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承蒙關照

字數:4090   加入書籤

A+A-




    一行白鷺!
    茶室。
    殷淮沉吟了一會兒,看著局勢險峻不分伯仲的棋盤思索,另辟了條險徑,直至將嚴太師的棋步步逼緊,一口氣吞了兩排白子,才鬆了眉心,繼續道:“棋是好棋,隻是——”
    嚴太師看著自己這方已然無力回天的白子,瞥了殷淮一眼,索性幫他說:“隻是殷督主又舍不得了。”
    他放棄破釜沉舟地圍城,下了個不痛不癢的位置“從前七殿下是那枚最合手的棋子,如今隻怕是督主的眉間痣,掌上珠。”
    殷淮無奈勾了勾嘴角,舉起茶碗噙了一口,淺聲嘖道:“我看他是我祖宗吧。”
    嚴太師抬頭,一雙看見證過這個王朝幾十載春秋的利眼靜靜看過來,殷淮毫不退避地直視,目光相交,幾秒鍾裏雙目間閃過無需言語的談判、斡旋和妥協。
    殷淮果決下了最後一子,勝負一錘定音,挑眉“承讓。”
    老者看著自己被蠶食得一幹二淨的棋子,無奈笑歎一聲,他老了,鬥不過年輕人了,殷淮向來說一不二,他的決定也向來無人可撼動。
    老者輕輕搖了搖頭,將棋子收回棋盅裏“罷了,既然督主心意已決,老夫便不再多嘴。”
    他揀到對方的黑子時,看到棋局上剛好布成一個巧妙無缺的圓,轉念一想,淮王殿下的出現又未必不是件好事,兀自喃喃了一聲“也好。”
    殷淮放下茶杯“什麽?”
    “有淮王殿下也好。”嚴太師道“老朽之前跟督主提過的,過剛必折。”
    “督主血孽煞氣太重,凡事總愛趕盡殺絕不留一線後路,奈何督主總也聽不進去,如今戴了個緊箍咒也好。”
    別的不說,近來殷淮行事雖依舊狠絕毒辣,但他看得出收斂了手筆,不似以前,總做得過狠過絕,於他們的計劃其實很不利。
    殷淮位極人臣,這世間再難找出什麽人事物可牽製他,無所製衡與敬畏,便可為所欲為,但離成魔也隻差一步,當時候便是天下蒼生的苦。
    齊輕舟是唯一能勒住他的那根韁繩,是上天專門放下來清掃他靈台之惡的善根與清念,是他命裏不可多得的善緣與福澤。
    殷淮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向來不信神佛,鬼來殺鬼,妖來斬妖,不過是怕做得太過又有閑雜人等在小皇子耳邊嚼舌根,惹他不高興罷了。
    現在那小祖宗已經很不高興了,今日出宮浪一天了都還不知道回來,越發地放肆。
    想到這,殷淮眉眼間的柔情蜜意轉眼又斂了個幹淨,唇線抿得緊,心中亦有些不踏實。
    從前隻一心想著攬權,鏟除異己,可現在他願意妥協,隻要小皇子高興,曾經這些他看得很重的東西都可以往後讓一讓。
    這些天鬧的別扭他受夠了,原本是想冷一冷小皇子,可如今卻是自己忍不住。
    算了吧,他這種腥風血雨裏過來的老骨頭,跟一個小孩兒計較什麽呢,哄哄他,想怎麽樣就依他,改手段、少殺生他都可以去試。
    他願意妥協。
    至於別的,可以再慢慢教他,自己耐心一點、姿態放低一些,脾氣再好一些,小皇子會懂的。
    反正隻要有他在,怎麽樣都能護住齊輕舟。
    殷淮每一步都想得很好,隻是不知,正在成長的青少年正處於心神崩潰的邊緣。
    每每看到殷淮那張美到可以騙人的臉齊輕舟心裏就一陣抽痛,雙手捧上一片真心供人踐踏。
    他從前篤信即便殷淮性情冷漠狠毒,但自己是個例外。
