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鉦鼓動罵聲疾疾愈 霓裳舞律音靡靡廢

字數:6798   加入書籤

A+A-




    大契丹蕭太後!
    耶律斜軫隨父親剛走進屋,就被他母親迎麵摑了一下。這家裏一向都是母親做主,小時候,母親也經常打他,但自從他上了五台山學藝時起,就再也沒有挨過母親的打了,哪怕他在外放浪生事,在家不事生產,母親頂多隻是埋怨幾句。看起來這次的確事態嚴重。
    母親說“你還曉得回來呀?你看你把你媳婦糟蹋成什麽樣子。”
    耶律斜軫捂著臉覷了一眼坐在院裏向太陽的蕭婉容,說“阿媽,她沒哪不好呀。”
    “沒哪兒不好?你仔細看看。”
    耶律斜軫定睛一看,唬了一跳,蕭婉容麵容枯槁,兩腮深陷,口角流涎,目光呆滯,她倚牆而坐,頭靠在牆上,歪著頭似乎凝視天空,臉上凍僵了一層冰冷的笑容。陽光照在她蠟黃的額頭上,給它鍍上一層歲月的滄桑,如古物受歲月的洗禮,表麵上結了一層垢胎。
    “怎麽變成這樣?”耶律斜軫走到她麵前蹲下來,拉起她瘦骨嶙峋的手。她看了他一眼,又歪起頭望著天空。接著她一激靈,站起來喊“阿爸,阿媽,斜軫回來了。”她轉頭對耶律斜軫說“你站住不許動,我給斜軫做飯去。”
    她朝廳屋走去,耶律斜軫跟在後麵,誰知沒走幾步,突然哭起來,說“斜軫沒回來,他沒回來,他不會回來了。”又轉身坐在原來的位子上。
    耶律斜軫拉著她的手說“婉容,看著我,我回來了。”
    “你是誰?”
    “斜軫,耶律斜軫,回來了。”
    “耶律斜軫是誰?你阿爸?”
    “是我,你??????丈夫。”
    “我丈夫,他死了,早就死了。”
    一股涼氣直透上來,耶律斜軫起來一身雞皮疙瘩。“什麽時候病成這樣的?”
    “自元宵觀燈回來,先一直哭,問她什麽也不說,不到三天就漸漸病成這樣。”母親邊抹淚邊說。
    “醫治了沒有?”
    “請了,藥吃了一大堆,屁用沒有。”父親說。
    母親凶狠狠的說“都是你這個花心的東西,我的媳婦兒才病成這樣,婉容哪一點不好,人長得既漂亮又賢惠。自你去幫漢人打仗,一去半年,家中裏裏外外,都是她一人操持,對我們又極孝順,就是她病成這樣,還記得每天打水我們洗腳。”說著,母親抽泣起來。
    耶律斜軫也淚流滿麵道“是我對不起她,但這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我的心裏隻裝著劉玉蘭,容不下別人。”
    “什麽劉玉蘭,馬玉蘭,難道是天仙不成。”
    “不是人長得美,我就喜歡,我喜歡她,就像你們喜歡我一樣,不論美醜,都是貼心的。”
    “兒子,你要識大局,她是皇後的侄女,弄不好,你吃不了兜著走,不僅我們跟著遭殃你那個什麽玉蘭一樣跑不了。”
    “母親教育的是,兒子這就請大夫給婉容治病。”
    但是,一連請了數位名醫,都沒醫好。耶律斜軫天天陪著她,哄她,逗她開心。有時,她也有短暫清醒的時候,如一道陽光照進她的大腦深處,她認出耶律斜軫來,一陣驚喜後怒罵起來,旋即陽光又被什麽遮擋起來,她又如先前一樣歪著頭凝視天空。
    無論怎麽說,這都是他造成的。也許他能找出許多理由,但那些理由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他弄不清他的痛苦到底是來自於婉容的痛苦還是悲歎自己,抑或二者都有。還有對劉玉蘭的愧歉,他已認定自己對她有愧了。十幾天來他隻見過她一次,而且被她趕了回來,為了讓他回到妻子身邊她向他發了火,沒想到她發起火與她溫柔一樣厲害。
    這天韓德讓帶來一個人——耶律敵魯,耶律敵魯隨皇上捺缽去了,韓德讓到鴨子河才把他請來。耶律敵魯端視良久,歎息了幾聲。便問“這裏有沒有一間封閉的小屋?”
    耶律斜軫忙答“有。”
    耶律敵魯沉默著,來回踱步。
    耶律斜軫問“敵魯兄,賤內得了何病?”
    耶律敵魯歎道“夫人得的是心病。”
    “心病?”韓德讓問。
    “是的,一定是受了什麽刺激。”
    “可有醫治?”耶律斜軫問。
    “這種病非要不可治,得用意療。”
    “意療?”
