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不速客夜訪劉玉蘭 薄情郎恝對蕭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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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契丹蕭太後!
    午後,一輛軺車駛出了萬春門,沿著城牆根一直往東走,到了開陽門,卻不出城,折向北行。軺車越往前走人煙越稠密,房屋低矮,街道狹窄,有的小巷僅能容一車通行。軺車七彎八拐,最後駛進一個院子,停了下來。院子不大,卻植了很多樹,高大的槐樹,尖銳的棗樹,虯結的柿樹,一麵牆上搭了一個棚爬滿了藤,都鉛華洗盡,赤條條霸占著院落上麵的天空。陽光下瀉,地上經緯分明,人若進入一張網裏。仰望這些枝枝丫丫,即使在褪盡綠紅的冬日,在明豔的陽光下,也仿佛進入一片濃蔭之中。
    韓德讓從駕台上跳下來,撩開車門簾子,一隻手便搭在他的手上,蕭綽鑽出車門,韓德讓想上前攙扶一把,她已跳下車來。韓德讓忙卸下馬,將馬拴在一棵棗樹上,轉身來請蕭綽進屋。蕭綽此時正盯著一溜晾曬的衣服看。那一溜花花綠綠的衣服給這一匹蕭瑟的天地點亮了絢麗的色彩。
    這時,門口出現了一個人,見了韓德讓叫了一聲“三弟你來了。”
    韓德讓慌張地看了劉玉蘭一眼,回頭看了看蕭綽,又看著劉玉蘭,一臉歉意,說“玉蘭嫂,這是??????”
    劉玉蘭忙上前跪下,說“劉玉蘭給皇後娘娘請安。”
    蕭綽乍一看這女子,覺得有些麵善,而且的確長得嫵媚動人,可憐的婉容正是缺少這一點,她隨即有一股嫌惡之心湧上來,她冷淡地說“你也是堂堂一國之嬪,如何跪我?”
    劉玉蘭站起來說“奴婢現在是漢寧的人,漢寧該拜的人,奴婢也該拜。”
    蕭綽說“說你是耶律斜軫的人,恐怕還為時過早。”邊說邊進入屋內。
    從前,蕭綽也來過室昉家兩回,雖然那時屋內也收拾得幹淨整齊,但不及現在生動,物件沒添多少,但擺設恰到好處,似乎有一種風情在屋內流淌著。色調搭配又是如此和諧,如陽春的風,又如寒冬的火爐,酷暑的冰鎮西瓜。這耳目一新的布置,讓蕭綽感到這女子的確不一般。再看她的衣著,盡管素衣素裙,卻精致合體,襯托著苗條身材更婷婷婀娜。蕭綽想起近日耶律斜軫也打扮得體麵入時,若變了一個人似的。這恐怕也是這個女人的傑作。她又想起他自打太原回來,總是滿麵春風,神氣畢現。她悄悄地看了韓德讓一眼,不禁滿心憐惜。女人就是一個修理工,修理男人身上的礙眼的東西。此時的韓德讓雖然也英武俊拔,但蒼老已悄然向他靠近,衣著雖然幹淨,卻隨身披掛,不是顯得臃腫,就是小的開裂,束猴一般。於是,她滿懷歉意的看他一眼。韓德讓也緊張地看著她。目光相遇,她慌忙移開,“我要在他身邊,他絕不會這樣。”
    “皇後娘娘請喝一碗熱茶暖暖身子。”劉玉蘭端一杯清茶放在蕭綽旁邊的茶幾上說。
    蕭綽吃了一驚,轉頭說“你也坐吧,坐著好說話。”
    劉玉蘭便挪了一隻矮凳在蕭綽斜對麵坐下。
    “你家在太原?”蕭綽原想問,“你知道我來幹什麽?”
    “奴婢不知道,奴婢聽餘夫人說,奴婢是一群逃難的人扔野外,她撿回來的。”
    “佘夫人,楊繼業的夫人?”
    “正是。”
    蕭綽望著劉玉蘭,心想這女人怪可憐的。要不是為了婉容,何至如此。她想起婉容痛苦絕望的臉,她的心也痛起來。婉容從小就跟她要好,雖然論輩分是姑侄關係,但她們從來就以姊妹相處。婉容既聰明又漂亮,就是涵養太深,凡事總愛藏著掖著,輕易不開口,一副大家閨秀的風範。而眼前這個女人卻率真的多,眼光總是熱烈的,麵容是明朗的。人在她麵前可以無拘無束,輕鬆自在。
    “你與耶律斜軫是怎麽認識的?”