    原來不是,都是假的。
    耐心教誨是假、為他排隊買的點心是假,夜裏守護、上藥時的哄抱、平安喜樂的花燈樁樁件件通通是假。他以為最可以信賴的朋友與親人也是假的,殷淮怎麽做得出來?
    曾經拚了命想要維護和永遠陪伴的人這樣欺騙他利用他,甚至那樣輕賤他,對他生出肮髒玩弄的心思,曾經那些親密的擁抱、充滿溫馨的肢體接觸現在令他惡心。
    齊輕舟無聲流下的眼淚淹沒了臉頰,整具身體都止不住抽搐顫抖。
    第二天宮人收拾床榻,枕巾、被角,全濕成一片。
    徹夜無眠,齊輕舟頂著眼下兩團青黑出門,未料天露熹光便有人在廳堂中候著了。
    到底是殷淮服了軟,先站起來走向他。
    齊輕舟哭了一夜,這會兒倒是麵色平靜,隻是眼角一片水紅。
    他垂著頭,利落果決拂開對方為他添外袍的手,仿佛碰到什麽髒東西一般縮起手閃躲。
    殷淮雙眉一擰,這種不加掩飾的排斥與抗拒他沒有絲毫心理準備,那件他特意命人為齊輕舟裁製的雲綢絲織外袍就已經掉落在地,沾染上塵灰。
    這件外袍當初剛做好的時候,齊輕舟寶貝得緊,每天都要披著出門。
    殷淮隻當是小皇子氣性大,還在耿耿於懷前幾日之事,他彎腰撿起來,還沒站直,就聽見少年站在院落初冬的陽光裏輕聲問:“掌印,你覺得我笨嗎?”
    聲音裏竟然帶著點莫名的、清淺的笑意,同天邊那十一月的日光一般遊離與不真實,發飄的尾音掃得人心裏發慌發虛,極其不舒服。
    殷淮鳳眼危險眯起,他認識齊輕舟這麽久,還不知道小孩竟然什麽時候也會用這種語氣同人說話了。
    殷淮不解,不答,齊輕舟就回過頭,遙遙望過來,隔著冬日清晨冷清的寒風和簌簌的落葉問:“那掌印,您看我聽話嗎?”
    說話時甚至有些俏皮地歪了歪頭,可失焦的瞳仁像被抽走靈魂的木偶,落滿漫無目的的無力與疲憊。
    那眼神剝開來,竟還含著一絲猩紅的恨意與決絕。
    沒辦法不恨啊,曾經有多麽信賴他、敬慕他,如今就有多恨他。
    那些信任、快樂和安全感都可笑至極,他像一隻不要臉的狗一樣巴巴湊上去,搖尾乞憐,要一點寵愛,要一點關心,要一句表揚。
    掌印心裏大概覺得很好笑吧,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甚至不需要花費什麽力氣,自己就上趕著上鉤,表過無數次忠誠,說過無數次景仰,得來這無數難堪。
    齊輕舟恨意頓生,上前一步,竟還是笑了笑,嘴角邊的梨渦顯得乖且溫順“那掌印覺得我好看嗎?”
    殷淮心中莫名刺痛,仿佛有什麽混在一團亂絮中一閃而過,他還抓不住線頭就已然有什麽東西已經靜靜悄悄地流逝了,心下一慌,蹙了眉正經嚴肅道“殿下出門什麽時候回來,我們聊一聊吧。”
    齊輕舟緩緩眨了眨眼,眉梢帶出譏誚的諷意。
    有什麽可聊的,一個滿口謊言玩弄人心的騙子,一個皮囊美麗溺於權勢的混帳,多接觸一秒他都覺得難受得像是翻來覆去死一遍,齊輕舟幽幽彎了下嘴角,竟把殷淮平日裏那副漫不經心的姿容學了個十成十“不確定。”
    不確定什麽時候回來,不確定……還回不回來。
    他抬腳大步往宮門走去,有些蕭瑟冷冽的寒風撩起他單薄的衣角,跨岀門檻那一刻又停下,微微側回頭,對著空氣輕輕一笑:“這段時間,承蒙掌印關照。”
    作者有話說
    就看誰狠了!明晚見!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