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燭照洞房婉容垂淚 宋伐北漢斜軫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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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契丹蕭太後!
    韓德讓一轉身,就開始責備自己了,勇氣都跑哪兒去了?連口都不敢開,真丟人。他耷拉著頭走回去。一進門一股餿腥味鑽進鼻孔,他屏了一下氣息,走了進去。室昉猜中了結果,也不問他。他說“二哥吐了?”
    室昉點點頭。
    “唉,想不到二哥如此灑脫之人,盡連‘不愛’二字都說不出口。”
    “我倒覺得這樣好,我不想看到我兄弟倆都打光棍,連個家都沒有。”
    “但二哥不愛她呀。”
    “三弟,你怎麽總認死理呢,日久生情,你沒聽說嗎?”
    “你們說什麽?”耶律斜軫醒了。
    室昉忙說“沒什麽,你醒了,覺得怎麽樣?”
    “給點水喝,我的喉嚨快發裂了。”
    韓德讓忙去倒茶,可是茶壺幹繃繃的,隻得舀了一瓢涼水端來。他歉疚地說“茶沒了,喝點水潤潤喉嚨。”
    耶律斜軫連說“水好,水好。”接過水瓢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
    室昉笑道“家中無人,連口茶都喝不上,總不能天天喝涼水吧,聽大哥的,趁早成家。”
    耶律斜軫說“我已想好了,不管怎樣,先接進屋再說。”
    韓德讓說“但你不愛她呀。”
    “顧不了那麽多了,事情已傳揚出去了,不接進門叫人家怎麽辦。再說,皇後那雙眼睛逼得我好緊,我看都不敢看她。”
    “那劉玉蘭怎麽辦?”
    室昉說“三弟,你怎麽了?劉玉蘭已送進漢宮裏去了,你說怎麽辦,難道去搶回來?”
    韓德讓自知失言,想到與蕭綽旖旎之情不禁麵紅,又想到他們隻能偷偷摸摸在一起不禁耳赤。好端端的一對有情人,變成了偷情盜愛見光死的竊賊,不禁悲從心起,淚水湧了出來。
    室昉慌忙道“三弟,大哥說重了,你別這樣。”
    韓德讓隻是搖頭,耶律斜軫向室昉遞了一個眼色,室昉會意,屋內一片沉寂,偶聞幾聲歎息。
    一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不論男女,都是被關注的對象,一旦進入確定關係之際,都成了被調查的對象。尤其像耶律斜軫這樣的大齡青年(已步入中年了),更讓人不放心,調查材料源源不斷地送到蕭婉容麵前。一個癡情漢,浪蕩子,花花太歲的形象在蕭婉容麵前站立起來,但這絲毫沒有動搖耶律斜軫在蕭婉容心中的位置,她將前來勸告的人一一駁斥回去。
    他能對別人那麽癡情,難道不能對我癡情?
    失戀的人行為放蕩,隻不過宣泄鬱悶的心情,貓狗遇到不愉快,還會叫喚幾聲呢。
    我看他不是朝三暮四,見一個愛一個的人,果然那樣,他早就三妻四妾了,還能單身到現在?
    蕭婉容已經陷進去了。
    婚禮如期舉行,這一天,蕭婉容傷心流淚了。
    午後,賓客都走了,耶律斜軫送他的一幫朋友出去了。氈帳內空蕩蕩的,剛才熱鬧非常的場麵,一下子冷冷清清了。黃昏壓迫過來,耶律斜軫還沒回來,蕭婉容像被人遺忘的酒瓶一樣,就在不久前,她還被人眾星捧月般擁著,現在,隻她一人守著穹廬。
    黃昏的天際湧起黑雲,太陽已被吃了進去,雲的邊沿泛著桔色的微光。鳥兒驚慌地鳴叫著投入深林,急如星火。不久,天地陷入一片落寞之中。
    耶律斜軫還沒回來。
    天已很黑了,氈房內還未點上蠟燭,冷清的,青霧般的天光從門簾的罅隙間透進來,風吹動著門簾如狗尾巴草一樣擺動。蕭婉容坐在黑暗裏,凝神帳外的聲音,風很輕柔,但仍可以聽出它穿過樹林的悉悉聲。鳥兒安靜了,然而它抖擻羽毛的聲音如雨灑秋林般破空而來。蛩在地竅裏低吟,是深情的呼喚還是深沉的怨懟。
    相對來說,耶律斜軫可以稱得上一個孤兒,雖然他的父母健在,但從小他就離開他們去拜師學藝,極少體會到家的溫暖。師父的疼愛讓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本想好好報答師父,可是他老人家過早仙逝了。他回到父母身邊,卻感到很不適應,攢錢守財的思想在他們身上根深蒂固;不思進取安現守道的理念又是如此不可動搖。於是他又離開了他們四處遊曆,父母對他倍感失望,把他當成敗家子看待。父子關係異常冷淡,如果有人向他父親問起“你的斜軫呢?”父親必會說“這個家沒有他,他愛到哪浪就到哪浪。”耶律斜軫浪蕩之名由此傳開。後來,耶律斜軫覺得在外麵浪蕩了這麽多年,累了,想回到父母身邊,盡一份孝心,可是這麽多年,他沒闖出什麽名堂,父母很不滿意。老人們一想起自己半截入土了,他還在飄蕩連個家都沒成,心中憂悶憋屈,眼見與他同年人都結婚生子了,便愈是焦急,隔三岔五地數落他,讓他好不心煩,便搬出來一人過。再後來,終於得到蕭思溫的舉薦,皇上的賞識,有了晉階的機會,而且立了功,受了封賞。他想把老人家接來一塊過。但老人最關心的不是如何享福,確實他何時接個媳婦回來,緊催急逼之下,他們又鬧僵了,老人一氣之下回去過活了。
    參加完婚禮,兩位老人就辭行,耶律斜軫也不挽留,甚至連送行也沒有。現在,氈房空落落的,黑暗鐵帷一般罩著,黑暗之外是什麽呢?