    “夫人心中有一塊炙熱的淤痰,難以化解,因此,人變得癡呆,若要夫人痊愈,必須令她瘋狂,嘔出淤痰。將軍可將夫人關一密室之內,四麵大擊鉦鼓,夫人聞聲狂躁不安,必高聲叫喊,到聲嘶力竭之時,才會嘔出那團淤痰,淤痰一出,夫人自然病愈。”
    耶律斜軫大喜,照計而行,將蕭婉容送人密室之內,令士兵大敲鉦鼓,一時間響聲震天動地,人聽得熱血沸騰。不久,便聽到室內人大喊大叫起來,並且拚命捶打房門。那叫喊聲繼而轉成咒罵聲。那聲音越來越高亢,扯破嗓子詈罵,聽得見他捶胸頓足的聲音。耶律斜軫一邊急急地走來走去,一邊揪著自己的頭發,淚如泉湧。室內的罵聲如受阻的洪水拚命地衝擊著堤岸,她的罵聲似手不是從腹腔裏發出,它由胸腔裏爆出,猶如碧血飛濺,黃河決堤。最後,室內人悲號起來,一邊怒罵一邊悲哭,聲音已經嘶啞了,言語已經含糊了。耶律斜軫隻如已過了一百年,他痛苦萬狀,一個勁地捶打自己的頭,好幾次,他衝到門邊,但被耶律敵魯、韓德讓駕了回來。他哀求他們放她出來。哀求他們讓他進去看她一眼。每一個鼓點,每一個鉦聲都擊在他的心上,他感到他的心都要被敲碎了,他的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蕭婉容每一聲嚎叫,都讓他覺得不像人間的聲音,仿佛那叫聲離他越來越遠,他渾身戰栗起來,恐懼說不出話,雙手抓發蹲在地上。
    突然,聲音戛然而止,鉦聲鼓聲也霎時寂滅,弦斷音絕,朔風驟止。耶律斜軫跳起來,衝進室內,隻見蕭婉容躺在地上,已昏厥過去,地上吐了一大淌濃痰,綠的發亮,釅得發稠。耶律斜軫伸手欲抱起她,卻一跤跌在地上,他覺得他已虛脫,沒有縛雞之力。
    韓德讓隻好上前抱起蕭婉容,耶律敵魯扶起耶律斜軫走出密室,找了張床讓蕭婉容躺下,耶律斜軫扶著她坐下,握著她的手,看她遊絲般的呼吸。這時,他才感到他是那麽怕失去她,她是他的一部分。
    等她醒來,似乎更加漫長。他不停的走來走去,喃喃自語。一會兒挨她坐下,一會兒到耶律敵魯那兒詢問情況。坐了很久,他覺得他似乎忘了給敵魯,德讓沏茶,便吩咐給他們沏茶,但他們連忙端起熱騰騰的奶茶給他看。他簡直糊塗了,身上一會兒冷一會熱。等了許久,蕭婉容還沒蘇醒,他的心如被一隻大手攥著,一陣緊一陣地捏,他可憐巴巴地望著敵魯,如一個快餓死的乞丐。敵魯隻衝他微笑,絲毫不理睬他快絕望的眼神。韓德讓還跟他開玩笑,說是個口是心非的人,明明愛二嫂愛得要死,還裝作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讓他很生氣,他跑到門口朝外看了看,但他什麽也沒看見,又折身回來。他試圖掩飾他緊張的心情,卻欲蓋彌彰。
    天黑時分,耶律斜軫聽到一聲咳嗽,他“豁”地跳起來,奔向蕭婉容的床邊。蕭婉容已睜開的雙眼,見耶律斜軫跑過來,微笑著伸出手。耶律斜軫一把抓住,眼淚又湧了出來。
    “斜軫,你回來了。”還是羞澀的聲音。
    耶律斜軫說不出話,隻一個勁點頭。
    “哦,三弟也在這兒。”蕭婉容看韓德讓也抹著淚水朝她笑。她奇怪的問,“你們這麽了?大男人這麽流淚了?”
    耶律斜軫輕輕地將手放進被窩裏,給她掖好被角,說“好了,乖乖地躺著,不要亂動。”他看見蕭婉容試圖坐起來。
    蕭婉容不解而憐愛的看著他,紅暈慢慢浸上了臉龐。
    半個月後,蕭婉容已麵色紅潤,雙目神采煥發,她的臉總是溢淌著幸福和滿足,笑意盈盈。耶律斜軫如護雛鳥一般愛著她,他們有說不完的話,夜很深了,蠟燭也熄了,但他們依然睡意全無,唧唧咕咕叨到天明。他們把這叫做睜著眼睛說瞎話。
    相比蕭婉容的快樂,耶律斜軫的快樂卻摻了些許雜質。他常常無緣無故地歎息和發愣,他的笑容也能擠出水份。那件滾邊夾襖他總舍不得脫下,睡覺脫下時他總是疊的整整齊齊的,眼睛的溫柔照亮了他的臉。那神色有一點讓蕭婉容嫉妒。
    這天,蕭婉容讓耶律斜軫到街上去給她買一些綢布,她說“眼看天熱了,得早一點給家裏人做一些熱天的衣服。”
    耶律斜軫非常愉快地答應了,快步地出了門向東北城走去,他幾乎一陣小跑地來到了室昉的家,一進門,劉玉蘭便迎了上來,他張臂抱著她,吻她。
    半天,劉玉蘭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定睛看著他,說“怎麽?她還沒好?”
