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蓬萊三友 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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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風雨錄!
    當時一行四人步行從這個小山後麵離去,這一路不比餘遼上來那條路荒蕪蕭瑟,等到了山下,距離西湖已是不遠,雖然人煙稀少,景致卻十分幽靜。思玉好動不好靜,早已遠遠走在前頭,到處賞花玩景,韓世忠和癩和尚倒是步伐頗慢,兩人一路小聲說著話,神色凝重,時不時看看後麵慢吞吞的餘遼一眼,餘遼本來頸上帶傷,暮春天氣已經有些熱了,微微出汗,直覺的傷口又癢又疼,心中又如同一團亂麻一般,那千牛衛、父親、刀譜幾個事情在心中盤旋往複,一會又想起那座墳塋,不由的轉頭望望那山上,心中更是不得頭緒,總覺得這些日子以來,有一種雲遮霧罩的感覺,隱隱覺得,從前那些快活簡單的日子,或許就此可求而不可得了。
    “我這師弟,年紀不大,步履倒是十分的蹣跚”忽然前麵一聲揶揄,緊跟著便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餘遼猛的回過神來,抬頭一看,就見一座小小的草亭,雖然隻是一座草亭,也收拾的極為雅致,正好建在一片竹林之中,亭中桌椅雖然簡陋,卻都是青竹所製,連竹子上青青的枝葉都還留著,想必都是才砍下不久的新竹。師姐陪著師父和韓爺爺坐在草亭裏,正在喝茶,看來已經到了有些時候了。趕忙過來,思玉笑著指著自己旁邊的一個竹椅道“趕緊坐下罷,吃杯茶歇歇再走”。若是在半月前,餘遼定然大大咧咧的坐下再說,但是現在,自己那憊懶的師父也就罷了,另外兩人,一個是曾經統禦千軍萬馬,自己心中敬佩有加的韓元帥韓爺爺,另一個是自己朝思暮想,心有所屬的思玉師姐,這如何坐的下去?
    韓世忠看他扭扭捏捏,不住眼的瞧他和思玉,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麽,哈哈一笑道“遼哥兒不要胡思亂想,我還是那個跟你沒甚規矩的老爺子,你師姐麽……本來就沒甚規矩,趕緊坐下罷,男子漢大丈夫,慷慨豪氣,有甚怕的?”這邊自己師父卻自嘲道“教不嚴,師之惰,我禿驢看破紅塵,不曉禮法,徒弟卻沒學會,就算他是個大元帥又能怎樣,還不是和你醃臢師父是一丘之貉,都是為老不尊的人?”一邊思玉也大笑起來“一丘之貉,師父這句話說的十分在理!”韓世忠卻假嗔做怒瞪了一眼思玉道“人家罵你爺爺你還說好?”餘遼也不禁一樂,趕忙坐下,當即就有一個仆人上來給他斟茶,餘遼這才發覺,這草亭外麵,守候這七八個家人,個個垂手而立,麵目恭順。
    韓世忠見那仆人給餘遼斟了茶,這才說道“去拿件換洗衣服來,給我這遼哥兒換上,再去牽一匹馬過來,一會兒讓這個哥兒騎走。”那仆人一聲不語,靜聽韓世忠說完,自己退了下去。那仆人去了一會便回來,手中拿著一套嶄新的衣服,恭恭敬敬的站在亭外幾步遠的地方。癩和尚笑道“去後麵竹林中換換,這一身血漬,人家還當你是出來踏青遭了劫來。”餘遼當時紅著臉,跟那仆人去竹林後換了身上衣服,隻是脖子上的紗絹雖然已經被血浸透,餘遼說什麽也不肯換,那仆人也不勉強,拿了換下來的血衣徑自走了。
    餘遼換好衣服再來到亭前,三個人見他一身幹淨衣服,脖子上卻還纏著那染血的紗絹,當時韓世忠和癩和尚相視而笑,癩和尚道“我說甚麽來著?今天老貨你又輸給我一個東道,我且記下”,思玉卻是臉色緋紅,一聲不吭,餘遼情知方才他們必是說道這紗絹,自己師父猜中自己的心思,不禁臉上也是一紅,心想這下可得罪師姐了,頓時心中一陣不安,剛想說句什麽幫師姐化解一下尷尬,忽聽前麵路上一陣悠揚的笛聲傳來,節奏甚是歡快,心想此地怎會有人在此吹笛,就聽思玉訝異道“有客到了,看來還不是一般客人。”
    韓世忠與癩和尚聽見笛聲也是微微一頓,卻也不以為意,隻是言談之中說的都是些禪理佛法,其他事情竟然一句不提,餘遼心中驚訝,知道這笛聲必然跟那些樵夫村姑一樣,是這韓家爺爺預先留在路上的眼線,看來周圍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在這韓家爺爺掌握之中,不禁滿心敬佩的看了韓世忠一眼,又走到亭子裏坐下。
    果然不多時,就聽一陣輕快的馬蹄聲響,一匹白馬從小路上輕步慢跑而來,馬上坐著一人,穿著一身素白長衫,手拿折扇,正是那第三旻,隨後又是幾匹駿馬緊緊跟著,卻隻有那麹管家帶著四個家仆相隨,許鄭二老卻未曾跟著。
    “咦!”第三旻正騎在馬上左顧右盼,觀看四周景色,忽然見這邊草亭下坐著四人,當即一提絲韁,白馬立時站住不動,第三旻從馬上跳一拱手道“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不料在此遇見前輩高人,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忽然看見餘遼脖子上血跡斑斑的紗絹,驚訝道“遼哥兒為何卻身上帶傷?”
