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番外:熔金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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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林夫人躺贏日常!
幼時,薛寶釵曾以為自己是不同的。
家中幾世豪富,父親又是戶部掛名的皇商,和三叔將南北走遍,掙下多少家業。
金銀珠玉稀世寶貨流水一樣從門前過,家中甚至和宮裏還有往來。
哥哥太頑憨,爹爹卻愛她聰慧,教她讀書,親口誇讚她“比你哥哥強上十倍”
她便也天真地以為,她真比哥哥強上十倍。
可父母一時的誇讚,怎能蓋過世間嚴酷的真理。
男尊女卑。
男兒才能承襲家業,盡管他不學無術、連常用的字都不識多少,隻知鬥雞走狗,胡作非為,還惹下人命官司,害母親妹妹隻能依附親戚家過活。
女兒隻能做男兒的墊腳石,用清白閨譽、容貌才學勾引國公府年歲相當的表弟,以圖高嫁得來權勢,替兄長贖回有罪之身。
她的確為寶玉的溫柔小意體貼動了情。注1
她願意嫁給寶玉,也知道寶玉已經是哥哥落罪、家中敗落後,她最好的選擇。
但她不能接受,母親既要她努力高攀寶玉,又為哥哥百樣克扣她的嫁妝
她不能接受,母親甚至覺得她不配多要嫁妝
她開始不再隻為母親和哥哥想。
她開始多為自己想。
她不許母親再送錢給姨媽。
拿到她該得的錢,她先給榮國府裏的姐妹們厚厚送了新年禮物,以期與她們更親密交好。
她籠絡寶玉身邊的襲人。
恰好襲人也不喜歡林姑娘。
有些話,襲人的確說到了她心坎裏。
隻論容貌、才學、人品、能為她不認為自己就比林姑娘林黛玉差什麽。無非是林黛玉命好,父親位高權重,她命不好,爹爹早亡,哥哥又隻會惹禍,牽連得她連省親宴都不能露麵。
若她也能在省親夜宴上作詩,她不覺得自己做的會比林黛玉的杏簾在望差
不過是皇帝看重林黛玉的父親,才如此為一首詩大張旗鼓厚賞於她
連甄英蓮都能借著林家的勢作詩呈至禦前,這榮國府裏,隻她不能。
但她仍然要送林黛玉和甄英蓮厚禮。既是不能厚此薄彼、得罪了人,其實,她心內也有另一重隱秘的,不能與人明說的目的
可偏偏就是送她們厚禮出了差錯。
偏偏就是籠絡襲人出了差錯。
偏偏就在襲人說“姑娘送了這麽重的東西,林家兩位姑娘真隻回了這些”“多謝姑娘替我做,不像林姑娘,都十二了,手裏還不拿針”的時候,叫林黛玉的丫頭聽見了注2
她曾是金陵城薛家的姑娘,卻要對一個丫頭低頭。
連林家的丫頭她都得罪不起,更遑論林家的大小姐了。
所以,她隻能看著和林黛玉有兩三分相像的那丫頭不但把襲人罵了一遍,還和她回嘴,還把那一匣回禮打開,露出裏麵光芒
刺人眼睛的藍寶石戒指,在她屋裏大展威風。
她隻能忍下來。
就像榮國府的老太太直接說,“讓薛家的丫頭搬出園子,以後不用再來請安了,薛家姨太太我也不見”,她和母親也隻能忍了。
她們終於搬出榮國府,搬到舅舅家。
母親不喜歡在舅舅家的日子。
薛寶釵一開始也不喜歡。
舅母果真管理甚嚴。
她再不能使人出去,想要什麽,都要先回給舅母,才由舅舅家裏發給,薛家的人是不許出門的。
怕她勾引王家的表弟,舅母不許她出二門一步。
怕她帶壞王家的表妹,除晨昏定省外,舅母不許她出房門。
衣食用度,樣樣周全,卻似被關在密不透風的籠子裏。
母親不服,找舅母說哥哥的事。
舅母說“蟠兒殺人犯法,官司判得清楚,你這是非要我們老爺頂著律法行事,讓王家也落個敗落凋零”
舅母問“是看蟠兒禍害了你們自家,你們又禍害了榮國府還不夠把娘家禍害完了,你有什麽好處”
母親隻得又軟了態度,求舅母給她做媒說親。
舅母笑道“寶丫頭才十六,且不急。前幾年你們名聲太壞了,也說不著好的,就安生歇兩年,再看以後吧。”
母親不敢真與舅母對著幹,怕連王家都住不得,隻好把諸般羞辱一一都忍了。
舅母甚至連外客都不許她們見,對外隻說母親病著,她在侍疾。
舅母說“才、孝、賢、德,你總得占一樣。隻有孝字還好與你沾一沾。”
知她不服,舅母說“你便有才,真能與山青君爭個高下真能蓋過積微客幾位的名頭”
“山青君”便不論,隻說“積微客”,她不得不服。