    終於,蕭婉容記起了,得點支蠟燭。燭光一下子將黑暗驅散開來,妝扮得喜氣洋洋的穹廬立即呈現在眼前猩紅的地毯,紅綢門額,彩繪的韜柱,黃錦壁衣,廬頂裝飾著金珀,橫空引兩條交織的五彩絲絨束,正中承著一隻大花籃,籃內鮮花怒放,鮮花覆蓋著花生,蜜棗,蘋果,蜂蜜。鮮活熱鬧的場麵又出現在蕭婉容的麵前,迎親的車馬,送親的親朋,喜氣洋洋的麵孔,熱騰騰的奶茶,甜滋滋的蜜糖,恢言諧語,談笑風生,簇簇擁擁,吵吵嚷嚷,低眉垂首,赧生雙頰??????這一切已經遠去,如一首動聽的曲子叫人舒坦,但畢竟曲終,隨著渺渺餘音歸於沉寂,豈不叫人傷悲。
    蕭婉容對燭垂淚,不知是她哀歎蠟燭,還是蠟燭因她而傷悲。她置身一個陌生環境之中,枯燈獨坐,從午後到黃昏,從黃昏到深夜,漆黑的冰涼針砭肌膚。然而她不覺得寒冷,疼痛,隻感到害怕。孤獨蛇一般纏裹著她。她透過燭光看見的是一幕幕熱烈的激動人心的場麵,這場麵,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最後沒了,似乎已成了一個古老的傳說。雖然,她對此已做了一些準備,而且盡量給出合理的解釋。當耶律斜軫送客未歸時,她說男人在外應酬是難免的,而且應酬多就證明他人緣廣。當他遲遲未歸,她又認為他所交的朋友都是知心的,所以有說不完的話。當她久等未見他回,她又說他肯定有事耽擱了,像他那樣深受皇上器重的人,時刻都有事等他去處理。當黃昏已遠去,夜濃得化都化不開,她恐懼了。黑暗讓她更看清了自己的處境,她知道他的心不在這裏,不在她的身上。她潸然淚下,坐在一個角落裏瑟瑟發抖。燭淚流幹了,火焰萎了,熄了。她在黑暗裏坐著如一塊石頭。
    許久,她才又點了一支蠟燭。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她趕緊揩幹淚水,爬上床,側身向裏臥著,但一股熱淚奔湧而出,而且來得更凶猛,怎麽也止不住,更要命的是她竟抽泣起來,她感到那聲音如此響亮,她不得不將被子把頭蒙住,可是她的身子劇烈地抖動著,她想停止這些,卻是徒然。腳步聲在床邊停下來,片刻,又走遠了。她再也忍不住,扯下蒙頭的被褥,見穹廬內又寂無一人,仿佛做了一場夢。
    不久,耶律斜軫走進來,托著一個托盤,他將托盤放在桌上,托盤內盛著幾碟精美的菜肴,一塊烙餅,一杯牛奶。
    “餓了吧,過來吃點。”
    蕭婉容這才感到饑腸轆轆,但她淚水漣漣,哭聲咽咽,怎麽能吃東西。
    耶律斜軫也不勸她,徑直走過去拉起她的手。她拗了一下,欲再將頭蒙起來,但耶律斜軫拉著她的手不放,她隻好站起來,卻腿酸腳軟,站立不穩倒在耶律斜軫懷裏,耶律斜軫順勢將她攬住。她掙紮了一下,沒掙脫,就像貓一樣在他懷裏哭。
    等她由哭泣變成哽咽的時候,耶律斜軫輕輕推開她,用大拇指抹去她腮邊的淚,說“好了,飯菜都涼了,快吃吧。”
    她吃飯的時候,他去洗了一個澡,回來的時候,她已吃好。讓她感到驚異的是他居然燒得一手好菜。她要收拾杯盤,被他搶著拿去了。並且搬來一個大浴桶,又去提來兩桶水——一桶熱水一桶冷水,將水傾在浴桶裏,試了一下水溫,然後上床側身裏向睡了。蕭婉容猶猶豫豫,磨磨蹭蹭寬衣解帶鑽入浴桶內,水溫正好,一下子如沐春風的草一樣,幹涸的導管裏又奔流玉液瓊漿來。沿著桶沿瞧過去,耶律斜軫還是側身裏向而臥,姿勢一點沒變,如一道起伏的山脈。蕭婉容感到她的心正將水撞得作響。她多想接近那座山脈,快一點接近那座山脈,但水已經涼了,她還沒有鑽出浴桶。
    山脈說“水冷了,小心著涼了。”
    蕭婉容這才覺得水已很冷了,鑽出浴桶時,她已凍得瑟瑟發抖。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便在另一頭鑽進被窩裏。
    一切都是她渴望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他臨事之時,竟那麽笨手笨腳,完全是個性盲。兩人折騰了半夜,卻沒摸到門道,累了一身汗,躺著不想動,睡意全無。
    “今天怎麽那麽晚才回來?”