    餘遼還不及答話,癩和尚卻笑道“這就是學藝不精的下場,人家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我這蠢徒弟還沒來得及殺敵,就已然自損八千了,哈哈哈”,第三旻也是一笑道“怎地如此不小心,麹管家,你去看看。”說著也不等幾個人謙讓,自己走進亭子來,身後一個家仆飛奔過來拿著一個錦緞座墊要放在一個空椅上,第三旻一皺眉道“拿回去,一點兒也不知道清雅為何物!”那家仆毫不猶疑,立刻拿著座墊退了回去。
    麹管家卻走到餘遼麵前,用手揭開紗絹一看笑道“遼哥兒不知練的什麽功夫,鋒利的緊呐,不過不為大礙,小傷而已,隻是這般要命的武功,往後還是不練的好。”幾個人心知肚明,隻聽那“鋒利”二字,就知道這麹管家多少看出些端倪,隻是沒有說破而已。那麹管家說完,隨手在懷中一摸,掏出一個小小瓷瓶來,拔開瓶塞,對餘遼道“遼哥兒,解下紗絹來”,餘遼不知何意,卻也依言解開係在頸中的紗絹,露出刀傷,麹管家將瓶口對著傷口,輕輕一彈,餘遼隻覺一股清涼沁腦的香氣衝鼻而入,隨即傷口上傳來一陣蜇痛,剛要伸手去摸,麹管家立刻喝到“不要摸,站起來敞開傷口行走幾步,等我這和風散藥力散入肌理,就不痛了。”餘遼聽麹管家說的鄭重,猶疑了一下,起身在亭外來回走了幾步,隻覺得脖子上似乎被一陣涼風吹過一般,那原本火燒火燎的蜇痛感竟然真的漸漸消除,傷口處隻覺到一陣清涼,果然一點都不痛了。
    癩和尚坐在一旁看麹管家幫餘遼治傷,等那麹管家說出和風散三個字,臉色微微一變,盯著麹管家卻不說話,思玉卻叫道“傷口見血,最忌見風,你怎地還讓他敞開傷口在這山風中行走?卻不是個庸醫?”韓世忠卻止住思玉道“藥與藥不同,這位麹管家既然讓遼哥兒在敞開傷口,自然有他的道理,娃娃家不可亂說。”麹管家笑著對韓世忠一禮道“韓大帥見的是!,此藥隻需不痛,就可包紮起來,過得兩三日自然愈合”轉頭見餘遼滿臉驚異的走了回來,聽見說要包紮,又要將那個紗絹裹住傷口,看了看那紗絹,又看了看思玉,臉上一笑,知道是小兒女情長之意,當時嗤的一聲從身上青衫上撕下一條布來,對餘遼道“遼哥兒將紗絹收起,不用包裹的那麽緊,隻用這布包裹就好。”餘遼聽說,看了一眼思玉,紅著臉將紗絹收在懷裏,用那縷布條重新裹住傷口。
    第三旻見麹管家幫餘遼治完傷口,這才對韓世忠道“當日庖丁樓相遇,對韓元帥頗失恭敬,冷光樓匆匆一會,驚駭之下不及賠禮,又不知韓元帥所居何處,不得上門謝罪,還望海涵!”
    韓世忠一擺手道“有什麽海涵不海涵的,我如今不是元帥,隻是個優遊泉林,聊度餘生的老人而已,第三家主往後再勿以此相稱,聽聞第三家主這幾日遍遊臨安,不知道這地方景致比你那淮南如何?”
    “這個麽……”第三旻聽問他臨安景致,略一沉思道“江南景秀半天下,西湖秀色半江南,臨安若無這西湖,隻怕遜色不少”
    “嘻嘻”思玉聽第三旻如此說,當時揶揄道“果真如第三家主所說,這西湖占盡天下四分之一景致,我雖沒出過遠門,也知道這天下美景甚多,難道那許多地方,都比不上這一個小小的西湖麽?你想跟我爺爺套近乎,就如此誇獎這西湖景致,你可知我爺爺卻並非江南之人?”
    “哈哈哈”第三旻看著思玉,眼中鍾情之色一閃而過道“思玉姑娘果然冰雪聰明,天下誰人不知韓元……韓老爺子乃是關西豪俠,隻是我方才所說,乃是一個‘秀’字,天下景致,或奇或麗,或險或峻,或清或幻,雄渾則數嵩嶽,蒼茫則北嶽為先,巍峨則泰山為冠,險峻必言西嶽,靈秀則南嶽衡山,其餘磅礴如洞庭,浩淼若太湖,江河有奔騰之狀,燕趙景如其人,多藏慷慨悲歌風範,豈能一字而概之?隻是單論一個“秀”字,江南首屈一指,山水不大而隱萬千氣象,波瀾不起卻盡顯水鄉魚米之樂,譬如這西湖,山川雖小,卻也層巒疊嶂,虎踞龍騰,水麵不闊,卻也碧水濤起,如隱龍蛇。更兼這兩堤楊柳隨風,若仕女起舞,樓閣隱約,似瑤台仙境,若有扁舟一葉,釣竿一管,蕩於菱葉藕花間,釣於晨風暮雨之時,乘興而來盡興而去,卻不正是白樂天所雲‘煙波淡蕩搖空碧,樓殿參差倚夕陽,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宮在海中央?”
    “第三家主果然了得”思玉聽第三旻這一番話,眼中盡是敬佩之色,鼓掌大讚,餘遼卻呆坐一旁,心中一陣失落,這第三旻這才第一遭來臨安,就能將臨安景色說的如此雋美,自己在這臨安呆了十數年,卻連著第三旻話中的一句都說不出來,再看自己師姐看那第三旻的眼光裏,盡是讚許敬佩傾慕之意,心底悄悄的歎了一聲,摸著懷中的紗絹沉默不語。
    “嘖嘖嘖”癩和尚卻似乎聽的意味索然,嘖嘖有聲道“既然第三家主如此傾慕這西湖景致,倒也不難,你那第三家想來也頗有家財,就算無有,你這匹白馬也值得幾兩銀子,禿驢我與你做個中人,將這白馬發賣,也不用再回淮南去做什麽家主,就此地買上一座草屋,一艘打漁船,砍幾根竹子就能做釣竿,逍逍遙遙在這西湖邊做個打漁翁,就此度卻餘生,卻不是好?”
