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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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替身

    春霽做好了被盤問的準備, 見麵前的少年目光遊移,不禁有些猶豫地伸了手,在宴星回麵前晃了晃。

    宴星回猛地回了神, 下頜微揚,道:“是你要來房間等我的, 你先說。”

    春霽便打開放在桌麵上的書包, 拿了紙筆出來。

    宴星回走近一步, 默不作聲地伸長手臂,打開桌麵上的折疊臺燈並調整在合適角度。

    明亮白光灑落,映照著紙麵上逐漸顯露一排端莊秀麗的小楷。

    宴星回靠在桌邊低頭看著, 心不在焉想:這字落在語文卷的作文方格欄裏,閱卷老師不看內容光看字都忍不住給高分吧?

    春霽收了筆, 在光下仰頭看他,更顯得杏眸似琉璃般通透明亮。

    宴星回勉強收了心, 往紙麵上看去。

    [你怎麽缺了一堂晚自習, 回來又告訴大家我們住在一起了。]

    他視線掃得快,沒留心看成了[回來又告訴大家我們在一起了], 嚇得心髒都漏跳一拍, 匆匆又重新讀了遍, 才看明白春霽寫的問題。

    宴星回惡聲惡氣倒打一耙:“你怎麽說得我們住在一起像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春霽無辜地眨眼,又寫:[不是你說我們要在學校裏當私底下不認識嗎?]

    宴星回被一噎, 從記憶角落翻找出自己曾說過的話,耳根緩慢地攀上一抹薄紅,嘴上又不肯服輸, 道:“那我還讓你離我遠點, 也、也沒見你真的聽了進去啊。”

    他又急匆匆轉了話題,道:“我缺了節晚自習是因為我爸他們出差提前結束回來了, 我媽叫我回來一趟吃頓飯。”

    說起了正式,宴星回臉上的熱度終於減退了幾分,神色也變得正經:“我把你還給我的手鏈給戴上了。”

    他從校褲裏拿出那條褪色紅繩,放在了那個問題的旁邊。

    “我問他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不能告訴我。”宴星回字斟句酌,“我媽給周警官打了個電話,想先確認你的身份,也在那時知道了當年兇手有可能並沒有死,當初起火的案發現場時出現的男性屍首可能是真兇的障眼法、替罪羊,那個人有可能會再次找上我們。”

    隱瞞和遮掩在生命的威脅前瞬間失去了意義。

    宴家今晚滿桌的精致菜肴沒一個人動筷,氣氛僵硬到凝固,他聽著擴音的對話,隻覺得陌生與遙遠,仿佛在聽一個和自己毫不相關的故事。

    “她說讓你住進來確實是因為房子的意外,她在這兩天才回了蘭亭市接手了最近的案子,對比了受害人臉上的朱砂符文和當年符文案的受害者特征一致,才敢下了定論。”

    “周警官很忙,說的不多,”宴星回低眸注視著春霽,“她說其中的細節你是最清楚的那一個。”

    春霽濃密的長睫似脆弱的蝶翼輕輕垂落,掩去眸中的神色。

    宴星回眉宇輕挑,伸手叩了下桌麵,道:“該你了,說話。”

    春霽不看他,拿起筆寫:[說什麽?]

    “簡單來說,我聽了就跟沒聽差不多,一頭霧水百思莫解,想聽你的視角重新說一遍。”

    春霽微微抿了唇,指間捏緊,筆尖懸在雪白的紙頁上,遲遲落不下來。

    “你不願意?”宴星回問。

    春霽轉來視線悄悄地看宴星回一眼,見他不像生氣,才又下筆寫:[其實周姨找過我,問我能不能幫忙找回你的記憶。]

    筆尖頓了下,才慢吞吞寫下一句:[我拒絕了。]

    春霽又掀起纖長黑睫,擡了眸,怯生生地來看宴星回的反應,眉眼間透著些緊張。

    宴星回俊美的臉上神色平靜,低垂的眼眸注視著她,問:“為什麽?”

    [我想著,星星選擇忘記過去的回憶,興許也是好事。]

    [況且現在和六年前情況不一樣了,我們知道兇手想做的事,刑偵手段也更先進。]

    [或許不用你想起來,兇手就已經落網伏法。]

    “春霽,”宴星回這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當麵叫她的名字,似笑非笑,語氣卻含著壓抑怒氣,“你這是在打著為我好的名號,替我做決定?”