    “漢寧哪。”劉玉蘭一聽到耶律斜軫眼裏立刻放出異樣的神采,臉色愈加柔和,眯起眼睛說,“漢寧跟我們老爺有交情,經常到我們的老爺家住一些日子,我一個下人端茶遞水,早就認識他了。”
    “他不認識你?”韓德讓忙問。
    “他呀。”劉玉蘭低著頭,臉上緋紅一片,“他恐怕也認得我。”
    “此話怎講?”蕭綽問。
    “人的眼睛是會說話的。”劉玉蘭小聲說。
    “聽說二哥在楊繼業家生病時,你們才真正相愛的。”韓德讓說。
    “那是他裝病。”劉玉蘭“噗”的一笑。
    “裝病?”
    “他覺得在我姥爺待的太久,不好意思,便裝作生了一場大病。”
    蕭綽不禁一笑說“好一個多情人,竟死乞白賴的賴人家家裏討女人歡心。”
    韓德讓歎息,說:“可惜一對有情人被活活地拆散十幾年。”
    蕭綽一激靈,看了韓德讓一眼。韓德讓雙手蒙著臉,慢慢滑下指尖滑至眼睛處,突然用力向下一甩手,似乎揪著什麽東西扔了下去。蕭綽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她說“這隻能怪楊繼業趨炎附勢,薄情寡義。”
    劉玉蘭正色道“皇後娘娘不能這樣說我家老爺,天底下沒有像他那樣剛直盡忠的人。”
    “那他為什麽把你送給劉承嗣?”
    “一是為了盡忠,二是為了義氣。”
    “嗯,此話又怎麽講?”
    “劉承嗣的寵妃死了,心裏苦悶,老爺便將他接到府上來玩。他看上了臣妾,便向老爺索要。老爺想到他新喪愛妃,身邊需要人照顧。”
    韓德讓忿忿地說“那也不能拿朋友的戀人去取悅於人呀。”
    “老爺送臣妾進宮也是為了漢寧著想。”
    “為他著想?”
    “漢寧愛上奴婢之後,整日想著與奴婢廝守嬉鬧,武功,心誌都荒廢了,老爺看著焦急,他找他談了幾回,沒用,又找到奴婢說‘耶律賢弟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你們這樣在一起,他就廢了,多可惜,你要為他著想,就離開他,進宮,你不能耽誤他的遠大前程啊。’”
    “這麽說,你是為耶律斜軫才進宮的?”
    “老爺說了一句話,我覺得有道理漢寧是一隻雄鷹,躺在窩裏就忘了天空。我覺得愛他就應該讓他飛上天。”
    蕭綽沉默了,她看著劉玉蘭,眼前這個女人她似乎早已認識,但想不起來什麽時候。她看著她雙手十指交叉的握在一起,她還看見她高高挽起的袖管和袖管上的水漬。她剛剛洗過衣服。蕭綽心想,一種憐憫之情漸漸充塞著她的心。她為什麽不待在漢宮裏,她為什麽連個妃子的身份也沒做到?以她的美貌,聰明可以輕而易舉地當上的呀。蕭綽回想起她自己剛進宮的日子,不禁臉上發燒。她抬頭看著韓德讓,韓德讓似乎在想什麽,雙眼炯炯,神采奕奕。
    “皇後,奴婢知道你因何而來,但懇求娘娘讓我跟漢寧在一起,奴婢可以什麽都不要,不要家,不要名分,隻要跟漢寧在一起就什麽都夠了。”
    蕭綽有些感動,雙眼濕潤,但是婉容怎麽辦呢?畢竟是她一手撮成的他們的婚姻,她不能眼看著親侄女生活在痛苦之中。眼前這個女人又讓她同情,甚至喜愛。來此之前準備的那些話,此刻一句也用不上了。
    蕭綽歎息了一聲,突然聞到一股香氣,問“好香啊,你在燉肉?”