    “不,她病已好了。”
    “那為什麽你卻消瘦了?”
    “人家想你。”
    “她剛剛痊愈,你多陪陪她,跑到這兒幹什麽?”
    “你孤零零一個人,我也怕你寂寞啊。”
    “好了,你的心我知道,我寂寞慣了,原來在宮中也我一個人過,那麽多年都過了,這幾天算的了什麽,快回去,免得她擔心。”
    “原曾想接你回來,永遠在一起,到頭來,仍要兩處分開,命運怎麽這麽捉弄我們呢?”說著耶律斜軫臉上現出了一片淒惘。
    “哎呀,你怎麽婆婆媽媽的?大將軍的果斷哪裏去了?”
    “那我走了。”
    耶律斜軫剛要出門,迎麵差一點與蕭婉容碰了頭,驚問“你怎麽來了?”
    蕭婉容說“我來接姐姐到家裏去住。”說著走進屋拉起劉玉蘭說“姐姐,你們說的我都聽見了,你是一個好人,斜軫說得對,你一人住多孤單,既然,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何必分開住呢?我今天是特地來接姐姐回家,一家人住在一塊多快樂。”
    劉玉蘭尚在驚惶,蕭婉容朝屋外喊了一聲:“你們快進來搬東西呀。”
    幾個傭人走進來,不容他說就將劉玉蘭的箱箱櫃櫃扛上早停在門外的馬車,蕭婉容拉起劉玉蘭上車。耶律斜軫愣了半天,隻看著傭人進進出出抗東西,待馬車啟動才明白過來,高興地喊起來“哎,還有我,我呢?”
    “你呀,買布去。”
    車內笑了起來。
    現在耶律賢又當上了甩手掌櫃,一則國晏海清,二則蕭綽好強,精力旺盛,而且文武百官相信她看她臉色行事。他想使勁也使不上,什麽事還都要蕭綽拍板才行。上朝,坐在她旁邊聽著她發號施令,自個兒倒像個大臣。耶律賢真感到憋屈。有時,他幹脆懶得上朝,傳出話來“聖上龍體欠安,不早朝。”
    近幾日,內宮都傳出耶律賢身體有恙的話。蕭綽看望了幾回,他都好好的,與渤海妃調笑,一點病樣都沒有。蕭綽很生氣,覺得皇上一點勵精圖治的願望都沒有了,如此貪圖安逸美色,國家如何才能大治。她並不嫉妒渤海妃,自打與韓德讓好了之後,她與耶律賢在一起,連一點也沒有了。但渤海妃不應迷惑皇上呀。
    這日,耶律賢仍沒早朝,散朝後,蕭綽強壓著一腔怒火去渤海妃那兒找他。他不在。渤海妃說,皇上已幾天沒來了。
    這可讓蕭綽吃了一驚,皇上去哪兒了?幾天沒見人影,出亂子了?她越想越驚悚,又不好伸張,便叫了幾個親信四處查看。不久,便有了皇上的消息,原來,他在一座廢棄的偏殿裏看戲。蕭綽鬆了一口氣,什麽戲非得躲起來看,皇上要看戲,到教坊裏吱一聲不就行了。
    蕭綽跟著親信來到那個偏殿。遠遠就聽到陣陣音樂聲傳來,靡靡霏霏,如浪如狎,如淫如邪。蕭綽皺了一下眉頭,掀開門隻見殿內一片狼藉,幾個舞伎跳著極盡誇張地扭曲著胴體,做著下流不堪的動作。耶律賢坐在一張幾案後麵,左擁右抱,看得美津津的。蕭綽闖入,耶律賢滿臉羞赧地站起來,樂聲頓止,幾個舞女驚得麵麵相覷。
    蕭綽大怒,喝道“你們膽敢蠱惑皇上,來,把這些下流的東西都綁了,拖出去斬。”
    眾人大叫饒命,耶律賢也為之求情。
    蕭綽怒氣衝衝地說“宮內,教演豔舞,魅惑聖上,傷風敗俗,誅她們一百次也應該。皇上一國之君不正身律己,沉迷聲色,如何統領天下?就在不久前南唐李煜糜爛宮中荒廢朝政,做了亡國奴,最終被鴆死,前車之鑒不遠,難道皇上看不見嗎?”
    耶律賢說“朕一時糊塗,她們也是為取悅朕才??????皇後饒過她們這一次吧。”
    蕭綽怒問“留下她們再為皇上跳這些不堪入目的豔舞嗎?”
    耶律賢啞口無言。
    須臾,那些伶伎的人頭被懸於上京的城樓上了。
    處置了那幾個舞伎,蕭綽餘怒未消,又喚來教坊使撻魯,將他杖擊了一百,方才放了他,削了他的官爵,蕭綽這才稍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