她也曾有機會學外國話。薛家在金陵的庫房裏,也放著許多外國人的書。
是她從沒重視過。
在“積微客”出世之前,她甚至認為,不與外國人做生意,便沒必要學外國話。
左右已身在人手。舅母讓她躲,她便躲著。
這一躲便是兩年。
舅舅因調運軍糧不利,被貶為廣西指揮。
舅母要隨了舅舅同去,和她們母女說,她們想跟便跟著,不願意,便好自為之。
哥哥是被流放北疆,母親寧願在京中,不願意跟去廣西。
舅母便將她們請出王家,安頓了子女,隨舅舅南下了。
來京六年,她和母親終於搬到了薛家自家在京中的房屋裏。
寡母孤女,刁奴欺主,多少艱難,她都自己扛了過來,不許母親再去榮國府求助姨媽。
她不願讓榮國公夫人、姊妹們和那些丫頭婆子看到她的無助,更不想讓林黛玉和甄英蓮得知她的現狀。
甄英蓮隻是一個被人拉到街上賣的小丫頭,誰想到她是官宦
人家的女兒就算哥哥混賬犯法,也是因她貌美勾人,才讓薛家、讓她到這般地步,現今她卻成了養在林家的姑娘、是在書頁上留名的“澄靜居士”。她已經被她們逼得狼狽逃出榮國府,怎麽能再回去忍受屈辱注3
“靠山山倒”薛寶釵對母親說,“先是靠著賈家,果然寧國府就完了,又來投奔舅舅家,舅舅又遭了一貶,我看榮國府都不似有福之人,誰知將來咱們就自己過日子吧”
她說“我總歸會讓母親吃飽穿暖”
她說“母親就別想著再讓我高嫁救哥哥回來了看現在的光景,除非你叫我去給人做妾麽”
不知是心裏終究尚有幾分疼她,還是已經認了命,母親說“就依你吧。”
說這話時,母親眼中呆怔怔地,沒有了一點光彩。
薛寶釵一直關注著賈家和林家。
林大人封國公、江夫人封郡主,林黛玉也成了四品林大夫,入翰林院。
平國郡主創辦了新衙門,“會同四譯館”,館內官員數起來竟是女子多於男子,學生數目也是。
林黛玉考中了順天府解元,又在十九歲之齡連中三元。
林家的事跡不必打聽,也直往她麵前來。
而更深的、更私密一點的消息,她便不能知曉分毫。
相比之下,還是賈家的情況她了解更多。
賈惜春以“奉養祖母”為名不議婚。
她也用了“奉養母親”的名義,拒絕旁人說親。
她開始感謝平國郡主,和林大夫。
女子不婚,憑自身掌家立業的的阻力比從前減弱許多。
金陵薛家餘下七房的手伸不到京城,她在京裏,竟也了有了一室安心之地。
姨媽去世,她和母親去送葬。
自然,她又遇到了寶兄弟。
寶兄弟已經完全是能撐起門戶的青年官員了。
他瘦了許多,下頜的線條顯出脆弱與鋒利。
他們平淡問了好,說起幾句姨媽生前。
母親還想讓她嫁給寶兄弟。
她問母親“從前便不般配,現在又拿什麽去配他”
她問“憑這咱們讓人打出來的金鎖嗎”
母親早已強不過她。
母親不再提讓她嫁人,隻求她,多給哥哥送些銀錢。
大齊新添了土地,哥哥已從北疆被送往東北。
她不許。
她說“年年寄去的錢都足夠三個哥哥生活,再要多寄些,媽和我都別吃飯了,隻管他一個人吧”
榮國公夫人去世,賈家姊妹們的日子依然紅火。
母親也去世了。
母親享年僅五十七歲。
薛寶釵一人操辦了母親的喪禮。
她穿著素白孝袍、青布靴,重金雇了江氏鏢局的十個女鏢師,一同護送母親的靈柩回南。
這些年她舍棄了家中其餘產業,隻專心經營在京中的兩處鋪麵,收入還可以,起碼護衛得了自己的安全。
她順利將母親葬入了薛家的祖墳。
十五六年過去,金陵薛家七房也零落了。
四譯館多位女官員外派各省有職有功,平國郡主之勢多年不但不減,還見更盛,誰也不敢阻礙江氏鏢局的生意。
所以她又得以順利回京。
京中又是一年春了。
史湘雲的丈夫早亡,和她沒留下兒女。
她在夫家過得艱難,娘家又沒有親父母撐腰,寶兄弟到史家提親,娶了她。
薛寶釵回京時,婚禮恰好結束。
她還在孝期,又不在京裏,自然無人來送請帖。
薛寶釵補了一份平常的賀禮,讓人送過去。
獨自坐在窗前,她摸出了許多年以前,母親為成就她和寶兄弟婚事,讓人打的金鎖。
金鎖上還鐫著一句話,與“通靈寶玉”上的字對應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再過一年,她就三十歲了。
寶兄弟的玉早就丟了。
他已是有婦之夫。
把金鎖摘下,隨手放在一旁,喝一口半溫的茶水,薛寶釵叫進心腹女管事來,吩咐道
“把它拿去,熔了金錁子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