    “是呀,剛下鍋的,漢寧每逢陰雨天就腿疼,怕冷,燉了一點羊肉枸杞湯,給他補一補。”劉玉蘭說著,眼裏充滿了憐愛之光。
    “那好吧,我們不打擾你了。”說罷,蕭綽起身欲走。
    劉玉蘭忙搶一步跪下說“劉玉蘭感謝娘娘憐惜,在二郎山時,奴婢曾想離開漢寧,被他追了回來,他告訴奴婢說娘娘心腸好,今天見娘娘果然慈善。漢寧是條好漢,是個人才,奴婢愛他,奴婢可以把什麽都給他,但他不能因為奴婢喪失前途。奴婢也知道漢寧的妻子是娘娘的侄女,由於奴婢的到來可能傷了她的心,這是奴婢的錯,與漢寧無關,希望娘娘不要為難漢寧。娘娘放心,奴婢不會跟蕭姑娘爭,奴婢隻想每天見到漢寧,知道他活得好好的,奴婢就心滿意足了。”
    “你好好在這待著,生活上有什麽不方便讓室昉跟朕說。”
    劉玉蘭望著軺車駛出小巷,一拐彎,消失了,仿佛一個沒有結尾的故事,戛然而止,留下許多失落的遐想。
    劉玉蘭呆呆地仍然坐在她剛才坐的那個矮凳上,雙手十指交叉的握著,眼睛望著蕭綽剛坐的那座位。她分明還有很多話要說,但她隻是審問了幾句,是的,她在審問,她高高在上,但她那麽和善,漢寧說的沒錯,她是個好人,漢寧給她做事,應該吃不了虧,但女人的心哪裏吃的準呢?像她這樣讓天下女人既羨慕又嫉妒的女人,是一個永遠也猜不透的迷。天威難測,讓你猜透了,你不翻了天。
    耶律斜軫回來了,身上披了一層霞光。劉玉蘭忙從矮凳上起身,幫他脫下大氅,接過帽子,放在一邊。耶律拉起她的手驚道“喲,怎麽這麽冰涼,哎呀,穿這麽少,還挽著袖子,幹什麽了。”
    劉玉蘭突然驚叫一聲,忙跑進廚房。耶律斜軫跟了進去。笑道“什麽事?這麽慌張。”
    “還好,隻是爐火熄了,我還擔心湯熬幹了哩。”劉玉蘭長籲一口氣。
    “看把你急的,今天怎麽了,魂丟哪去了?”
    “沒什麽,你先到外麵去坐。我再生火把湯煮一煮,就可以吃晚飯了。”
    “今天什麽人來過?”耶律斜軫在堂屋裏問。
    “三弟,還有皇後娘娘。”
    “她來幹什麽?她對你說了什麽?”耶律斜軫問,隨後又嘀咕“一定是她請皇後來的。”
    “沒說什麽,隨便問了問。”
    “真的?她沒說別的?”
    “什麽也沒說,娘娘真是個好人,她臨走時,還說若需要幫忙,叫我請室昉大哥去找她。”
    “真是這樣就好了,叫我虛驚一場。”
    “漢寧,你還是回家多陪陪婉容。”
    “皇後跟你說的?肯定是她讓皇後給你施壓的。”
    “皇後沒跟我說這些,我自己這麽想的。”
    “你嫌我了?”
    “誰嫌你了,我隻覺得做女人可憐,一開始就擔心找不到好男人,等找到之後,就擔心這男人變心,真的有那不幸的一天,她又如嗜血的蚊子,驅趕不走,直到“啪”地一巴掌打得粉身碎骨,但仍巴在她喜歡的人身上,她不甘心哪。”
    耶律斜軫笑道“你真會說,那是她想喝血。”
    劉玉蘭說“我的確不會打比方,但我想著是那麽回事,女人為他喜歡的男人,什麽都做得出。”
    耶律斜軫歎道“男人也是啊。”
    次日,耶律斜軫正在街上走著,突然被一隻手揪住。他扭頭一看,是父親。把他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說“你在外麵浪蕩夠了沒有,你媳婦病了好些時了,走,跟我回去。”
    “我又不是大夫,要我回去何用?”
    “你這個逆子,放著好好的家,你不要,偏偏在外麵跟壞女人好。”
    “玉蘭不是壞女人。”
    “不是壞女人,為什麽亂勾引男人,毀人家家庭,今天,你不跟老子回去,老子就跟到你的野窩裏去,不把她罵個狗血淋頭,老子就不姓耶律。”
    耶律斜軫無計可施,隻得跟隨父親回到留守府,臨時家中。關於蕭婉容生病,他早有耳聞,韓德讓就對他說過兩回,讓他回家看看,但他認為人吃五穀雜糧生瘡害病是難免的,找大夫比找他強,沒放在心上。這回被拉了回來,一看,蕭婉容的確病的不輕。耶律斜軫吃驚不小,痛苦在他身上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