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有什麽資格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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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川!
    作為新聞的當事人,謝思昀最先反應過來。
    他也不顧忌房間裏還有陌生人在,邁到電視機跟前把鴨舌帽唰的一揭,皺緊眉頭死死盯著畫麵。
    如今的狗仔隨身都帶著大光圈的長焦,再遠的距離都能把人拍得細至汗毛,不由得你不佩服。
    畫麵裏地庫光線昏暗,謝思昀跟現在簡直判若兩人。彼時的他渾身軟得如同麵條,帽子墨鏡口罩一樣都沒戴,就那麽掛在厲醒川肩膀上亦步亦趨,乖順得像隻小貓。
    越看他臉色越差。
    還沒走到電梯間,兩人又開始耳鬢廝磨。厲醒川比他高一些,所以脖子以上拍得最清楚。隻見他把謝思昀整個人摟在懷裏,側耳仔細傾聽著什麽,敞開的長款風衣極體貼地將人包裹住。謝思昀微微仰起頭,嘴唇幾乎貼到他耳垂上。
    “醒川,”謝思昀抓住旁邊的肩,“我們當時說話了?”
    厲醒川站得離病床不遠也不近,沉默地看向夕陽裏的淩意。
    跟謝思昀的麵色鐵青相比,淩意的表情很平淡溫順,隻是臉頰仍有一點病態的蒼白。他微微低頭,明明沒有往這邊看,卻像是感覺到了某道目光,無聲地把頭扭開了。
    厲醒川蹙眉拂開謝思昀的手。
    “你別不當一回事。”謝思昀又扯他胳膊,“這種同性緋聞要是鬧大了,恐怕我電影約廣告約通通都要保不住。不行,我得馬上發文澄清,拖一分鍾就多一分鍾的損失,必要的時候你也得出麵幫我。”
    也不怪他緊張。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視頻裏他們二人的姿勢都親密無比,絕非普通朋友關係。況且兩個人都是男人,一個長相陰柔又正當紅,一個外表俊朗身材高大,實在太符合普通人對同性情侶的憑空想象。
    “我真是養了一群吃幹飯的,都上新聞了個個還像聾子啞巴。”他把那束馬蹄蓮遞到厲醒川手裏。
    “喂,我跟朋友在一起……我知道我知道,新聞我都看見了!誰故意不接你電話?我逃避什麽了我……”
    他急著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事業。
    房門開著,不時有病人和護士往裏張望,表情精彩紛呈。
    在一旁作壁上觀的程開霽看不下去,把門關嚴後拍了拍謝思昀的肩,“你好。”
    謝思昀捂著手機回頭。
    “麻煩你聲音小一點。”他指了指牆上禁止喧嘩的標識,“這裏是病房。”
    “我知道,”大明星卻很傲然,“但我不方便出去。淩意,我就在這兒打個電話行嗎,用不了兩分鍾,打完咱們再聊。”
    說完就轉身。
    沒想到肩膀上又多了隻手。以為又是程開霽,他頭也不回地揮手擋開,“我馬上就打完。”
    “思昀。”有人沉聲。
    身體即刻僵硬。謝思昀反射性地握緊手機,扭頭看向身後的人。
    “出去打。”
    空氣凝結三秒。
    電話那頭還在大聲喂,這邊卻不再有人說話。謝思昀戴上鴨舌帽,板著臉走到一半,又返身重重踢了厲醒川膝窩一腳。
    不速之客走了,程開霽靜靜地看著淩意。
    淩意哪裏也沒有看。他下頦微收,皎白的麵孔缺乏血色,細密的睫毛遮住大半情緒。
    程開霽朝他走過去,兩手插在白大褂的前袋。
    “跟我去趟辦公室吧,談談後續治療方案。”
    淩意靜了靜“好。”
    厲醒川擰眉“你能下床了?”
    淩意還是沒有抬頭,穿鞋想站起來,身形有些不穩。
    “我扶你。”兩個聲音同時出口。
    但程開霽就在床邊,雙手自然而然地往前一伸,在摔倒的前一刻將他整個人接住。
    肩胛纖瘦,像是接住一把骨頭。
    “謝謝。”淩意低聲。
    程開霽壓著嗓“你怎麽這麽瘦。”
    “我自己可以——”
    “淩意!”厲醒川緊盯著他們倆,太陽穴下那條青筋微微抽動。
    對話戛然而止。
    有人以為隻要自己開口,淩意就一定會來自己身邊。沒想到淩意頓了頓,卻扭頭問另一個人,“程醫生,怎麽我的腿還是沒什麽力氣。”
    手沒放開,像是怕摔。
    程開霽淡淡一笑“你身體又不是一天之內被弄垮的,康複當然也不能急在一時。慢慢來,不著急,我扶著你。”
    “嗯。”
    護工買來的拖鞋碼數偏大,赤白的雙腳顯得格外秀氣。淩意避開利箭一樣鋒利的目光“咱們走吧,我想快點出去。”
    兩人越過厲醒川,徑直開門離去,安靜的環境裏關門聲顯得尤為刺耳。
    厲醒川沉著臉,啪一下把花摔到地上。
    —
    “坐這裏吧。”
    程開霽彎腰拿開沙發上的外套,收起幾張紙,“我這裏平時沒什麽人來,所以也沒有刻意收拾過,你隨便坐。”
    半晌沒人應。
    他側身“淩意?”
