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風陵野渡 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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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風雨錄!
宇文遠見師父茫然不解看著自己,當下也忙道“我也不知,當初我義父讓我必須記下,這其中意思,他也未曾參透!”癩和尚一瞪眼道“他自然不知,他若知道,也不用問你師父我了!”說著轉頭去看一旁獨孤勝。
“刺割切解隱玄機……隱玄機……。”獨孤勝倒似乎若有所悟一般,反複咀嚼那解牛歌第一句,臉上閃過一絲笑意道“這歌訣有些意思,遠哥兒,你再背一遍,慢些來,我再聽聽看。”
“喲,看來果然有玄機!快背快背!”癩和尚聽獨孤勝這般說,心中一喜,連忙催促宇文遠,獨孤勝卻臉色一板道“禿驢住嘴!”說的癩和尚脖子一縮,隻是嗬嗬發笑,不住給宇文遠使眼色,讓他趕緊再背一遍,獨孤勝瞪了一眼癩和尚,和顏悅色對宇文遠道“遠哥兒,慢些來,待我記住幾個東西。”口中一邊說,右手一展,手指憑空一牽,將兩尺外一節樹枝拿在手中,癩和尚見他露了這一手,倒吸一口涼氣,剛要說話,見獨孤勝又瞪了過來,趕緊伸手捂嘴,以示絕不說話,獨孤勝這才對宇文遠略略點頭示意。
宇文遠見師父噤聲,也清了清喉嚨,不像方才那般一氣背完,卻是一句一頓,慢慢背出,每背完一句,見獨孤勝便拿樹枝在地上或寫幾個字,或畫一個符號,便停住不背,待到獨孤勝畫完寫完,這才接著背誦。及至最後一句背完,差不多已過頓飯功夫,獨孤勝在地上又畫了幾個符號,這才抬頭看著宇文遠微笑點頭道“不錯、不錯!”,自然是誇獎宇文遠停頓得宜,知道等待之意。
“那這……”癩和尚見宇文遠背完,獨孤勝又在地上點點畫畫,也不知道寫畫些甚麽,忍不住便要開聲詢問,哪知剛開口,獨孤勝右掌一舉,癩和尚趕忙住口,再看獨孤勝時,便如入定一般,凝坐不語,口中卻似喃喃有詞,不時又將地上圖形字跡擦去,重新寫畫。
“師父,這……”宇文遠見獨孤勝又聽了一遍這解牛歌,仍是不言不語,忍不住問到,癩和尚趕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看了看時而皺眉思索,時而在地上點畫的獨孤勝,對著宇文遠揮了揮手,示意他盡草屋內休息便是,自己卻走到那小船之上,躺在其中,不多時便呼呼做聲,酣然睡去。
宇文遠雖聽從師父,進了草屋,卻無論如何也睡不安穩,在哪竹床之上反來倒去,心中煩躁不安,眼前時而是餘南山,時而是自己從未見過的宇文虛中,時而又是思玉的樣子,及到半夜,索性走到門口,見獨孤勝仍是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又不敢開口相問,直到淩晨之時才朦朧睡去。睡不多久,又被一陣聒噪的鳥鳴聲吵醒,忍不住起身到門口,見東方已亮,獨孤勝仍是一動未動那般坐著,身上幾隻麻雀嘰嘰喳喳跳來跳去,獨孤勝倒似乎渾然不覺,癩和尚此刻也已醒了過來,坐在船上,隨波上下,看著獨孤勝滿是一臉欽佩之意,若隻是這般坐上一夜,癩和尚倒也能,便是一動不動坐上兩三夜都可,但若到獨孤勝這般渾然忘我境界,返璞歸真與四境融為一體,便如塊石土壘般一動不動,若無大境界、大定力,絕不可辦到,想來也隻有自己師父能有這般本事了。正在心中讚歎,見宇文遠從屋內走出,那幾隻麻雀見了人跡,登時展翅撲棱棱飛去。
癩和尚自船上跳下,見宇文遠看著獨孤勝一臉的詫異莫名,無聲一笑,悄無聲息伸了個懶腰,走上前來,見宇文遠眼眶浮腫中帶著一絲灰黑,自是夜裏沒睡好之態,也不說他,隻是搖了搖手,示意宇文遠不可打擾,便在河灘上漫步而行,走到獨孤勝昨日裏垂釣之處,拿起釣竿來,也不掛餌,便將釣絲拋進河水,坐在那裏靜靜看著流水不語。
宇文遠見這兩人,一人凝如磐石,一人穩如泰山,滿腹疑問不知問誰,想要回屋再睡片刻,卻又心中煩亂,一點睡意也無,此刻當真是度日如年,隻好在這草地上走來走去,也不知如何是好。
“船家、船家”宇文遠正在彷徨無地,忽然幾聲吆喝遠遠傳來,舉目一望,遠遠走來一人,正是鄭潤兒的爺爺鄭老頭,生怕他走近擾亂獨孤勝心神,急忙迎上前去道“鄭爺爺這一早趕來有事麽?”