    春霽落在桌麵上的指尖蜷縮,明澄瞳眸倒映出不安的情緒。

    “我是一個還有兩個月就成年、能做出自主判斷的獨立個體,連我爸媽都不會不顧我的意見,”宴星回的手撐在桌麵上,身體前傾,“現在我想拿回我自己的記憶,你不讓?”

    離得近了,少年深邃的眉眼展露在眼前,下頜線條淩厲,薄薄的夏季校服隱約透出胸肌的輪廓,連他撐在桌麵的結實手臂都繃緊了線條,透出隱隱力量感。

    少年身軀的蓬勃熱氣裹挾著極重的壓迫感籠罩著她。

    春霽恍惚一瞬,後知後覺記憶裏的少年在她錯過的時間裏早已長大,變成她陌生的成熟模樣。

    “行,總歸主動權在你,不願意說我的事,”宴星回咬牙道,“那為什麽周警官篤定說兇手會再次找上你,兇手的目的在什麽,這總能告訴我吧?”

    春霽終於點了頭,放了筆,卻擡手放在自己的立領校服衣領前,細長白皙的指尖開始解立領校服短袖的扣子。

    第一顆扣子剛解開,散開的衣領露出一小片雪色的平直精致鎖骨,還未繼續動作,就被麵前的少年一把握住了右手手腕。

    “不是,”宴星回不複剛才的兇神惡煞,透著幾分無措和慌亂,從臉頰、頸項到耳後在頃刻間覆上了一層極明顯的緋色,緊張到差點咬到自己舌頭,“你你你要幹嘛啊?”

    握住纖細手腕的手指骨感有力,燙灼的寬大掌心傳來源源不斷的熱量,叫春霽也愣住了。

    宴星回視線飄忽:“說、說話就說話,解扣子做什麽?”

    春霽終於察覺宴星回誤會了什麽,伸了指尖,隔著衣衫點了點自己鎖骨邊緣的位置,大概覺得意思不能傳遞過去,手腕掙紮了下,又看向桌麵上散落的紙筆,想以文字作解釋。

    宴星回的視線落在她鎖骨邊緣的位置,怔了怔。

    腦海裏倏地想起他們被一個年輕老師追逐著要沒收手機的那天,他拽著春霽一路奔跑,躲進了一間門鎖損壞的實驗室裏。

    狹窄擁擠的實驗桌底下,兩人的身體相挨擠,隔著薄薄衣衫傳遞彼此體溫,膨脹著悶熱的氣流,春霽因著空間限製幾乎半陷在他懷裏,領口微落,不自知地露出一片沁著盈盈薄汗的鎖骨肌膚。

    極近的距離下,他的視線難以自製地落在她衣領邊緣隱約晃過的淡紅小痣上。

    宴星回凝視著那一點位置,喉結滑動,好似有一股燥熱從後背升起蔓延,連中央空調恒定設置在23°的房間也好似在升溫。

    春霽掙脫不回自己的手,不明白宴星回為什麽盯著自己又不說話,神色浮起幾分疑惑,淡紅柔軟的唇微微張開,又閉上,抿成一條線。

    宴星回的視線落在春霽的唇上,耳邊回響起周泠玟在通話最後說的話。

    “當初你和春霽被救出來後,春霽害怕得發抖又說不出話,一直在紙上寫著要見你,但那時候的你在醫院裏反複發著高燒,實在安排不了見麵。”

    “我們也遇到不少受害人因過度驚悸而短時間不能開口說話的情況,但她們在明確自己身處安全的環境,或是接受了專業的心理輔導後,都能恢複過來。”

    “除了你和春霽,符文案還失蹤了另外十二名的女性,輿論壓力重,上麵要求最大時間內破案,我那段時間分身乏術,沒有跟進春霽這方麵的事。春霽以紙筆寫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又回家和姥姥一起處理父母在尋找她的過程中車禍身亡的後事。”

    “綁架你們並藏匿的地點發生了爆炸,裏麵的一具男屍符合兇手的側寫特征而結了案,春霽又跟隨姥姥轉了學,待我發現的時候,春霽的心理創傷已經過了最佳的幹預期。”

    “深茂市和蘭亭市離得遠,我的工作又忙,春霽的問題就一直耽擱了。”

    “她輾轉接受過幾次不同醫生的心理谘詢,但始終封閉自己,我想……如果是你要求她說話,情況會不會不一樣?”