    “下場子了。”回答的老實。
    “這種日子,還蹴鞠?”
    “蹴鞠還看期選日子?”
    “心裏沒人家,但不能折磨人。”
    “心裏沒有你,就不回來了。”
    “口是心非,回來就想占人家便宜。”
    “占到便宜了嗎?”
    “那是怪你笨。”
    “你敢笑話我,你看我笨不笨。”
    但耶律斜軫再一次證明他笨不可言。
    耶律斜軫照例起得很早,舞了一回槍棒,太陽出來了。蕭婉容準備做早餐,耶律斜軫什麽也沒說走了。一盆冷水澆到蕭婉容的頭上,昨晚燃起的激情熄了,早餐也不想做了。沒過多久,耶律斜軫回來了,他的父母跟在身後,還有兩個奴隸。蕭婉容見他父母來了,忙起身請安,想起還沒安排早餐,顯得有些張慌,忙欲進廚房做飯。
    耶律斜軫的母親一把拉住,說“孩子,快坐下,哪有一過門就下廚房的?快坐,讓他們去做,今後,這事就讓他們去幹。”兩個奴隸忙進廚房去了。
    蕭婉容在老太太身邊坐下,老太太便開始數落耶律斜軫的不是“姑娘,漢寧是個不明事理的人,別看他三十大幾的人了,辦事還是愣頭青,你讓他騎馬射箭,耍槍弄棒,可以,想他知冷知熱心疼熱,狗屁,姑娘,你今後就多擔待一點。”
    蕭婉容想起昨晚的事,怨愛交加,覷見耶律斜軫憨憨的坐在那裏,想起昨晚他笨手笨腳的樣子,一時臉堆緋雲,“撲哧”笑了,說“阿爸阿媽,斜軫他朝廷事多,先前顧不上你們,沒盡到孝心,今後,我幫他補起來,你們就搬過來住,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多好。”
    老太太說“到底是夫妻,想到一塊去了,漢寧怕你一人孤單,叫我們過來陪你。”
    蕭婉容看了耶律斜軫一眼,笑著說“阿爸阿媽來再好不過了。”
    第三天,他們一起去拜望了她的娘家人,並邀請她娘家人到他們家做客。第四天,娘家人都來了,皇上皇後也派人來了,熱熱鬧鬧過了一天。
    次日一早,耶律斜軫便要上朝。
    蕭婉容說“不是還有幾天的假期,為什麽這麽快就要上朝?”
    耶律斜軫邊穿衣服邊說“昨天皇上皇後本該到我家的,但隻派一個宮人來,朝中肯定有事,我去看一看。”
    果然不出所料,耶律斜軫來到朝堂上時,朝堂上已吵開了。因為趙匡胤出兵攻打太原,北漢劉繼元飛書求救。皇上皇後正為救與不救拿不定主意,大臣們也分成兩派,莫衷一是。
    耶律斜軫到來,耶律賢大喜,似乎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說“愛卿,你認為怎麽辦?”
    耶律斜軫說“救,怎麽不救?”
    “但趙匡胤與我們有締結的合約。”蕭綽說。
    “此一時彼一時,趙匡胤人中之龍,有席卷天下,吞並四海之誌。昔時,他與大遼締結和約,因他忙於吞並江南,擔心大遼襲其後。現今南漢,南唐,吳越,南平,後蜀及楚盡皆掃平,正可集中兵力攻打太原。等他將太原收人囊中,必揮師北上進攻南京。那時,我們還指望他們安守和約嗎?況且,北漢與大遼乃父子之幫,唇齒相依,唇亡齒寒,請皇上傾力相助,保太原不失。”
    耶律賢與蕭綽交換了一下眼神,問“何人敢前去救援。”
    不待音落,耶律斜軫說“臣願往。”
    蕭綽說“卿還在蜜月婚期,如何領兵去?”
    耶律斜軫說“國家事大,兒女私情為小,大丈夫豈能為兒女私情牽絆。”
    耶律賢大喜道“卿真是朕的分憂之臣,好,就令卿率部救援太原,卿一定要得勝而歸。”
    “絕不辜負皇上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