    淩意恍若未聞,在門邊失神。程開霽看著他,皺緊眉頭,聲音抬了一些。
    “淩意。”
    “嗯?”總算抬眸。
    “打算在那裏站多久。”
    “不好意思,剛才在想事情。”他扶著程開霽找來的輸液架挪過去,坐在程開霽為他特意清出來的沙發上,接著又陷入沉默。
    程開霽起身倒了杯水,彎腰擱在他眼前“別盯著桌子了,再盯就穿了。”
    淩意很勉強地笑笑“我脖子酸,抬不起來。”
    “是麽,恐怕酸的不是脖子。”
    他有些赧然“不是說要聊我的病?”
    這樣子頭微垂,劉海擋在眼前,很顯得一種脆弱的溫柔。
    程開霽看得入神,一時忘了作答。
    他抬頭“嗯?”
    程開霽懊惱自己年少欠功,沒考出心理醫生牌照。
    “心病也是病的一種。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聊聊,凡事不用悶在心裏。你身體已經夠糟的了,別再把心理憋出毛病來。”
    辦公室的隔音效果不錯,外麵的嘈雜傳不進來。沙發跟百葉窗麵對麵,透過層層疊疊的扇葉能看到走廊來來往往的人,淩意從抬起頭來就始終看著外麵。
    “你說他們走了沒有。”他聲音很低。
    “既然放不下,為什麽不找他問清楚。”
    水是熱水,杯口嫋嫋飄著白霧。
    淩意搖了搖頭。
    “不敢?”
    “不是不敢,是不用。”他心如明鏡,“我知道思昀對醒川不是那種感情,他們就是朋友。”
    “既然如此又何必介意。”
    “我介意的不是這個。”聲音太輕,差點被手機突然的震動蓋過去。
    屏幕亮起心外的例會提醒,程開霽看了一眼,將手機反扣過去。
    “程醫生你要是有要緊事就先走吧,我在這裏坐一會兒就回去。”
    “例會一開一下午,開得人人都哈欠連天,算是什麽要緊事。”他幹脆雙肘撐膝,十指扣在一起,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說吧。”
    “說什麽?”
    “說你到底在介意什麽。”
    他執意要知道,就像是醫生執意要找到病灶,不考慮病人願意不願意。
    淩意保持沉默。
    但直覺告訴程開霽,隻要再施予一點小小的壓力,淩意就會在他麵前失守。
    他略一沉吟,起身踱到窗邊撩起窗簾,看似無意地往樓下望了一眼。
    “他們走了。”頓了頓,“一起。”
    又轉向淩意“要看嗎?”
    淩意閉了閉眼,睫毛在眼瞼下輕輕一觸,很沉靜地搖了搖頭。
    程開霽鬆手放簾“你應該試著向前看,過去的就過去了。”
    他其實想說的是,應該試著看看其他人,分開的就分開了。
    淩意還是不開口。
    他挑挑眉,覺得再來就激進了,告誡自己穩紮穩打。想起自己衣櫃裏還有備用的毛毯,就說“我這間屋子空調匹數低,你冷不冷,我給你拿條毯子吧。”
    轉身之際聽見聲音“你失過憶嗎?”
    他扭頭。
    淩意雙手扶膝,抬起眸來望著他“程醫生,你失過憶嗎?”
    “沒有。”
    “我也沒有,不過我大概能體會失憶的人是什麽心情。”
    程開霽凝神,看見他抬起右手去取水杯,膝蓋那一塊汗跡明顯。
    “有時候想想我跟他們其實差不多,他們是被自己忘了,我是被別人忘了。”
    坐牢的那段時間地球還在轉,思昀成了大明星,醒川當完三年兵後還在雲南收養了小樹。每個人的生活都大有改變,隻有他在高牆之內原地踏步。
    “那三年沒人知道我在哪兒,也沒人知道我在幹什麽,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是怎麽過來的,好像糊裏糊塗地就那麽浪費了三年。”
    程開霽具有醫學視角的冷靜“記憶既可以遺忘也可以創造,以後你還有很多個三年,沒必要那麽可惜。”
    “不一樣。”他緩慢地搖了搖頭,“那三年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握杯的指節緊得發白。
    “那三年醒川知道思昀,思昀也知道醒川,隻有我什麽都不知道。他們發生過什麽高興的事,經曆過什麽困難,去過什麽地方,所有這些我通通都不知道。”
    那是他沒能參與的人生曆程,是他進不去的範圍,是淩意跟厲醒川錯過了、再也找不回來的日子。
    “那又怎麽樣。”程開霽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拘泥於過去的人是在浪費未來的時間。”
    他根本沒窺見淩意心底。
    “還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以後。”
    淩意也不想再多說,隻輕輕嗯了一聲。
    “程醫生,謝謝你。上次你給我推薦的那套設計課程我看了,過段時間好像有活動,價錢會往下打一些,我打算到時候再報。”
    “舉手之勞。出院以後也別急著找工作,先把身體養好。”
    “不急不行啊,都成大齡失業男青年了,當然要趕緊工作養活自己。”他斂眸笑笑,“打擾你太久了,我還是先回去了。”
    就是這麽一張病弱瘦削的臉,卻讓程開霽感受出一種頑強的生命力。
    起身最容易沒力氣,一隻裝得半滿的杯子險些沒握住。水杯歪倒的前一秒,淩意眼疾手快地雙手捧住。
    “好險。”他輕拍胸脯,有點頑皮的感覺。
    程開霽熱血上頭,將杯子一抽,張臂就把人摟進了懷裏,鈦合金鏡架硬硬地抵住額角。
    還是那種瘦骨嶙峋的觸感。
    淩意嚇了一跳,當即便要掙開。
    程開霽沒鬆。
    掙紮間兩人跌進沙發,皮料咯吱磨動。
    他力氣太大,淩意掙不開,胸口都覺得疼痛。剛要開口說話,辦公室的門卻被人叩響。
    “程大夫。”是護士,“我能進來嗎?”