    宴星回似被蠱惑了般,又俯身靠近了分,眼眸裏複雜情愫湧動,一隻手掌牢牢禁錮著她的纖細手腕,另一隻手掐著春霽的下頷,指腹虛虛地落在她的唇角,聲音很輕:“你能說話的吧?”

    春霽眸色閃過驚愕。

    “覺得是為了我,所以不願意讓我想起我的過往,”宴星回道,“那同樣的理由,為了你,我想讓你開口說話,你會怎樣?”

    春霽咬了唇。

    宴星回問:“聽我的,開口嗎?”

    “明明很信任我,把我一直當作你記憶中的星星,給我送糖、雷雨天裏拉著我躲起來……”宴星回聲音艱澀,“那為什麽對著我不肯說話?”

    他記得夢境中穿著白裙的女孩跪在地上,一邊哭著一邊用纖細柔軟的手臂拖拽著他,破碎顫抖的聲線喊著星星。

    宴星回幾乎難以控製地升起了嫉妒之心。

    是過去的他和春霽吧?

    憑什麽……過去的他可以聽到春霽的聲音,而他不行?

    春霽長睫顫動,呼吸變得有幾分急促,站起了身,伸了另一隻手就要推開宴星回離開,落在少年的胸膛上還未用力,就被握住了手腕,被反壓在桌麵後麵的書架上。

    “走什麽?”宴星回低著眸,啞聲問,“問題還沒回答我。”

    春霽幾乎懸坐在書桌上,手腕被交錯握住壓在書架邊緣上,咫尺之距,兩人的鼻尖近乎相抵,淩亂的呼吸交疊。

    宴星回語氣緊逼:“說啊,解扣子是想給我看什麽?”

    春霽的黑眸裏盈動著一層薄薄水霧,眼尾都暈開了春日桃花般的紅,貝齒咬著紅唇,印出深痕。

    “說話,”宴星回心軟了,他放輕了聲音,近乎於哄地求,“說一個字也行。”

    春霽望著他,喉間極艱難地擠出一個支離破碎的喑啞音節。

    宴星回胸腔裏的心髒如春日驚雷般急促跳動,喉結滑動了下,追著道:“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不……”

    春霽的神色透著委屈,聲線艱澀而顫抖,嗓音嘶啞得像錯弦的小提琴。

    “不是……星星……”

    你不是星星。

    宴星回愣住了。

    春霽泛紅眼眶裏打轉的清淚終於滑落了下來,似斷線的珠淌過透粉的臉頰。

    宴星回手上不知不覺地鬆了禁錮的力氣,大腦一片空白隻回蕩著一個梵音般嗡鳴作響的念頭。

    完了,好像搞砸了。

    春霽推開他,快步往門外走,擡手擦著淚。

    宴星回釘在原地好一會兒,視線落在桌上兩人的書包上像是終於醒悟過來了一般,他拎起春霽的書包,大步穿過走廊去敲客臥的門。

    裏麵沒有任何動靜,宴星回小心翼翼道:“你的書包我給你放門外了。”

    頓了頓,他又道:“是我不該那樣對你,對不起。”

    他做好了沒有任何回應的準備,門卻開了。

    春霽出現在門後,眸中水光隱隱閃爍,眼尾濕紅,繃著張臉。

    宴星回問:“還在生我的氣嗎?要不你微信發消息罵我?”

    春霽沒給半分回應,隻伸手接過自己的書包抱進懷裏,又將放在書包側邊口袋裏的葡萄果汁抽了出來。

    是桌上兩罐一模一樣的果汁裏宴星回送的那罐。

    是春霽在樓梯間雀躍地用指尖敲了一路,在上車後放進了書包口袋裏,打算回來再喝的那罐。

    春霽將那罐葡萄果汁塞回宴星回的懷裏,又哐一聲關了門。

    隔壁房間的宋爾雲聽到動靜打開門,納悶問:“又怎麽了?”