    “哈哈,大和尚見笑了”第三旻聽癩和尚如此說,當時也自失一笑道“我雖有此意,但家中瑣事尚多,祖上留下的基業,縱然不能有所增益,卻也不能輕易拋卻,江南雖好,卻非我今時今日所能留戀之地,不過這景致已經盡在我心裏了,確實令人流連忘返,隻待家事安頓好了,第三家舉家遷來這臨安,也不是不可以,到時候必與大和尚在這西湖邊談禪論道,共賞佳景。”
    “師父!”癩和尚聽第三旻如此說,剛想說話,那邊思玉卻嬌嗔道“第三家主原本是淮南人,哪能當即拋家舍業就來江南居住?況且這西湖景致,確實清秀,多少文人雅士到此都不免有所傾慕,第三家主又不像你是看破紅塵,了生達命的人,自然不能免俗,哪裏就有讓人家當即住下在這裏的道理嘛!”雖然思玉言語中有將自己師父小小的誇獎了一下,說那第三旻“不能免俗”,但座中人人都聽的出來,思玉卻是說那第三旻是“高人雅士”,暗暗卻嗔怪自己師父有些強人所難。第三旻何等機靈的人,當時對著思玉一拱手道“姑娘所說甚對,第三旻麵對這江南秀美,確實難以免俗,不及大和尚多矣!”話雖如此,眼睛卻直直的看著思玉雙眼,那“秀美”二字咬的極真,思玉情知他是再說自己,當時含羞一笑,別過臉去。
    餘遼在一旁,如何能不看在眼裏,頓時心中升起一陣絕望之感,伸手在脖子上摸了一下,突然心中湧起一絲後悔,當時自己手腕上若再加些力道,身死當場。或許還能讓師姐對自己有所掛念,現在看師姐和那第三旻言來語往,隱隱有情愫暗生之意,這第三旻非但一表人才,容貌俊朗,而且文采斐然,心思機敏,跟自己師姐倒是頗為相似。自己雖然識得幾個字,看過幾本書,但隻能於庖丁樓那些江湖豪士抬杠吵嘴,爭一時口舌之利,如何能像第三旻這般出口成章,句句不離名人雅士,文縐縐的說話。若今日裏是一場比試的話,自己已然在這第三旻麵前大敗虧輸,頭也抬不起來了。
    他心中這般轉著念頭,韓世忠在一旁瞧得清楚,知道這哥兒此時心中必然沮喪萬分,他與癩和尚早已看出來餘遼對思玉傾慕之至,隻是自己這個孫女脾氣執拗,一早就言道婚姻大事隻能由自己做主,絕不要什麽三媒六證,韓世忠愛孫心切,自然由她。隻是覺得餘遼枉費心思,隻怕為情所傷,心中也是十分慨歎。等到見他伸手摸頸上傷痕,眼中卻閃過一絲漠然,心知不對,當時出聲道“遼哥兒,天色也不早了,速速回家去罷,讓你家老泥鰍好好養傷,就說過幾去看他。思玉,去牽一匹坐騎來給你師弟,咱們也該回家去了,老夫平生,最不耐煩這般文縐縐的說話,多少事情都耽擱在其中了。”這最後一句,卻是對著第三旻所說,思玉知道爺爺故意支開他,一臉不情願的去牽馬。
    那第三旻卻不以為意,眼中精光一閃笑道“韓老爺子一生殺伐決斷,最是爽快,自然聽不得這般酸文腐語,隻是三次相遇,都不能有所受教,不免遺憾,隻盼改日有緣,再聽韓老爺子教誨,到時絕無這等酸文腐語,必定還老爺子一個酣暢淋漓,麹管家,我們也回吧”說著也自起身,拱手作別,翻身上了白馬,卻不像來時那般輕步慢跑,兩腿隻輕輕一夾,白馬就地竄出三丈遠近,放開四蹄,潑風一般奔騰而去,這邊麹管家幾個人不敢怠慢,急忙追著遠去了,韓世忠眼中全是羨慕顏色讚道“好一匹良駒!”
    思玉此時也正牽了一匹駿馬過來,見那第三旻坐騎飄逸絕塵,定定的看著那白馬所去的方向,臉上驚異中流露出一絲遺憾,等到那白馬轉過一片樹林,再也看不見,這才牽了馬過來,把韁繩遞給餘遼道“快回家吧,若是到家不好養馬,你隻需放開韁繩,這畜生自然會走回來。”
    餘遼見師姐對第三旻已經有了留戀不舍之意,此時已是萬念俱灰,聽師姐說這馬自己會走回去,呆呆問道“不怕大街上被人牽了去麽?”思玉噗嗤一笑,伸手在馬臀上拍了一掌道“哪個不長眼睛的敢隨意牽了此馬去?”餘遼這才看見,那馬臀上打了一個“韓府”的印記,臨安中人,誰不知“韓府”是什麽地方?自然也不會將這馬匹偷偷牽了去,當即翻身上馬,兩腿一夾,這馬雖不如白馬神駿,卻也是一匹良駒,當即撒開四蹄,疾奔而去。思玉這才轉回身,指揮那些家仆牽馬趕車,準備回程。
    癩和尚見餘遼騎馬遠去,走到韓世忠身邊歎了一口氣道“我這蠢徒弟,脖子上的傷不礙事,這心裏的傷,恐怕可就深咯。”韓世忠卻是一笑道“禿驢,你怎地忽然關心起這種事情來了,卻不是要落個六根不淨的罪名,難道你也曾有過這般兒女情長之時麽?哈哈哈。”說完大笑著自去牽馬,癩和尚站在原地,臉上浮起不易覺察的愁緒,抬頭看了一眼樹梢間一碧如洗的天空,卻不跟韓世忠同路,背著手,徑自從山路上離去。
    餘遼騎了那匹馬,心中所想,眼中所見,盡是思玉和那第三旻的影子,心中突然湧出一股想大哭一場的衝動,手中一勒韁繩,止住馬步,正好停在西湖岸邊,此時已是夕陽時分,隻見碧水深沉,晚空如洗,站了良久,隻見遠遠的幾隻畫舫搖過,一縷船中歌女的婉轉歌聲憑空傳來,唱的卻是唐時韓翃的一闋《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那歌女唱的甚是委婉悲切,餘遼雖然不知這闕詞的來曆,卻能聽懂那歌中說不盡的落寞無奈之意,登時眼圈一紅,眼淚滾滾而出。再聽畫舫中也傳出幾聲醉醺醺的聲音道“妙、妙、果然絕妙好辭…。”餘遼再也聽不下去,當即轉身飛奔上馬,用力一抖韁繩,一路狂奔而去。
    等到餘遼趕回庖丁樓時,天色已然黑了,前門人生嘈雜,盡是進出的客人,餘遼有心將這匹馬放脫了,讓它自己跑回家去,又怕此地江湖人士眾多,萬一其中有個把無法無天的,丟了這匹馬對韓爺爺需不好交代,心思一動,騎馬轉到後門進來,將那匹馬放在後槽養著,剛給馬匹放上草料飲水,就見宰羊王三從前麵過來,手裏拿著一錠銀子一拋一拋,滿麵喜色,餘遼情知是前麵客人打賞的,詫異是何等客人出手如此闊綽,那王三也看見餘遼,臉色卻是一變,趕忙將那錠銀子藏了起來,餘遼心中一笑,卻大聲喝到“三哥,得了好處不分些與兄弟我麽,庖丁樓哪有一人獨吞打賞銀子的事情,快快拿出來,見者有份!”
