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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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曾照小重山!
榮芙院已經點了燈,黑夜中,屋簷下紅縐紗的燈籠亮成朦朧一片,與均安堂的場景一樣,端著銅盆的女使婆子們往來不休。
方才剛被請來給周氏請脈的範醫郎,給薑氏號了脈。
隔著一層紗布,範醫郎閉目聽脈,過了許久,才睜開眼道“氣血有虧,脈象浮弱,夫人這幾日怕是操勞過度了,頭疼應也是勞累過度所致。”
謝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一時間家裏兩個人都病倒了,他也是沒想到。問道“這般要緊嗎,是否需要靜養”
範醫郎道“正是要靜養的,且凡事不可過多操勞,最好是臥床養病為佳。”又拱手道,“我與夫人開幾帖藥喝下去,想來能好得快些。不過這半個月內都不能操勞了。”
範醫郎與家裏已是通好,謝煊也站起來回禮道“勞煩範醫郎了,用什麽藥煩請盡管開就是了。”
此時醒來的薑氏卻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從紗幕裏傳出一道聲音,急急地道“郎君,眼下邊境戰事吃緊,正是要送藥的關鍵時候,我們謝氏藥行能不能保住皇商一位置,便在於此刻了,我操勞了兩個月,又怎能在此時歇息”
說著卻忍不住一股上湧的肺氣,壓抑著咳了兩聲。
謝煊立刻挑了帷幕走進來,看到薑氏臥躺著床榻上,大紅色的迎枕,大紅色的鴛鴦戲水的錦被,稱出她明豔的容色,雖已不是年輕時候的模樣了,但依舊是好看的,隻是此時嘴唇失了血色,比平日憔悴很多,是她平日裏為這個家操勞太多了。他柔和了聲音道“藥行重要,你的病也要緊,要把人熬壞了,便什麽藥行也不頂用了”
薑氏聽到謝煊關懷她的話語,嘴角輕輕地一扯,眼神柔和了下來。
她看著這個坐在床沿的,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仍然是俊雅的容貌,比她老得要慢許多,好像男子總是老得慢的,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也是有他,才能頂得住這謝家,她與她的孩子們都是依附著這個男人存在的。隻是很多時候,他越來越忙,他身邊也有蔣姨娘,不再單單隻屬於她和她的孩子。
此時外麵傳來通傳聲“郎君、夫人,蔣姨娘、大娘子和大郎君來了”
蔣姨娘已經去了錢塘小半年,薑氏已經許久未聽到通傳她的名字了,同時她也看到了謝煊的眼眸牟地一亮。
她的手指輕輕地揪住了被褥,緩緩捏緊。
蔣橫波與謝煊仿佛才是一類人,她們能說詩詞歌曲,能議朝堂政事,無論謝煊說什麽,她都能懂並且說出言之有物的見解,而她呢,謝煊讀的那些勞什子的她也不懂,話不投機半句多日子漸漸久了,她看得出謝煊心裏更偏了蔣姨娘,但是她又有什麽辦法,蔣姨娘這些年做的著實到位,對她恭敬有禮,做事本分盡心,她即便是想要發作也找不著理。
片刻後,謝昭寧等三人進來了。
女使將紗幕用銀牡丹的勺子勾起,謝昭寧先給父親微屈身,隨即上前查看母親的狀況,謝承義也大步上前,兩人都圍著薑氏的
床頭,關切地問薑氏是否還好,謝煊便把方才範醫郎說的話給二人複述了一遍。