    宴星回下意識將果汁藏在身後,尷尬道:“沒什麽。”

    他回了房間,看到自己的書包孤零零地搭在桌麵上,想起自己還有半書包的作業,有點絕望地嘆口氣——他就說該做完作業再去找她的吧。

    現在好了,把人氣哭了,送的果汁也不肯要了,自己也跟著心情煩亂,結果還有一書包的作業等著自己。

    一遝卷子和題本靜靜躺在書桌上,好似在無聲地嘲諷他。

    宴星回勉強收拾了心情開始寫卷子和每日規劃的競賽題,收了筆時,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淩晨一點,浴室出來上了床,幾乎是沾著枕頭就陷入了沉睡。

    宴星回又做起了夢。

    三角閣樓的樓層壓得極低,被木條釘死的窗戶隻留下一束窄窄光亮,灑落在桌上一罐玻璃紙糖上。

    寶石琉璃般的糖紙閃動著絢爛的彩光,是灰暗狹窄的閣樓間唯一的亮色。

    一個女孩埋著頭蜷腿坐在床上,身形纖細清瘦似紙片,白色裙擺如花瓣般散落,伸出一雙赤裸的足,肌膚透著許久不見天日近乎透明的白,伶仃足踝鎖著一圈銀環,細長的鏈子延伸到被角之下。

    她蜷在角落裏,安靜得似沒有生息,仿若一枝就要枯萎凋謝的白梨花。

    他走近幾步,女孩渾身一抖,怯怯地擡了臉,露出透著熟悉的青澀姣好的眉眼。

    春霽?

    宴星回想開口喚她的名字,想問她怎麽在這兒,卻什麽也說不出來,身體仿佛帶著另一個人的意識,自發朝她走去。

    女孩看到了他,那雙黯淡失色的眼眸生出瀲灩光彩,壓著驚喜,極小聲地喚:“星星——”

    含著濕漉漉的濡慕與信任。

    女孩赤腳站在木板上,在銀鏈拖動的窸窸窣窣聲響中跌跌撞撞撲來。

    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女孩埋在他的懷裏,聲音低低的,透著沮喪:“星星這次離開了好久,我還以為……你丟下我先走了。”

    好似有無數根風箏線纏繞綁縛著勃勃跳動的心髒,用力緊勒,鮮紅的血液滲出痛苦的疼意,在胸腔中鼓脹顫動。

    “不會的,”他聽見自己道,“我會回來,帶你一起走。”

    她仰了頭,眼眸如月牙輕彎,眸中浮出雪霽雲消、春水初融般的溶溶笑意。

    他道:“他現在在樓下,要見你。”

    女孩唇角的笑僵住了,神色浮現恐懼,單薄的肩頭瑟縮著,控製不住地輕顫。

    “別怕。就和上次一樣,假裝自己是個人偶,不要說話,不要做出任何反應,跟著我走就好。”他道,“乖乖,相信我,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他用一塊窄窄的黑布,動作盡量輕地綁在女孩的眼前。

    閣樓的門板被推開,往下是一段偏僻狹窄的木樓梯,光線黑暗不見五指。

    他握著春霽的手,帶著她,一步一步往下走。

    每走一步,年久失修的樓梯就會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嘎吱聲響,隨著如影隨形的細碎銀鏈聲,如鏽鈍的刀刃鋸口來回淩遲著緊繃似弦的神經。

    直到最終踏在地麵上,他推開門,溫暖的亮光傾灑落下,裝潢溫馨的房間出現在眼前,一隻憨厚可愛的巨大布偶熊坐在沙發上,對他們笑。

    “我們的小公主下樓啦?”