    淩意急忙推開他。
    他扶了扶眼鏡,起身走到桌前“進。”
    “程大夫,二樓有家屬鬧事,劉院叫你一起過去看看。”
    “我馬上就來。”
    淩意站起來,“那我先走了程醫生。”
    說完也沒有再看他,扶著輸液架迅速離開辦公室。
    走廊跟剛才是兩個世界,一個喧囂一個安靜。走遠後他腳步慢下來,視線裏出現許多雙腳,病人的,護士的,家屬的。一雙一雙慢慢經過,神經鬆弛許多。
    以前厲醒川就說過,他這種走路姿勢像烏龜成精,沒有一刻是昂首闊步的。淩意其實也想昂首,誰知道越活人越沉默,到如今就連眼神的交流也不願進行。
    走到病房門口之後停下來聽了聽,裏麵沒有任何聲音,電視機也安靜。
    他推門。
    剛一進去,身體卻被人猝不及防從後麵抱緊,力道大得驚人!
    熟悉的鬆木氣味很凜冽,鐵臂攔在腰間將他猛然往後帶,兩人砰一聲撞到牆上,淩意被護在懷裏。
    輸液架咣當倒地。
    “他有什麽資格抱你?”厲醒川開口就是質問。
    “你——”
    “我都看見了。”嗓音沉下去,勒得淩意不能轉身,“他在辦公室抱你。”
    近三十歲的男人,居然渾身毛躁氣息。
    淩意霎時臉熱“你不是走了嗎?”
    厲醒川背肌緊如弓弦,仿佛隨時都能發射出去,“我走了你就讓他抱?”
    他這種突如其來的攻擊讓淩意陷入混亂,腦子裏繁雜一片,一時間胸悶氣短毫無頭緒,左肩的傷口也開始隱隱作痛。
    “醒川,你先放開我……”
    厲醒川身體急轉,將他圈禁在衣櫃與牆壁之間的夾角。
    兩個人今天難得的麵對麵。
    一見他這樣淩意就緊張,明明沒有做錯什麽,也像是大錯特錯一樣心跳疾速。
    “淩意,你到底什麽意思。”厲醒川聲音黯啞。
    病房裏沒開燈。雖然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但那點昏暗的光線已經無法使淩意看清他的表情,隻有五官輪廓久違的冷峻。
    淩意別轉麵孔“你別這樣。”
    下一秒手腕就被人粗暴拉起,死死壓在牆壁上,“又耍我。”
    “我耍你?”誰耍誰。
    察覺手腕上力道加大,淩意蹙眉不舒服地轉動,“我耍你什麽了?”
    厲醒川身體往前,將他逼進死角,呼吸都變得急促。
    就像一頭被人激怒的猛獸,抓住獵物的脖子,明明哢嚓一扭就能結果一切,誰知事到臨頭卻下不了手。
    淩意本就肝氣鬱結,這會兒身體又不舒服,腦子裏像是一團漿糊。
    “說啊,”他抿緊唇,嗓音並不高亢,但字字敲在厲醒川心上,“我耍你什麽了?”
    厲醒川胸膛起伏,喉結沉重地滑動。
    又是這樣。
    淩意眼底慢慢起了霧,抬起胳膊無力地把他往外推,可他巋然不動。他就像是一堵山,強悍地堵住眼前的全部去路,唯恐自己的獵物消失不見。
    淩意推他,搡他,就差抬腳踢他,可他始終低頭看著淩意,就是不肯讓步。
    “讓開……”
    “讓開。”
    “你讓開——”
    僵持半晌,淩意終於放棄。
    兩人四目相對,瞳底倒映的都是對方的模樣,寂寂中呼吸近在咫尺。
    “醒川,”淩意啞聲,“你不能這樣。”
    不能不要我又不放了我,不能在我就快要放棄的時候又給我希望。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