範醫郎也說了是勞累過度的原因,謝昭寧便也放心了幾分。她拿過含霜擰好的熱帕子,給薑氏擦臉,薑氏看著謝昭寧給自己擦臉的模樣,燭火映著女兒的側臉,這樣清靈精致的五官,卻微抿著唇,有些稚氣又有些倔強的模樣,她心裏比剛才還要柔軟。
此時蔣姨娘款款上前,先給謝煊行了大禮,再給薑氏行了大禮,聲音柔婉“請郎君、夫人的安,妾身蔣氏自錢塘回來,郎君囑托的事,妾身已盡都做完了。因心中掛念郎君、夫人,故提前了半月歸府。”
謝煊看著蔣姨娘表情柔和,眼眸閃動,親自伸手將蔣姨娘扶起來“你既是舟車勞頓回府,何必行這樣的大禮一路上可還好水路可通暢”
蔣姨娘看著謝煊,唇邊也是微微的笑容“勞郎君記掛,妾身已平安到了,一切都還好。”
此時含月將方才範醫郎開的藥方煎好了,端了上來。
一隻海棠紅釉的碗,蔣姨娘接在了手裏,上前半跪在薑氏的床頭,恭敬地要給薑氏喂藥“妾身離府多日,許久未曾服侍夫人了,便讓妾身來服侍夫人喝藥吧”
這樣一番舉動,不光是謝煊,謝昭寧看到,就連哥哥謝承義亦是頷首,對蔣姨娘露出笑容。
謝昭寧嘴角微翹,藏在袖下的手輕輕縮緊,蔣姨娘果然十分得父親信任喜愛,就連哥哥也對之並不設防。不愧是謝宛寧與謝芷寧背後之人,這樣一手當真是爐火純青
隻見薑氏對著她,卻冷了幾分臉色,她喂過來的藥,薑氏也並不喝,而是道“姨娘是舟車勞頓可知這府裏近日都發生了些什麽事謝芷寧惹了什麽樣的禍”
謝昭寧聽到這裏,心裏輕輕一歎,母親便是直來直去的性子,即便她想數落蔣氏,又何必在蔣姨娘獻殷勤的當口,當著父親的麵讓蔣氏下不來台這樣一做,即便是自己有禮,也變成了三分的沒禮
蔣姨娘端著藥碗的手一僵,立刻跪了下來“郎君已來信將芷寧之事都告訴了妾身,這幾年來忙於家中商鋪之事,竟忽視了教誨芷寧,讓她惹出這樣的禍事來都是妾身不好”
謝煊聽到此則忍不住道“阿嬋,芷寧之事橫波又如何想,她這幾年也是為家裏奔波,便是芷寧真的有什麽不好,也不能全怪了她。”
薑氏則被這話噎住了,覺得心裏有幾分生氣。謝煊這是何意,難不成還是怪自己沒把家裏操持好不成
她正欲說話,蔣姨娘此時又道“妾身也知是自己的不是,因此妾身這裏,倒是有兩樁喜事,想要告訴郎君與夫人。”她微微含笑道,“一是二郎君之事,國子監的月末考核,他在律學中得了第一,司業說,他學問有成,今年秋闈便可下場了”
謝煊一聽,精神也為之一振。國子監並非任何士族子弟都能入內,是要經了選拔的,謝承廉不僅入了國子監,竟還能在考核中得了第一,這是何等的天分大郎君謝承義已經為官,自然讓他高興
,倘若二郎君能金榜題名,就更讓他歡喜了。他不由地問“他這月給我來信,怎的沒說這樣的喜事”
蔣姨娘則含笑道您也是知道他的,一貫並不喜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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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寧在一旁聽著垂下眼簾。謝承廉的確十分厲害,他第一次下場就中了舉人,沒考兩次便真的中了進士做了官。蔣姨娘有這麽一個出色的兒子,亦是她最後能推到母親等最大的依仗。
蔣姨娘又繼續道“這第二,則是妾身此次在錢塘做生意,還遇到了高家大夫人,她在錢塘的香料鋪子出了些事,妾身想著高家與我們謝家關係匪淺,因此便出手幫了幫,高大夫人很是感激,說是擇日要來府上做客”