    一個身形高大的成年男性身上套著一條粉色格子圍裙,端著一盤草莓蛋糕從廚房走出。

    那個男人將蛋糕放在餐桌上,蛋糕上插著的兩根白色數字蠟燭。

    12。

    “爸爸差點就忘了小梨的生日,還好及時趕了回來,做了蛋糕。”男人笑著,“看爸爸給小梨買了什麽,是你最喜歡的布偶熊哦!爸爸最近很忙,就讓小熊陪在小梨身邊。”

    春霽沉默著坐在餐桌前,沒有絲毫的回應,黑布蒙在眼前,麵頰蒼白沒有血色,穿著一身白裙,鎖骨邊緣的淡紅小痣隨著呼吸緩慢地起伏,好似一個不會說話的精致人偶娃娃。

    男人好似習慣了毫無回應的待遇,笑容如常地拿出打火機,將白色蠟燭點上小小的橘色火焰,語氣親昵:“祝小梨公主十二歲快樂,天天開心!一轉眼,小梨都已經這麽大啦,爸爸向你保證,等忙完這段時間就立刻辭職,永遠陪在你身邊,好不好呀?”

    春霽放在桌下的指尖緩慢蜷縮,是不易察覺的輕顫。

    她在害怕。

    這樣的認知似尖銳利箭穿透胸膛,如困獸般痛苦掙紮的情緒反複撕咬著血淋淋的心髒,翻湧的戾氣,讓他生出一種沖過去帶走春霽的暴躁沖動。

    但春霽足踝上的銀鏈提醒著理智,身體好似被某種力量牢牢地禁錮在原地,他隻能默然地注視著眼前,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還需要……再等等。

    他閉了眼。

    滿目黑暗中,急促刺耳的鬧鈴聲撕裂一切,宴星回從淩亂的薄被間猛地坐起,麵色漲紅,大口喘著氣,望著周圍的臥室景象好似感覺到一種陌生,花了小半分鐘才想起自己在哪裏。

    睡衣後背被涔涔冷汗浸濕,宴星回神魂未定,胸膛起伏不定。

    那個男人是誰?

    小梨又是誰?

    宴星回扶著頭拚命回想,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夢中的男人麵容像是畫紙上被橡皮擦無意擦過了一筆,缺失了最關鍵的眉目。

    房間被敲響。

    宴星回動作有幾分遲鈍地看了過去,下了床,去打開門。

    穿著校服的春霽站在門口,見他還穿著睡衣,神色驚詫,將亮著屏幕的手機舉起,想提醒他看時間。

    下一刻,卻被汗濕的有力手掌攥住了纖細手腕倏地一拽,春霽跌進了少年滾燙的懷抱裏,修長結實的手臂緊緊鎖住周身,力度重得像要把她嵌進骨子裏。

    春霽的瞳眸收縮一瞬。

    少年的胸膛堅實有力,好似能隔著薄薄皮肉能清晰地聽到底下擂鼓般重重吹響的心跳聲,灼熱紊亂的呼吸落在她的耳邊。

    “乖乖。”宴星回啞聲道,“我以前這麽叫你的嗎?”

    春霽身體輕顫了下,倉惶地擡起視線,落進宴星回壓抑著晦暗情緒的眼眸中,似是不敢相信。

    “我還是沒想起來,隻是做了一些夢。”宴星回道,“我快要瘋了,你又不肯告訴我以前到底發生過什麽,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我臆想的夢境還是真實存在發生過的景象。”

    他收緊了抱住春霽的力道,道:“你不肯要以前的星星,又生氣現在忘了那段回憶的我不是他,哪有這樣的道理?”

    春霽倏忽像是想到了什麽,視線看向旁邊,下意識伸手推他。

    宴星回的胸膛紋絲不動,注視著春霽,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裏,低啞嗓音透著股委屈勁兒:“你不讓我找回自己,又在我的身上找以前的我——換句話說,你讓我做我自己的替身,你聽聽這合理嗎?”

    春霽掙紮的動作停了,懵懵地看他。

    什麽?

    一聲重重的咳嗽聲響起,宋爾雲端著一杯咖啡站在不遠處,麵容扭曲勉強擠出個陰森森的笑,道:“宴星回,替身不替身我不知道,你再不放開人,信不信我把手裏的咖啡潑你臉上?”

    宴星回愣住了,低了頭,懷裏的女孩是和夢境中的擁抱截然不同的觸感,柔軟豐盈,掌心下的腰身纖細柔韌。

    香氣縈繞,好似他抱了滿懷的幽雅白茶花。

    春霽一臉無辜——她本來想提醒他宋爾雲也在的。

    “你還要抱多久?”宋爾雲額角青筋直跳,“你還記得今天周五要上學嗎?”