    王三聽餘遼說要分銀子,滿麵驚恐,脖子一梗道“哪…。哪裏有,這……這…。。這錠銀子不是……不是……對,這錠銀子乃是我自家的,不是那二老打賞的。”
    餘遼起先聽王三那個“對”字,心中暗暗一陣大笑,心想這勒掯貨定是見今日這錠銀子大,想獨吞,他也不是一心要分這銀子,“見者有份”不過說笑便了,等到這王三說出“二老”兩字,笑了一聲忽然臉色大變,一把抓住王三道“什麽二老?你這銀子是誰給你的?若不實說,我告知我爹,看不打折你的腿!”
    王三聽見“告知我爹”四字,當時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道“遼……遼哥兒,千萬不要告訴掌櫃的,是我一時貪念,方才那常來的甚麽第三家的兩個老者,在前麵拿著一張紙看,被我…。被我送菜之時看見了,我…。。我…。知道那東西金貴……原來曾見掌櫃的……一把刀上有過,那…。。那二老見我神色有異,就…。就問我是否…。是否見過,還拿出一…。一大錠銀子來,我豬油蒙了心,就告訴…。。告訴他們了……。既然…。。既然被你知曉……。就讓…。就讓掌櫃的還了人家罷,不管…。不管多少銀子……我在…。。我在庖丁樓幹一輩子雜…。雜役,也盡…。盡夠還了罷”
    餘遼頓時腦袋嗡的一聲,如同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桶冰水一般,站在那裏半天動彈不得,半晌回過神來,麵目猙獰問道“那二老人呢?你……你…。。如何見過那紙上的東西?”
    王三見餘遼麵色突變,更為恐懼,渾身篩糠一般抖道“那……那兩個…。兩個老者…。。不不…。老東西聽完…。。聽完就走…走了…。。那東西…。。我也…。我也是…。。有次…。。有次無意中撞見…。。撞見掌櫃的親自……親自宰牛,就…。就…。見過一次……”
    “啪!”餘遼不等王三說完,心中已經完全明了,甩手給王三一巴掌,有心要痛打一頓,忽然想起此時就算打死王三也無濟於事,當即呸了一聲,發足狂奔,直奔父親住房門前,也不敲門,一把推開門闖了進去。
    餘南山正躺在床上,忽聞異動,隨手一翻,從床邊翻起一根胳膊粗細的齊眉棍來,呼的一聲往後掄去,就聽一聲“父親”,手腕頓時凝力不發,這才坐起身來,看著餘遼道“何事如此慌張,難道……。”一句話沒說完,看見餘遼頸中傷痕,當時厲聲喝到“你去做什麽了?頸中傷痕從何而來?”餘遼見父親問起頸傷,心知此時不是說此事的時候,急忙開口道“父親,那王三…。”
    “住口!”餘南山眼中盡是淩厲之色,一聲怒喝打斷餘遼道“就算天塌下來,你也先說你這頸上傷痕從何而來,快說!”
    餘遼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嚴厲凶狠,當時不敢在執拗,當即將今日發生之事一一講了出來,說道自己因為怕師姐被韓爺爺處死,因此奮不顧身搶刀自戕,一麵說一麵偷眼看父親臉色,卻見餘南山雖然麵色極為恐懼,牙齒卻咬的咯咯直響,眼中憤怒之情如火山將發,聽到餘遼說被師父救了下來,暴喝一聲“畜生!”,懸在半空的右手放開那根齊眉棍,對著餘遼臉上一掌打下,這一下力道甚是沉重,餘遼直覺眼前一黑,幾欲昏暈,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口中盡是血腥味道,連脖子上的傷痕都被牽動,頓時鮮血泊泊滲了出來。
    餘南山暴怒之下一掌打的餘遼跪在地上,也是一愣,再看餘遼嘴邊,頸上都是鮮血,直挺挺跪在那裏,滿眼盡是惶恐不解,心中一軟,撲在餘遼身上,死死抱住顫聲道“兒啊,你知不知道你這條命重於泰山?你若是一死,讓我如何有何顏麵獨生於世,如何跟…。。跟…。。跟那些先人們交代?以後千萬不可如此了,不管碰上何種事情,你永世都要記住,你不能死,更不能自戕,千萬不能啊……。”說著竟然痛哭失聲……
    餘遼此時心中也是驚詫莫名,自己這條命如何重於泰山?隻是他從未見過父親在如此暴怒之後又如此恐懼哀傷,似乎是真的怕他當時一刀斃命,心中又是激動,又是迷惑不解,淚如泉湧道“兒子記住了,往後再也不敢了。”
    餘南山聽見兒子這麽說,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再看看自己身上全是兒子身上血跡,當時站起身來,翻箱倒櫃找出金瘡藥和幹淨的白布來,手忙腳亂將餘遼頸中傷口細細包紮了一圈,包紮之時指上運勁,在餘遼喉下連連點指,再將白布裹好傷口,餘遼起時不明其意,等到父親在白布上用力之時,這才覺察到竟然感覺不到一絲疼痛,自己伸手用力在傷處按壓,竟然毫無知覺,這才想起師父白日裏說過的一句,父親的武學並非從哪解牛刀譜上來,而是半路出家,當時一臉疑問的看著父親,隻覺事事都不可解,事事背後都有絕大隱秘。
    餘南山卻絲毫不動聲色道“你不用看,我知道你師父今日跟你說了什麽,我本身武學,對你有害無益,這解牛刀譜,雖然無用,卻能讓你學得一門求生的本事,殺牛宰羊的活路雖然說不上甚麽大能耐,這世間卻也少它不得,再加上我傳你這一門烹製牛肉的方法,即便我有朝一日身死,你也不至於乞食街頭。你但能平安無事,娶妻生子,粗茶淡飯過此一生,我便死也瞑目了。”
    餘遼正在一頭亂麻中胡思亂想,聽見父親說“死也瞑目”心底一震,想起自己原本要說何事,當即將王三之事告知父親,原想著父親必然要有所舉動,或者趕緊收拾東西,趁夜逃去,哪知父親聽完之後,起身端坐在床上,拿起那根齊眉棍,沉思不語,趕忙道“那二老剛才已經離去了,我們這就收拾東西,且去其他地方躲避一時,等那第三家走了再回來也不遲。”
    餘南山搖搖頭,滿麵慈愛看著餘遼道“我躲了二十餘年,不願再躲了,況且他們知道你是我的兒子,找不到我,倘若將來有朝一日找尋到你又怎麽辦?我不能給你留下這個絕大的隱患,今夜必然做個了斷!你這就去吩咐前後人等,今夜早早打烊,各人都不準在樓內留宿,將前麵櫃上銀子分發個人,如果明日看見庖丁樓照常開門,再來不遲,你也不要留下,帶著短刀和那刀譜,連夜去找你師父和韓元帥,跟那些夥計一樣,明日若開門,你依原回來就是。”
    “我不走,我倒要看看那二老究竟有何本事。”餘遼昂頭道“怕的甚,我父子二人,要死也要死在一處。”
    餘南山聽餘遼這般執拗,臉上怒氣一閃而過,卻道“也罷,我知道你師父今天跟你說了許多,你必定心中迷惑不解,為父今天就告訴你便了”,說著站起身來,打開那道機關,對餘遼道“你去將那短刀和刀譜取來。”,餘遼剛要從哪暗門而入,忽地站住腳,懷疑的看著餘南山,餘南山心知兒子心意,當時一笑道“趕緊去取來,我不關門,在此等你。”餘遼見父親說的誠懇,當時也不再懷疑,腳步卻甚快,急匆匆取了短刀和刀譜上來,餘南山這才將暗門關起。
    餘遼手裏捧著刀譜和那把短刀上來,一時也不知道是該放著還是該拿著,餘南山卻坐在床上,看著餘遼,示意他過來坐在自己身邊,這才拿起那把短刀,噌的一聲將短刀抽了出來,看著這把寒光似水的短刀愣愣的出神。
    “爹?”餘遼此時心中頗為焦急,那王三走漏風聲,二老得意而去,想必是召集第三家好手前來,此時雖然自己盼著爹能解開自己心中這些日子以來許多疑惑,但此時如何脫身才是正事,難不成真的父子二人齊齊死在那第三家手裏麽?