謝煊聽了更是驚喜,這高家大夫人是高家大房的,與平陽郡主並非同一房,此前他們隻與平陽郡主那一房交往甚多,如今蔣姨娘竟和高大夫人也有了交往。他看蔣姨娘的目光,閃爍著十分的溫情,忍不住伸手將蔣姨娘扶了起來,道“你起來說話,芷寧一事你隻身在外,如何能料得到。她犯下這等錯事,我已罰她禁閉不能出,但你若想見她,盡管去就是了。”
薑氏聽著極氣,可氣又有什麽辦法,蔣姨娘說得大方得體,錯了認了,跪也下了,還是謝煊親自將她扶了起來。她若還在此時不依不饒,隻會讓謝煊心中的憐惜之情更偏向蔣姨娘她心裏也明白這點
她氣急攻心,忍不住又咳了起來。
謝昭寧則一直掛心母親的身體,聽到她咳,又立刻上前給母親順氣。
謝煊這才想起將眾人找來的用意,他道“你們母親眼下病了,醫郎說了要靜養,切不可多操心家中之事。可這藥行操持的人是少不得的。我看便從你們中推舉了人出來,先替你們母親暫時管著藥行之事。”
他話音剛落,薑氏就道“郎君,義哥兒明日就要去右衛任職了,怕是無空。倒是昭昭,此前與我學過幾日管藥行的事,我看她也管得甚好,這次便讓她來替我管吧”
謝昭寧看到母親對她微微擠眼,示意她不要揭穿自己,心裏微笑。母親這話自然是胡亂說的,她除了教自己打算盤,並未教過自己管藥行之事,不過是她想將自己推到人前去罷了。
謝煊卻有些猶豫,若是平日也就罷了。但眼下卻是給邊疆送藥的關鍵時候,倘若一個不好,延誤了軍情,丟了皇商稱號一事是小,被事後追責才是事大
昭寧畢竟還年輕,就算是薑氏教過幾天,又能教得她什麽東西
但是以前,蔣姨娘是幫著薑氏管過藥行的,且管得十分好,他本意是想讓蔣姨娘代管,至於原本蔣姨娘的管家之事,再交給昭寧或是宛寧來管。
謝昭寧自然看得出謝煊的猶豫,她自然不會讓蔣姨娘來代管了藥行,她立刻跪下道“女兒自當全力以赴”
見女兒都已經跪下認了,謝煊自然也不能說什麽,隻能道“即使如此,便讓你管吧。”但是想了想,畢竟心裏還是放心不下,又道,“隻是你畢竟年幼,凡事不懂得多,父親便讓蔣姨娘協助了
你管,有何不懂,或是麻煩之處,你交給蔣姨娘就是了”
謝昭寧知道,父親不會完全的信任自己,嘴角輕輕一扯,道女兒明白了”
蔣姨娘在旁看著這般場景,眼中幽微地閃過一絲光,屈身道“妾身領命了。”
謝昭寧服侍完母親,又再去看了眼祖母,才回到了錦繡堂中。
幾日沒回來,幾個小的將母親送的那些茶花都種下了,布置得花團錦簇。隻是今日車馬勞頓,又接連發生了這麽多事,謝昭寧已是精疲力盡,無心欣賞。
她在外麵不能露出疲憊之態,如癱在羅漢床上,靠著個迎枕,半天都緩不過氣來,就好像睡過去了一般。
青塢心疼她,一邊給她捶肩鬆頸,一邊道“娘子,蔣姨娘這番回來,定是要為謝芷寧報仇的,您日後可要打起十二萬分的警惕才是且奴婢瞧著,蔣姨娘背後當真深不可測,目的恐怕還要大些”
謝昭寧覺得眼皮千斤重,但聽著青塢自黑夜中傳來的溫柔之語,還是睜開了眼睛,望著不遠處,牆上掛著的那幅老子騎牛圖,道“我心裏都明白。”何止是明白,前世蔣姨娘等如何一步步籌謀,將她和母親的東西盡數奪走的,都還仿佛曆曆在目。她又道,“小廚房還有什麽吃的沒有”
她今日忙到頭竟沒怎麽吃東西,如今肚裏開始唱空城計了。
青塢笑道“早給您備下了杏酪、羊肚湯還有一碟筍肉包子,一碟醋拌王瓜,奴婢這便叫人給您端上來”
青塢正說到這裏,紅螺匆匆地走入了。
青塢笑著問她“你不是同樊星樊月去分特產了麽”
樊星樊月從順昌府回來,自是從薑家帶了一堆的順昌府特產,分給院中上下的女使仆婦們。
紅螺則道“我是被鄭掌櫃叫了去”她快步走到謝昭寧身側,半躬下身同謝昭寧說話,“娘子大夫人給您傳來的信”