    宴星回耳根紅得快滴血,閃電般收回了手臂,狼狽地後退幾步躲進房間:“我換校服!”

    待宴星回拽著書包三步作兩步沖下樓,宋爾雲坐在餐桌前,盯著宴星回離開家的目光很是不善。

    她處理完畫展的事回家來,又為了當年的兇手再次出現的事愁得睡不著,索性起了床,還發消息讓負責接送兩個小崽子上下學的陳叔幫她買杯冰美式。

    她和春霽都在樓下等著宴星回,眼見著陳叔到了門口,宴星回的房間依舊沒有動靜,她去門外接了咖啡慢一步上樓的功夫,就見著自家小崽子沖出來一把抱住了春霽,在那兒胡言亂語不知道些什麽東西。

    宋爾雲一想到剛才的場景就忍不住肝火直冒,放了手中的咖啡杯,給宴星回麵無表情地發消息:[下次再看到你對人家女孩子動手動腳,我讓你爸請家法出來打斷你的腿。]

    春霽提前等在車上,宴星回剛坐上後座就看到了手機上的消息,麵色一熱,恨不得穿過屏幕探出頭和宋爾雲爭辯。

    抱一下怎麽能算動手動腳……

    抱一下!兩個從危險裏逃出來的高中生抱一下互相安慰的事,能算動手動腳麽?

    宴星回忿忿地想,臉頰燙紅得快要冒煙。

    就知道用大人的思維審視他們純潔的感情!

    況且真論起來,春霽對他動手動腳的次數更多吧。

    碰他額角的傷——雖然是他拉著春霽往同一張實驗桌下藏。

    雷雨天裏把他拉進在桌下捂他的耳——雖然是他先進了春霽的房間。

    還想拉他的手……

    這個被他嚴肅拒絕了,隻準拉書包帶子!

    宴星回懊惱地敲了額頭一下——自己在亂七八糟地想什麽東西?

    後座另一邊的春霽昨晚也睡得不好,車裏溫度高,空調熱風一吹便升起了倦怠感,她闔了眼,纖長的濃睫像小扇子般在下瞼投落一層淡淡的陰影。

    宴星回終於鼓起勇氣去看春霽的反應,這才發覺她閉眼睡了,他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春霽的長睫上,直到陳叔提醒了句到了,恍然發覺車不知何時已經停在學校門口。

    春霽睜眼時,見到的便是宴星回逃竄般匆匆下車的背影。

    同一輛車下來的兩人到學校的時間比以往都要晚,正撞上進校的高峰期,引得有些人好奇地打量他們。

    宴星回一進教室就開始打哈欠,連一節早自習都沒能撐過去,熱鬧的課間也沒把他驚醒。

    他伏在課桌上一口氣連睡了兩節英語課,到了大課間的廣播操時間才打起了幾分精神。

    下樓去操場的路上,卓一忍不住問他:“你今天怎麽回事,昨晚把發的查漏補缺卷全做完了?”

    宴星回睡眼惺忪,手插兜,語氣懶懶散散:“我昨晚寫完作業都快一點了,還查漏補缺呢?就是單純的沒睡好。”

    “你寫作業不是一向快嗎,寫到半夜一點去,是不是有題給卡住了?”卓一幸災樂禍道。

    宴星回懶得理他,敷衍地應一聲。

    卓一又道:“對了,今早上你和春霽是不是從同一輛車下來了?”

    “是啊。”宴星回精神懨懨,“又有什麽傳言了?算了隨便吧,不想管。”

    “真不管?”卓一壞笑道,“你倆走後的第三節 晚自習那叫一個熱鬧,各路消息傳來傳去,加上今早無數眼睛盯著你們,傳成了你倆住在一起,平日裏在學校樓梯間還經常拉拉扯扯,最後演變成春霽被某個豪門世家收養了,和你結了娃娃親,轉學過來是來和你培養感情,就等著高三畢業了你倆就訂婚。”

    宴星回差點被自己絆摔,睡意瞬間清醒了大半,不可置信轉頭問:“什麽玩意兒?”

    同一時間,春霽被幾個女孩子簇擁著下樓,滿臉寫著迷惘地聽薑棠轉述傳聞。

    “是真的嗎?”