    餘南山到似乎沒有聽見一般,看著短刀,麵上神色變幻不定,時而麵露悲憫,時而意氣慷慨,忽然又是一陣驚懼,少頃卻又一派莊重,餘遼正看得大為不解,餘南山卻看著餘遼一笑,聲音幹澀暗啞,如同從極為遙遠的傳來一般,說道“當年那應持鳩,藝業初成,卻又正值青年意氣風發,辭別師門,立誌要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頭。”
    “應持鳩!”餘遼雖然讀書不是甚多,但是在這庖丁樓中,江湖上的奇聞異事卻聽過不少,聽到這應持鳩三個字,初時還未覺得什麽,猛然想起自己還年幼時,曾有江湖豪客說過一段江湖舊事,隻是那個時候,應持鳩這個名字都已是江湖軼聞,後來再也無人提過,今天父親忽然說起這個名字,倒勾起那段記憶來,當時叫道“蓬萊三友?”
    餘南山聽餘遼叫出“蓬萊三友”,苦笑一聲“那都是後來的事情了,那應持鳩闖蕩江湖,謹記師門訓誨,凡事都要遵循俠義二字,遼兒,你可知道什麽是俠義?”
    “兒子不知……”,餘遼見爹問他,心想自己武功粗淺,還談什麽俠義?況且目前父子倆危在旦夕,還不趕緊想些對策,說俠義卻是幹甚?
    餘南山知道兒子心裏轉什麽念頭,也不說破,自顧自的說道“我師父曾說,俠者,最忌矜才使氣,以力欺人,多少江湖好漢,學得一些拳腳,便當自己是俠客。其實真俠客,何曾當自己是江湖中人?真正行俠仗義之人,從不以自身武學為進身之階,取財之道。多如那升鬥小民一般,做些世間的勤懇營生,隻在接人待物上,專要濟人困厄,學那季布一諾,千金不易,威權不屈的氣節,即便是機遇巧合,時勢所導,為官為富,也不可阿諛奉迎,為非作歹,若是遇到那等勢不可為,然知其不可不為之事,哪怕是粉身碎骨,殺身以報,也要盡力而為,因此當世堪稱大俠的,不過寥寥數人而已,你今日去祭拜之人,便是這幾人中最為佼佼者。”
    餘遼聽爹爹說今日去祭拜的人是俠客中最為佼佼者,自然是說嶽爺爺了,雖然自己心中對嶽爺爺敬佩有加,卻也有那麽一絲的不甘,他終日裏在前麵招呼客人,多曾聽聞過江湖豪客談論,說嶽爺爺雖然古今忠義無雙,卻略微有些不知變通,終至身罹慘禍。但是爹爹如此說,自己也不能反駁,況且自己對嶽爺爺一生事跡也敬佩萬分,隻是心底隱隱覺得嶽爺爺若是懂些變通之道,或許也不會身葬孤塋了。不過這個心思隻能在心裏想想,怎能去和父親辯論,
    餘南山見餘遼聽得專注,眼光卻閃動一下,他往日裏也曾聽過這些話,如何不知道餘遼心中所想何事,微微一笑道“若是都如世人所說那般就好了,此事隻有你師父見的最為透徹,到時候他自然會講給你聽,你但記住,俠義二字,遠不是江湖中那般簡略之事,現下我且跟你說這應持鳩。”
    “恩,兒子記住了”,餘遼點點頭,他此時隻盼父親講完這應持鳩,趕緊商量如何應對第三家才是正經。
    餘南山卻不緊不慢道“那應持鳩初出江湖,就遇上一件頗為棘手的事情,也正是因為這件事,讓這應持鳩後來遭逢大變,見到這世道人心中許多陰險卑劣所在!”
