚅欲言,但見蕭綽望向別處,便又咽了回去,何況他簡直不知說什麽才好,在上京,再來南京的路上,就在昨夜,他還有一肚子幾日幾夜說不完的話要向她傾訴,可現在當隻他倆在一起的時候,他覺得先前那一肚子盡是酸不拉嘰的廢話。他感到非常尷尬,非常苦惱,如麵對一個陌生人一樣尋不到一句合適的開頭話,可是,麵對陌生人還可以說“今天天氣真好。”
    突然,蕭綽驚喜的叫起來“好美啊!”
    韓德讓順著蕭綽的目光望去,原是一簇野菊花,金燦燦的,長在懸崖邊上。韓德讓道“燕燕,你喜歡?”
    蕭綽點點頭,韓德讓鬆開蕭綽的手,鑽進灌木叢裏。原來那簇野菊花看起來近在咫尺,要向摘到它,卻要彎過一個大豁子,山凹深處林木交結,荊棘糾。,韓德讓手撥腳踩,好不容易開了一條路,來到那簇花前,將花連根拔起,朝蕭綽揮舞,然後捧著花又鑽進林中,當她鑽出叢林,站在蕭綽麵前,遞上花時,卻愣住了,那菊花殘破不堪,枝折花損。原來他鑽過密林時,那花被荊棘勾拽撕扯,弄的花容盡失。韓德讓懊惱不已,將花一把扔在地上。折身欲再鑽入林中說“我去看看,可能還有。”
    蕭綽拉住他的衣袖,說“韓大哥,這株很好,我喜歡。”說罷,拾起那受傷的野菊花湊近鼻子嗅著連稱“好香”。
    韓德讓像做錯什麽一樣,滿臉歉意隨著汗珠溢出。蕭綽忙用衣袖給他揩拭,輕輕的摘去他頭上的落葉荊棘,拂掉他頭上的灰塵。
    韓德讓抓住蕭綽的手說“燕燕,哥沒用,哥連一束花都弄不好。”
    蕭綽凝視著韓德讓,好久才說“韓大哥,你也變了,你比在南京時憔悴了,胡須都長這麽長了,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韓德讓說“在太子身邊,苦沒吃多少,太子仁和寬厚,恩澤下行,我們都樂於為他效命。但我心中總想著南京。太子對我再好總不及你對我好。”
    蕭綽抓住韓德讓的手默默地走著,韓德讓說“好了,我們快到山頂了,我已看見他們的身影了。”
    蕭綽卻不走了,他站在一塊突兀的石頭上向遠處眺望,半響他收回目光,長歎一聲,說“韓大哥,你今後不要對我這麽好。”
    “為什麽?”
    “我不是你要好的人,大姐才是你要好的人。”
    “誰說我要對她好了,我為什麽要跟她好?”
    “你們不是早早就定親了嗎?”
    “定親了?我怎麽不知道?我從來沒聽誰說過我跟她定親了,你聽誰說的?”
    “你不知道?你難道不知道大姐對你很特別,她看你時眼睛裏含著別樣的東西。”
    “不,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你們年齡相仿,大姐溫柔漂亮,你們是天生的一對。”
    “不不不。”
    “你不喜歡她?”
    “我喜歡她,但我不愛她,她不是我要愛的人。”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跑開了,是蕭風。她沿著山梁向山下奔跑,她顯然已聽到他們談話了。蕭綽忙讓韓德讓追過去,韓德讓猶豫不去,他攙著蕭綽繼續向山頂走。蕭綽甩開他的手,生氣地大步向上走,邊走邊說“我不要你管。”
    韓德讓見蕭綽生氣了,又見從這裏到山頂地勢平坦,便放下心來,跑步追蕭風而去。蕭風跑向山的另一邊,那裏懸崖峭壁,一道山澗劈山而過。韓德讓的心一下蹦到嗓眼上,他飛步追過去。蕭風順著絕壁邊緣向下跑,韓德讓邊追邊喊,蕭風哪裏理會,邊跑邊將手中的一條白手巾向山澗扔去。那手巾如一片深秋的落葉無聲無息的飄落,落在水中不濺起半點水星,不激動一息水聲。韓德讓緊追幾步一把抓住蕭風,蕭風掙紮了一下,蹲在地上,大哭,低頭望著澗水中漂流的手巾,在水中打著旋向下遊衝去,被水草擋了一下,顫抖了幾回,隨即被水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