    春霽覺得好笑,搖了搖頭。

    薑棠失望道:“也是,我就說這個傳聞很離譜……”又道:“畢竟春霽你成績這麽好,通過高考考上好大學才是實實在在的,豪門夢還是算了,不靠譜。”引得周圍幾個女孩子跟著贊同點頭。

    春霽腦袋旁邊冒出一個問號:豪門夢?

    待課間操結束回了教室,春霽又用紙筆和薑棠她們解釋了遍自己是因為住處漏水所以去宴星回家裏借宿一段時間。

    她們紛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還說要幫著澄清。

    春霽含著笑意點了頭,又道了謝。

    意外借宿是真,隻是什麽時候回去就不一定了。

    昨天的時候春霽還收到了物業發來的房子換地板的視頻,表示沒幾天就能再次入住了。

    但為了安全著想,周姨讓她先繼續住在宴星回的家裏,她和宴星回平日裏由宴家司機車接車送,學校和住處兩點一線,不給危險留任何的可乘之機。

    班級上的同學們陸陸續續回了座,宴星回和卓一閑聊著從後門走進,落座的時候,宴星回的視線假裝無意地在低頭認真寫什麽的春霽身上掠過,思考著她還有沒有在生昨晚的氣。

    春霽寫完最後一個符號,用筆頭輕點了點宴星回的後肩,見他回了頭,將桌麵上的本子推了過去。

    宴星回低頭一看,大腦宕機一瞬。

    [星星,你家是豪門嗎?]

    “……你是不是聽到外麵什麽風言風語的傳聞了?”宴星回有幾分不自在地道,“我家算有一點錢吧,但算不上什麽豪門,我爸媽是自由戀愛,很早對我和我哥就說過,以後找對象隻要自己喜歡、合得來就行,你別多想。”

    春霽有些茫然:她多想什麽?

    她剛問的是這個問題嗎?

    可是上課預備鈴已經打響,不是一個繼續詢問的好機會,春霽隻好將本子給收了回去。

    第三節是物理課,課間的時候,春霽追著班主任去了辦公室拿周六的假條,班主任知道她要去二醫看病的事,爽快地給批準了。

    春霽沒其他事了,想著宴星回大概還要問她其他問題,走回去的步伐快了幾分,拐角準備上樓的時候,正好撞上方澍。

    方澍隨意走來一步,高大的身影不偏不倚攔了她的路,叫春霽不得不停下腳步,仰頭看他。

    春霽用眼神催著問:有事?

    “我媽讓我少逃課,留在學校注意著別讓可疑的人接近你。”方澍微微俯身,聲音壓低,“你什麽身價啊,請得動我來保護你?”

    附近走廊有其他班的同學在探頭看他們。

    春霽想了想,扯著方澍的半袖衣角往樓梯上走。

    方澍挑了眉,順著春霽拉拽的力度跟著走,道:“小啞巴,打算拉我去哪兒?不會是想找我們偷情的地方吧,這不好吧,不怕你家小少爺生氣?”

    春霽不理他,在三四樓中間的轉角處停了步。

    這裏僻靜,暫時沒人來。

    她把本子翻開墊欄杆上,在空白處提筆寫字:[不麻煩你,我會給周姨說這件事的。]

    [學校很安全,我不用誰保護。]

    方澍靠在欄杆上低頭看她寫字,懶洋洋地回:“我也不想跟著你,但我媽把我的零花錢全扣了,不做事不行,那小黑崽子絕了育還要留在寵物醫院裏觀察一段時間,我被他抓了臉,破相的事倒無所謂,但得去打幾針狂犬疫苗,這不得到處用錢?”

    春霽愣了愣,又寫字問:[一共要多少錢?]

    方澍興致勃勃問:“怎麽,你打算給我打錢?”

    春霽記掛著那隻被嘎蛋的黑貓,又想著方澍打疫苗的事也不能拖,左右她不差錢,要是能擺脫方澍這個麻煩是最好,便頗認真地點了點頭。

    方澍笑出了聲,伸了手指輕推了下春霽的額心,道:“乖乖,這麽容易被人騙錢的?”