紅螺說的大夫人指的便是大舅母。
謝昭寧有些錯愕,她是今晨才離開的順昌府,怎的大舅母迫不及待,前後腳就把信給自己傳了過來大伯母是寫信去平陽府問,又怎會來回得這麽快
謝昭寧覺得事情蹊蹺,讓青塢找出剪子來,她將信上的封蠟挑開了,拿出信紙展開。
這信一讀,方才的困倦瞬間消失得灰飛煙滅,她渾身一冷
大舅母說,本是要寫信去西平府問的,誰知正好大舅舅傳信回來,正好說了此事。說當年與他們同在順昌府的蔣家老郎君,因立下赫赫戰功,不久便要起複了且直接便是副指揮使一職,這職位比大舅舅都還要高一品。
謝昭寧明明記得,蔣家起複是慶熙四年的事,可是現在才慶熙二年。
蔣家的起複竟然提前了為什麽,是她的哪個不經意的舉動,導致了這般結果,還是旁人的舉動,導致了蔣家起複的提前不知為何,趙瑾的模樣在謝昭寧腦海中一閃而過。可若是蔣家提前起複與趙瑾有什麽幹係,那也不過是
她胡亂想的。那夜通判家被滅滿門的事,後來她也聽祖父提起過,趙瑾運的那些屍首,並非通判家的屍首,卻不知他從哪裏運的屍首,不想叫人發現,還差點將他們都滅了。
至於顧思鶴是在裏麵做什麽,她就是真的不知了,她回了謝家,與顧思鶴這樣的人物是雲泥之別。顧思鶴當真會與她解釋謝昭寧並未指望過,隻希望他拿了自己的簪子做抵押,不要隨意示人就好了。
但無論是什麽原因,如今蔣家起複提前都是事實。
謝昭寧臉色不太好看起來。她自重生以來,雖已將周圍局勢大改,許多事的發展與前世全然不同,可卻並不曾遇著,這樣的大事竟和前世不同。她決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要在蔣家真正起複前,將蔣姨娘揭穿出來,將她鬥下去,否則若是蔣家真正起複,再攀附上李家,便是謝家,也會被蔣家壓在之下。到時候可就回天乏力了
青塢和紅螺見她麵色實在難看,也心生緊張,青塢不由地問“娘子,大夫人說了什麽”
謝昭寧輕輕出了口氣,她將燭台移過來,將信紙點燃。去掉一個人,自然要先除其利爪,若是能削去蔣姨娘的管家權,那蔣姨娘在內宅,便不好行事了。蔣姨娘在家中,一是管著賬設司那邊的事,二是管著謝家其餘的田產鋪麵,她道“紅螺,你替我做一件事,蔣姨娘回來了,父親定是要將管家權再歸還給她,你便替我多次去賬設司查找,瞧瞧有沒有她中飽私囊的證據”
謝昭寧眼睛微眯,她知道,在蔣家沒起複之前,蔣姨娘私下能如此強大,與她利用管家權牟利是有分不開的關係的。蔣姨娘利用管家權,一是中飽私囊,二是用謝家商鋪賬麵上的錢放利,收獲頗豐,這種事在謝家是絕對禁止的,倘若她能抓著蔣姨娘的把柄,自然能一舉奪了她的管家權。不過蔣姨娘行事極小心,能不能抓到卻是不知的。
紅螺聽了則有些猶豫,低聲道“娘子,這即便是蔣姨娘當真中飽私囊,這賬設司都是蔣姨娘的人,奴婢便是去,恐怕也查不到什麽證據。反倒是”反倒是打草驚蛇了。
謝昭寧卻含笑看過來,紅螺頓時不說話了,她能想到的道理,娘子定也早就想到過了,那麽娘子究竟是何用意呢她想起上次成功揭穿謝芷寧一事,不再多問,頓了頓行禮道“奴婢馬上就去”
謝昭寧笑著收回目光,她自然是有自己的設計在當中。至於蔣姨娘究竟要做什麽,會不會做什麽,便要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論如何,她的手段也決不會簡單。
謝昭寧望向槅扇外沉沉的黑夜。請牢記收藏,網址 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