“哦,是遠哥兒,有事,有事”鄭老頭走的氣喘籲籲道“艄公家可在麽?我要趕緊渡河去辦個緊要事情。”說著往宇文遠身後一瞧,驚聲道“怎地艄公家又入定去了?這可怎麽是好?”說的宇文遠倒是渾身一鬆,看來獨孤勝這般入定之時是雷打不動,鄭老頭必然是見過的,因此才有這一問。
“老丈是要過河麽?”宇文遠見鄭老頭一臉焦急,還未說話,原本端坐在那邊釣魚的癩和尚卻起身問到,鄭老頭見了癩和尚,倒是有些詫異,行了一禮道“原來還有大和尚在此,此事說不得了!”
癩和尚見鄭老頭言語有異,嗬嗬一笑道“說不得?有何說不得?難不成你村裏來了個老虎,專吃禿驢不成?老丈但說無妨,禿驢也頗會撐船。”,鄭老頭也是有些尷尬,思量半晌一跺腳道“大和尚莫怪,我這村中今日有人家要辦喜事,因此要請屠戶來殺豬宰羊,原本昨日說好請鄰村的王屠戶來,誰知他受了風寒,床都起不來,因此老漢趕忙想渡過河去,去那邊請個屠戶回來,這等殺生之事,原本是你出家人所忌,因此老漢不敢貿然亂說。”
“哈哈哈,老丈多慮了”癩和尚見是此事,反倒一喜道“若是此事,不需渡河了,我與你找個手快的屠戶如何?”
“你找?”鄭老頭四下望望,愕然道“你一個出家人,見了那屠戶躲避不迭,哪裏還認得甚麽屠戶?大和尚莫說笑,村中百十口人等著,若是大和尚肯渡我過河,我多付你船錢便是!”
“不用認得,不用認得!”癩和尚笑嗬嗬走了過來,一指宇文遠道“禿驢我是個酒肉和尚,收了個徒兒,卻是個殺豬宰羊的積年,莫說你幾隻豬羊,便是牛馬,也不過多費幾刀罷了”,說著卻向宇文遠笑道“你不用在此心焦不安,且去跟老人家一起去他村中幫忙!”宇文遠方才見師父說“手快的屠戶”便知是說自己,要說這殺豬宰羊,倒也不在話下,自己在庖丁樓中,從小便幫著餘南山殺牛宰羊,雖不如餘南山那般快當,做個屠戶卻也綽綽有餘。此時見師父要自己便去,倒猶豫一下輕聲道“師父,我手邊沒有刀杖家夥……”一語未完,一旁發怔的鄭老頭忙道“刀杖盡有,已是打磨停當,隻等屠戶師父來變成,不想遠哥兒年紀不大,還有這門手藝,快隨我去!”當下也不管宇文遠應允不應允,拉著他便往村中而去,癩和尚看看仍是坐在那裏木雕石刻一般入定的獨孤勝,撇了手中釣竿,搖搖擺擺隨著一老一少往村中去了。
“哎呀,爺爺,你不是去請屠戶了麽,怎地將艄公爺爺的客人拉來了?”三人剛進村口,就聽守在村口的鄭潤兒一聲驚呼。鄭老頭笑嗬嗬道“你艄公爺爺這客人便是積年的屠戶,這番倒省的爺爺走路了!”說著也不停留,拉著宇文遠徑往村後,這村後早已搭起一個木架,四周刀杖案板,肉鉤滾水早已齊備,隻等屠戶來了開剝,一眾鄉民見鄭老頭拉著一個年輕後生急急而來,都是訝異不已,等到鄭老頭說這後生便是屠戶,多有人臉上便有不信之意,這屠戶雖不是甚麽上得台麵的手藝,倒也不是輕易便能學會,非但要能將豬羊殺死,還要能剝皮去筋,剔骨取肉,還得將骨肉切分停當,讓人家好來取用,就是下水捎頭,也要知道如何整理收拾,隻是不親自動手罷了,極為繁瑣,並非有幾分蠻力就可,再看這宇文遠,雖不是那般瘦弱,卻也並不十分健壯,因此心中多在掂掇,今日這喜宴雖是有肉,隻怕骨肉雜亂,攪了氣氛。
癩和尚見許多鄉民看著宇文遠都是輕視之色,知道他們心中那一點不信之意,嗬嗬一笑,對有些拘謹的宇文遠道“你隻管去開剝,當日如何,今日便如何,放心去弄便罷,這是你打小就會的吃飯本事,切莫丟了臉!”說著又對一臉驚訝的鄭潤兒道“虞先生在何處安身?勞煩姑娘家帶路,禿驢與他一日不見,甚是想念,須得敘敘話才是!”鄭潤兒聽這和尚說話顛三倒四,怎地一日不見便甚是想念,但癩和尚畢竟是客,當下答應,急匆匆帶著癩和尚去了。宇文遠聽師父這般說,倒是一笑,他知道自己師父雖是酒肉和尚,與這殺生之事看的頗開,常說屠戶殺豬宰羊,便如農家打穀割稻一般,都是為了口中食,身上衣,一般的辛苦勞作,但他究竟是個和尚,在此多有不便,況且殺豬宰羊最忌出家人在近前,就算癩和尚無所顧忌,這些鄉民也難免有些尷尬,因此找個借口自行去了,並不是甚麽一日不見,甚是想念。