    “那是什麽事?”餘遼聽爹爹說的極為痛恨,心想此人運氣怎地如此不好,剛出江湖就遇上這等事情。
    “那一日在浙西”餘南山頓了一頓說道“應持鳩要去拜會一個浙西極有名望的前輩高人,匆匆趕路之間,忽然見一個老者臥在草叢之中,應持鳩趕忙過去,見那老者背著一個包袱,卻極為瘦弱,麵色發黑,似是中毒了一般,當時不敢怠慢,將老者放在自己馬上,趕到最近的一個市鎮上延請幾個大夫前來救治。等到大夫們審視完傷情,應持鳩才知道這老者因為饑困脫力,重病纏身,最緊急的是又不知為何被這浙西的鐵頭毒蛇咬了一口,幸好被應持鳩發現的早,那浙西一帶的大夫多有治療這蛇毒的良藥,所以不為大礙,可是那身上重病,大夫們都束手無策,說道天命將盡,隻能略盡人事而已了。”
    餘遼聽到這裏,不禁搖搖頭,心中覺得這老者真是命運不濟,濟困脫力也就罷了,偏偏又身染重病,誰知還被那毒蛇咬了一口,這老者也算得上世間極為悲慘之人了。
    餘南山卻接著說道“應持鳩見著老者如此命運多蹇,心想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且看看這老者還有何人在世,起碼通知他的家人,不至於死於他鄉,讓家中人守門空盼,當時解開那包袱,見裏麵除了幾件破舊衣服之外,隻有這一把短刀和一本刀譜。”
    “這老者是千牛衛傳人?”餘遼聽父親說到短刀和刀譜,大為驚訝。
    餘南山點點頭,沉聲道“正是,那應持鳩也聽過一些這刀譜的傳聞,隻是這老者此時身遭大難,自己怎能趁人之危?疑惑不解的是,這把短刀乃是一把不多見的利器,這老者既然濟困至此,何不將這短刀發賣,多少也能得個溫飽。當下也不多想,歎了口氣,將那短刀和刀譜依原包裹起來,要放在那老者枕下。哪知一轉身間,發現那老者早已蘇醒,兩眼直直的看著自己,心知自己方才舉動,必然都落在老者眼中。”
    餘遼聽到這裏,恍然大悟道“因此那老者見應持鳩是個俠義之人,竟然將這短刀和刀譜傳給了他麽?”
    “哪有如此草率”餘南山笑了一下道“應持鳩見老者蘇醒,便將那包裹放在老者身邊,以示自己對此物絕無覬覦之意,問那老者何方人氏,家中還有何人,那老者隻是閉口不言。老者既然不說,應持鳩也束手無策,又見老者病情漸重,索性就在那個市鎮住了下來,逐日延請周圍名醫,希圖能讓那老者稍做康複,到時候再各走各路,誰知那老者年老體衰,那蛇毒雖去,卻已經元氣大傷,再也難以複原,應持鳩在鎮上住了兩三個月,身上盤纏漸漸不濟,不得已,隻好節衣縮食,又去周邊山林水澤,尋覓些野味,用來換些銀錢,一則不至於手邊蹇澀,二來也能弄些口食,竟然將那老者如同自己長輩一般供養起來。忽然有一天,應持鳩帶了幾隻野兔回來,推開門,見那老者竟然坐在床上,心中不禁大喜,隻道老者終於有所康複,就此二人便可各走各路,當時將身上銀錢盡數拿了出來,讓那老者拿去做盤費,速速回程。”
    “那這位應持鳩,真可算是俠義之人了”餘遼不由點頭讚歎,
    餘南山卻道“這算什麽俠義了,見人有難,自然要幫扶一把,就算是平常人家也有此心,隻能說人之常情,算不得俠義之舉,那應持鳩當時將銀錢給那老者,就要告辭離去,誰知那老者卻不收,兩眼落淚不止,應持鳩正大為不解,那老者卻道;‘後生小子,我看你良久,也是個忠厚善良之人,我能遇上你,也算是天不絕我之路,老夫自知命不久矣,隻是有一事相托,不知你肯不肯應承?’
    應持鳩見老者如此說,又不知要應承何事,當即說道‘老丈難道再無其他親人?你若不能行動,可告訴與我,我去與你尋訪了來,你要托付的事情,托付給自己人卻不是好?’那老者道‘千牛衛從無後人,也沒親人,我今生福薄,沒尋到一個可以托付終身之事的人,隻道就此泯滅這一縷煙火,萬幸遇到你,你切莫推辭。’說著也不等應持鳩答話,徑自拿過那個包袱來,恭恭敬敬拿出那把短刀和刀譜,讓應持鳩跪下,說出自己乃是千牛衛首領傳人,因此有這刀譜,其他傳人隻有短刀而已。便將那千牛衛的來龍去脈,細枝末節細細的講了一遍,又將那千牛衛隱語告知應持鳩,原來這老者從上一代起,就不知那唐朝子嗣存於何方,自己一生東奔西走,終於在這浙西悟出了那唐朝子嗣所在,大喜過望,就要前去尋找,哪知倉促之間,身染重病,想要自己采些草藥療病,卻又遭了蛇患,若不是應持鳩那日路過,隻怕此時已經是荒野枯骨了,末了氣喘籲籲道‘我知道此事於你非常為難,我隻是告訴你,那唐朝宗室後人,香煙未絕,你可尋訪到他,帶回中原,至於這刀譜中武功,就看你此生造化了,我畢生參悟,一無所得,你或許能從其中悟到些什麽也為可知,隻是這刀譜所載武學甚為古怪,你若參悟不透,不練也罷,毀了也罷,萬不可讓別人知曉,若是別人果真從這刀譜中看出些什麽端倪來,江湖中人心險惡,隻怕與你不利,這一點你千萬記得!至於這千牛衛不得有子嗣之事,從你這一代起,就廢除了罷。’說完眼中盡是人熱切渴求之色,應持鳩欲待不應承此事,看老者滿麵希望,不忍就此拒絕,欲待應承此事,自己雖然知曉了這前因後果,來去緣由,卻仍舊心中混沌一片,還未打定主意,就見老者臉色突變,一口鮮血湧出,昏暈過去。
    應持鳩趕忙搭住老者脈搏,已然微若遊絲,竟然是彌留之兆!這才明白老者乃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在交代後事,當時不顧老者身體孱弱,用掌抵住老者後心要穴,要以內力再救那老者一回,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那老者悠悠轉醒問道‘你答應麽?’應持鳩此時急著救老者性命,一疊聲道‘是是,我答應老丈便是’,老者臉上一喜,似乎有萬千話語要說,卻隻吐出一句‘唐朝子嗣在…。。在…。。北…。。北地…。。’就此氣絕身亡。
    餘遼聽到那老者身死,心中也是一片慘然,心想這老者也算是一個忠義之人,想哪千牛衛當年也傳下不少後人,到今天卻寥寥無幾,甚或連那唐朝子嗣所在都不知,這老者若不是那首領傳人,隻怕也不會將這千牛衛傳了下去。
    餘南山此時也是神色慘淡,接著道“那應持鳩見老者身死,心中也是一片悲痛,當時就地將老者埋葬,心想那老者臨死之前說那唐朝後嗣是在北地,但究竟是北地何方卻不知曉,但既然是在北地,彼處自然有些線索,自己去了留心打聽,若是尋到那唐朝後嗣,也算了結這老者一樁心願,當下也不再去拜訪那前輩高人,整頓行裝,起身北行。
    餘遼聽父親忽然頓住不說,趕忙問道“那北地遼闊千裏,這等尋人,豈不是大海撈針?那他究竟尋到那個後人沒有?”