    春霽捂著額頭,目露震驚。

    宴星回見春霽遲遲沒回來,下樓想找人,剛到樓梯口就見到方澍的動作全過程,還有那一聲吊兒郎當含著調笑的——“乖乖”。

    方澍注意到樓梯上的身影,偏頭看去,懶洋洋打招呼:“小少爺來了。怎麽這幅表情,不會是聽到乖乖剛要打錢給我養孩子,生氣了吧?”

    宴星回沉了臉,道:“方澍,你會不會說話?你家沒教過你什麽叫做尊重?”

    方澍道:“還真是,我爸死得早,我媽不管我,我這個人確實沒家教。”

    一轉頭,見春霽瞪著他,這才想起春霽父母也離開得早。

    方澍難得有幾分訕訕,道:“我剛那句純罵自己。”

    春霽看他一眼,提筆寫:[你這樣說話,是因為習慣反複確認別人對你的包容程度,真惹到了別人生氣的點才肯罷手嗎?]

    方澍唇角的笑意微僵。

    春霽筆尖不停,又唰唰地寫了兩句話,撕了紙,拍在方澍的手裏。

    [我預約過二醫林之樾教授的心理谘詢。]

    [林教授人很友好,我建議你也預約一個,好好看病。]

    方澍一時之間沒分出來這是在罵他還是在認真地建議他,神色驀然變得複雜起來。

    宴星回幾步下了樓梯站在春霽眼前,注意到了紙上的字,臉上浮起笑意,贊同地點點頭:“確實,有病就該找醫生,別在外麵隨地大小瘋。”

    方澍冷笑一聲:“那你呢,你記起來春霽是誰了嗎,就像狗一樣搖著尾巴追著人跑。”

    宴星回爭鋒相對:“我記不記得起來又和你有什麽關係?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另有其人吧。”

    春霽傻愣愣地看著兩人開始像小學生一樣鬥嘴吵架,有心想加入戰場,淡紅的唇開開合合數次,還是發不出聲音,隻能伸了手拽住兩邊快要打起來的少年,神色愈發焦急,連本子和筆都掉在了地上。

    “幹什麽幹什麽!”一個年輕老師在底下路過察覺了頭頂的動靜,厲聲喝道,“你們三個在樓梯吵什麽!”

    年輕老師的視線忽然在春霽和宴星回身上來回徘徊,猶疑問:“我怎麽看著你倆有點眼熟?”

    宴星回認出這是上回逮他們帶手機的年輕老師,心裏一驚,狀似無意地上前一步擋住春霽的身形,誠懇道:“老師放心,我們沒吵架,就隨便說說話,聲音大了點。”

    方澍一點頭,大大咧咧地攬住宴星回的肩膀一起擋人,道:“是啊老師,我們就是學習壓力大,在這兒聊聊天呢。”

    宴星回唇角微抽,差點沒忍住把方澍的手臂給拍下去。

    年輕老師這才點頭,道:“行吧,快上課了,趕緊回教室去。”

    待老師終於動身離開,宴星回和方澍像底下安了個彈簧瞬間分開,一個撿本子一個撿筆,同時遞給春霽。

    春霽接了過來,拍本子上沾染的灰塵,方澍對她擺手:“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再來找你。”

    宴星回皺眉:“你又來幹嘛?”

    “周泠玟交給我的任務,你問春霽吧。”方澍又看向春霽,“對了,回去記得通過我的好友申請,我昨晚去看了小黑崽子,給你發他戴伊麗莎白圈原地轉圈的蠢樣子。”

    方澍幾步下了樓,身形消失在樓梯間。

    宴星回看向春霽,想讓春霽別通過方澍的好友申請,但話到唇邊又咽了下去。

    他沒有任何立場,也沒有任何理由阻攔。

    下節課的預備鈴打響了,兩人一起上樓。

    春霽扯了扯宴星回的衣角。

    宴星回停了步。

    春霽將本子往前翻,給他看早就寫好的一句話。

    [我的葡萄果汁呢?]

    “你昨晚還我,我以為你不喝了,趕作業又實在太困,我就給打開喝了。”

    宴星回陰霾的心緒如日光照耀頃刻消散,臉上不自知地露出一點傻傻笑意,道:“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給你買新的吧。”

    春霽彎了眸,跟著閃動笑意,輕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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