及至中午,癩和尚在虞允文學館之中,雖說是來拜望,倒有大半時辰坐在那裏打盹,倒是虞允文從鄭潤兒口中知曉這宇文遠在村中充當屠戶之事,淡然一笑,明白這和尚所來何意,也不去擾他,自去教幾個頑童識字。恰到午飯時節,就聽學館門外一陣腳步雜遝之聲,鄭老頭在外麵喜孜孜叫道“大和尚,虞先生,快來隨我前去入席!”就見方才還昏昏欲睡的癩和尚聽見這“入席”二字,頓時精神一陣,麵帶喜色站起身來,虞允文見這和尚如此饕餮,比那括蒼劍隱遲不苟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是搖著頭暗暗發笑。
當下幾人收拾停當,到了席上,因這宇文遠乃是鄭老頭請來的,便於鄭老頭一家安在一席,虞允文自然也在其中,席間鄭老頭對宇文遠讚不絕口,自道虛長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快當的屠戶,非但手快,更兼手巧,一隻羊在宇文遠手中,倒似早已骨肉分離一般,骨架上一絲肉也不留,肉上一片骨屑也不帶,無論皮、筋、骨、肉,就是拿下水捎頭,都無不收拾的齊齊整整,任憑主人家拿用,每一塊肉都按主家吩咐,需用幾斤幾兩,一刀下去,分毫不差,最可稱道的便是從頭至尾,不斬一刀,純用尖刀搜骨剔筋,整副羊骨完完整整,渾如將一隻羊在滾湯中燉煮的肉皮盡消一般,手法嫻熟之至,便是風陵渡口鎮上都不曾有這般高超手藝的屠戶。這一番誇讚,聽得虞允文都是瞠目結舌,鄭潤兒更是滿臉欽佩之意看著宇文遠。
癩和尚倒是一語不發,隻是嗬嗬而笑,不住喝酒吃菜,旁人不知,他卻深知,當年餘南山雖始終參悟不出那解牛刀譜上武學精義,但於宇文遠使刀的手法眼神,勁道腕力等等,無一不是督促甚嚴,每每殺完牛羊,若是骨骼上有未盡之肉,宇文遠當日晚間便要餓肚子,至於那斤兩錢分上更是嚴格,餘南山隨口報數,十斤之內,聲停刀落,須要刀不掛肉,肉不粘刀,所差不能超過一錢,一斤之內,所差不能超過一分,細微之處,都是用金銀鋪中所用戥子稱量,宇文遠當年初學乍練之時,份量拿捏不準,為此吃了不少板子。這村中稱肉所使尋常商販所用秤杆,誤差必大,豈能稱出這其中微小差別來。
眾人直到午後,方才席畢,鄭老頭又將癩和尚三人請到家中坐了喝茶閑談,那主人家又差人將這殺豬宰羊的工錢送來,宇文遠跟隨癩和尚日久,知道自己師父脾氣,這般舉手之勞,自然不要別人這般相謝,便推辭不受。那所差之人卻道若是不受,隻怕難以回去複命,到底還是虞允文做主,將那銀錢留在鄭老頭家中算作幾人這些日子以來的茶飯之資,來回不免又是一番退讓,鄭老頭口舌之上怎說的過虞允文去,隻好收了。癩和尚當即拱手相辭,帶了宇文遠回野渡草屋而來。鄭老頭臨行之時,又買了兩瓶村酒,幾斤熟肉,說到讓癩和尚帶給獨孤勝過口。這番癩和尚倒不推拒,樂嗬嗬提在手中。
兩人回至野渡,宇文遠不由一驚,獨孤勝仍是那般端坐不動,身前書頁被風一吹,嘩嘩而響,癩和尚卻躺在草地之上,拿起一瓶酒來,咕咚咕咚灌了幾口道“隻怕還得一夜,看來你這刀譜上,的確有些功夫。”說的宇文遠心中突的一動,既有些喜,又不免有些急躁,隱約間,似乎還帶一絲傷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