    餘南山臉上慘然一笑“哪有這等便宜的事情,說尋就尋到的,那應持鳩一日在金國大定府尋覓之時,不想卻碰見自己兩個師伯的後人,應持鳩這一門武學,分為三路,代代傳於師兄弟三人,三人所學,又各自不同,本來這一門都在山東蓬萊開宗立派,因為後來兵連禍結,山東又是大旱,米珠薪桂,因此應持鳩師父那一輩,便各自居家遷離,那兩位師伯本就是北地之人,自然遷往北方,應持鳩的師父祖上卻是浙江人,因此遷回故鄉,卻也就此斷了音訊,應持鳩初遇這兩位師兄之時,也不知這二人就是同門中人。少年氣性,免不得拳來腳往,動手之下,才發現竟然源出同門。就此師兄弟三人並肩闖蕩江湖,一心要將本門名號傳遍武林,三人武學本來不弱,聯手之下,江湖罕逢敵手,一時間蓬萊三友名動北地江湖,隻是那應持鳩心中牢牢記得那老者當日曾吩咐他,千牛衛之事不得隨意告知他人,也就從未給他兩個師兄講過此事,隻是在私底下查訪那唐朝後嗣,翻閱翻閱那本刀譜,哪知一看之下大失所望,那刀譜中記載的,竟然都是一些粗淺功夫,雖然招式古怪,卻沒甚的用處,那解牛歌也是不知所雲,應持鳩看了幾招,也就作罷。
    餘遼聽父親說那應持鳩還有兩位師兄,心中不住的回想那些奇聞異事,忽然第三家鄭許二老在腦中一閃而過,想起那第三家初到臨安,父親便再也足不出戶,猛地一凜道“他那兩位師兄,可是一個姓鄭,一個許?難道,難道……父親你就是那應持鳩?那…。。那我為何又姓餘?”
    “我不姓應,我自姓餘,劫後餘生的餘!”餘南山突然發怒,忽又歎息一聲道“不錯,那兩人,一人姓鄭,一人姓許,本來三人在江湖上過的甚是快活,隻是應持鳩和這兩位師兄相處的久了,隱隱覺得自己這兩位師兄,雖然對自己尚好,但行事心狠手辣,從來不留後患,頗有些為達目地不擇手段的意味,未免與俠義道有所相違,但又轉念一想,江湖中爾虞我詐,險惡非常,兩位師兄在江湖中浸淫的久了,難免如此,因此心中也就釋然。
    哪曾想有一日,那應持鳩與兩位師兄練功拆招之際,突發奇想,將那解牛刀譜中的一招摻雜了進去,雖然沒有甚威力,但那古怪之處卻嚇了兩位師兄一跳,這兩位師兄,均是天資過人之輩,兩人均道應持鳩必然參悟了什麽奇妙功法,隻是不得其徑,那許師兄試探了兩句,見應持鳩支吾不言,當下也不再問,過得兩日,兩位師兄買酒買肉,三人酣暢痛飲,到了酒酣耳熱,三人都有些醉意之時,兩位師兄又提起那一招的怪異來,頻頻相問。應持鳩耐不住兩人纏問,自己又酒後興起,又覺得這兩位師兄不是外人,就簡要將那千牛衛之事告知二人,兩人雖然嘖嘖驚歎,卻要借那刀譜一閱。
    應持鳩醉意熏熏之下見二位師兄要看刀譜,這才腦中一個激靈,猛地醒悟今日這一場酒所為何來,忽然想起那老者之言,不免有些懊悔今日自己酒後失言,心裏一動,當即明言自己受人之托,須要忠人之事,況且這刀譜中確實記載的都是一些尋常武功,並沒有甚麽奇妙之處,兩位師兄見應持鳩說的果決,當時也不再勉強,隻看著應持鳩腰中短刀上的小小墜飾,稱羨把玩了一番,再也不提借閱刀譜,此事就此作罷。”
    餘遼聽完,笑了一下道“想必那二老必然不肯就此罷休罷,我師父說,江湖武人見了這等武學秘籍,就算是裏麵記載的全是殺牛宰羊的功夫,總要親自練上一練,看上一看,才肯心甘情願,這二老隻怕也是這路人。”
    “你師父到底見的透徹,他那身市井功夫我也覺得頗為奇怪,隻是沒甚麽威力罷了”餘南山見餘遼說道癩和尚,也是一笑,隨即神色暗淡道“那應持鳩怎知他兩位師兄也是此路中人,隻道自己說的懇切不虛,兩位師兄自然信之不疑,當時也不放在心上。誰知有一天自己外出尋找那唐朝後嗣音訊,回來時卻見自己房門洞開,裏麵若有人聲,當即閃在一旁,就見自己兩位師兄從門中走出,兩人都是滿麵沮喪,心知兩人是去尋找那刀譜所在,卻不知自己次次外出之時,都將那短刀和刀譜帶在身上。就覺得這兩位師兄竟然如此執念不忘,看來也非久交之人,不如離去罷了,心念動處,隻待兩位師兄離去,便從此遠走高飛,隱身遁跡,再不相見罷了。”
    餘遼此時心中已經十有八九斷定這應持鳩就是父親,否則為何知曉的如此詳細?卻又不敢明問,心裏踅摸一陣,想了一句道“所以這應持鳩就脫身來了江南故鄉了麽?”
    餘南山聽見兒子問的如此拐彎抹角,也是一樂,隨即麵色又轉黯淡道“那有這般爽利,那應持鳩已然身死他鄉了。”
    “死……死了?”餘遼心中大震,一臉疑問的看著父親。
    餘南山歎了一口氣道“那應持鳩本想悄然離去,哪知激憤傷懷之下呼吸過重,卻被兩位師兄發覺,一前一後夾住去路,應持鳩見事已至此,當時從隱身之處走出,揮刀割下自己衣服一角,以示割袍斷義,那兩位師兄見自己所作所為被應持鳩撞破,也是大為羞愧,應持鳩再不說話,連屋中的一應東西都舍棄不要,轉身就要離去,誰知一轉身間,就聽身後一陣風聲頓起,心知不妙,反手還了一掌,回頭看時,出手偷襲的正是那許師兄,應持鳩還未回過神來,鄭師兄見臉麵已然撕破,索性將錯就錯,一出手盡是殺招,那許師兄一見之下,當即也是全力施為,兩人心意相同,竟然要將應持鳩斃於此地。
    應持鳩見勢不妙,心知這兩位師兄殺心已起,今日再有半點同門情分,自己必然屍橫當場,三人當即以本門武學全力相拚,雖然鄭許二人聯手,應持鳩卻多了一把短刀作為利器,不多時三人都身上帶傷,鄭許二人被短刀劃破幾處,應持鳩背心卻中了那姓許的一掌。這一掌乃是這姓許的畢生所學,威力非同小可,應持鳩當時一陣同歸於盡般的猛衝猛打,鄭許二人不料應持鳩要做困獸之鬥,頓時散開身形,四方遊走,想借著時辰耗盡應持鳩內力,到時不怕不手到擒來,應持鳩見二人散開,又是一陣搏命般進擊,逼的那姓許的連連後退,趁著二人不及呼應之時,從兩人包圍中閃出身形,發足狂奔,鄭許二人看見空擋之時已知不妙,想要夾攻已是不及,當即緊追不舍,三人武功相若,一時之間也拉不開距離,應持鳩情急之下也是慌不擇路,三人飛奔了一個時辰,應持鳩卻停住身形,前頭已無去路,隻有一座斷崖,鄭許二人見應持鳩進了死路,兩人遙遙鼓噪大叫,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應持鳩見這二人已經毫無同門情分,手中拿著那短刀和刀譜,想到那老者因此物件,窮盡一生,客死他鄉,這東西到了自己手裏,卻又讓自己身陷絕境,看來這短刀和刀譜並非什麽吉祥之物,不由的悲從心來,仰天長嘯,看著那慢慢圍將上來,滿眼貪婪之色的許鄭二人,竟然縱身一躍,從哪山崖上跳了下去。”
    “那許鄭二老見應持鳩跳崖,難道不下去尋找麽?”餘遼聽見應持鳩縱身跳崖,想想這人當日被逼到如此地步,心中也是悲傷莫名,此時卻十分肯定這應持鳩就是父親,斷崖之下,必然並為身死,否則怎能連著斷崖之上,那應持鳩心中所想都知道的如此詳細?
    餘南山此時冷冷道“尋找肯定是尋找了,隻是鄭許二人運氣不佳,沒有尋到罷了,那應持鳩從斷崖上跳下,卻被斷崖間生出的樹木攔了幾攔,衝抵了那直墜而下的力道,因此落到山下,雖然全身骨骼盡斷,卻並未身死,不過也是氣息奄奄,一息尚存了。也是老天爺有眼,那斷崖下正是一條官道,應持鳩在亂石中躺了一個多時辰,那官道上有位趕去金國上京的俠義之人路過,就此將應持鳩救了下來,這救下應持鳩的人,在金國也是頗有身家之人,應持鳩身上所受之傷頗重,那救命恩人也是不遺餘力,延請各方名醫救治,應持鳩在那恩人家中臥床不起整整一年,才得以傷愈起身。隻是當日那恩人問及姓名,應持鳩心思自己劫後餘生,當即決定從此改從餘姓,那座斷崖叫做南山崖,便以此崖作為名字,心中自知,應持鳩早已身死南山崖下,劫後餘生之人,乃是餘南山。”
    餘遼聽完這句,驚訝萬分,雖然他心中已經斷定自己父親就是那應持鳩,卻不想父親因此連姓名都改了,心中略一思量,已經明白其中道理,若不改名換姓,那二老遲早會找上門來,自己性命是小,那恩人全家安危事大。
    餘南山此時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這才道“從此我就在那恩人家中做個看家護院的家丁,替那恩人送些來往信件,也就是那時,我才與你師父結識。”
    “我師父?那恩人家不是在金國上京嗎?我師父跑去哪裏幹甚麽?”餘遼聽說父親在金國上京結識自己師父,心中大為不解。
    餘南山卻笑道“金國上京算什麽,你師父當年五湖四海,哪裏不曾去?哪裏不曾遊?再遠一些的地方,他都去過。”
    餘遼偏著頭想想也是,師父一個遊方和尚,整日裏可不就是東遊西走,現在隻怕是年紀大了,懶得跑了,想著不禁自己也點點頭,忽然又問道“那爹你為何又回到臨安來了?你以前老說我娘死的早,難道我娘不是臨安人,卻是那金國上京人麽?那唐朝後嗣再也不尋了麽?”
    “不是,你娘確實是臨安人,生下你沒多時就過世了”,餘南山聽餘遼問這個,眼中一道光芒一閃即逝,麵容扭曲了幾下,似乎是在壓抑心中一股巨大悲憤,聲音卻極為鎮定“我回來臨安,隻是因為那恩人家中有變,不能久留,至於那唐朝後嗣,應持鳩已然身死南山崖下,還尋他作甚,那後嗣既然還在人間,想必過的不是多麽窘迫,否則也不能傳了幾百年,況且自從應持鳩死後,我也耐受不得北地苦寒,因此帶你回來臨安,江南魚米水鄉,你師父又在這裏,我深知他的為人,雖然整日裏遊遊蕩蕩,落魄不羈,其實乃是一個胸襟遠大,抱負頗深的英雄俠客,再者他人麵又廣,五湖四海多有一些身懷絕藝的朋友,又有你韓爺爺,怎麽也保你此生此世,可是就今日看來,我當初到底不該心存僥幸,把那刀譜上武功傳給你,既無用處,又招災惹禍,隻怕此時後悔,已然是來不及了。唉……”
    說到這裏,餘南山忽然怔醒過來,一把抓過那短刀和刀譜道“你現在就走,從後門出去,立刻去找你師父,讓他帶你去你韓爺爺家躲起來,鄭許二人頗為奸詐,你從今以後,再也不要學著上麵的功夫了,快些去!”
    餘遼今夜雖然聽父親將這一切都剖析明白,直覺自己心中仿佛沒有清楚許多,反倒更茫然了一些,猛然聽見父親讓自己即刻就走,雖然不願意,卻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法子,心知父親必然抱了必死之誌,等到聽見“後門”兩字,心中一動,韓爺爺那匹馬就在後槽,自己此時騎上出去,立刻將此事報知韓爺爺,以他的名頭,或許可以召集一批巡哨軍丁來,那鄭許二人就算在厲害,也未必敢明火執仗與官府做對,等過了今晚,萬事都好打算了,當時心意打定,拿了短刀和刀譜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