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吳楚要衝、京口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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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揚地區江河湖泊眾多,有如星羅棋布,地理特點造就了水運便利這個天然優勢。
    桓溫北伐前燕時,大軍由水軍艦船運載,從長江以南的姑孰出發,北上直抵黃河以北的枋頭。這是因為江、淮之間有邗溝,黃、淮之間則有鴻溝,分別連通其間水係,桓溫進軍至金鄉時,因天旱水淺,還曾命冠軍將軍毛穆之自巨野澤掘運河三百裏,引黃河入汶、清二水。
    而在淮南郡的壽春,向南有芍陂、淝水、巢湖,巢湖是江淮重鎮合肥的天然屏障,與長江之間則有濡須水連接,合肥更是素有“淮右襟喉,江南唇齒”之稱。
    自西晉滅吳以來,南方水師經過近百年發展,無論戰船種類,還是攻守器械,都比之前進步許多。大艦有平虜、金翅、青龍等型號,中、小船型則有蒙衝、鬥艦、走舸等,還有拍艦、水舫、水車等數類特殊功能戰船。
    大艦也稱樓船,一般建有三層重樓,高達十數丈,船隻四麵又有女牆防護,置有弩窗矛穴,甲板裝有人力拋石機,在水麵上居高臨下,既能遠攻又能近戰,船後往往還曳有走舸數艘作為跟進。
    由於地理因素,以及戰馬的缺乏,東晉的軍隊主力多為兼習水戰的步軍,騎兵占據的比例極低,一萬人裏也就一、二百騎,一旦離開水路補給線,要麽困守孤城,要麽軍糧不繼,往往陷入被動,幾次北伐先勝後敗,軍事層麵的敗因都與此有關。
    魏晉時的軍製,普遍都是世兵製,也就是軍戶,分籍不與民戶同列,不準與民戶通婚,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即使年老或傷殘也不能退役,仍需從事後勤之類的勞役,戶籍世代不得更易,因此也被時人稱為兵家。
    因為長期的戰亂,軍戶兵役、勞役負擔沉重,導致大規模逃亡,或為流民、盜匪,或依附於豪望大族,托求隱庇,充當僮隸、私兵,世兵製也就逐漸衰敗,征發來的兵員身形羸弱,也缺乏訓練,士氣、戰鬥力都極差,因此就出現了募兵。
    比較知名的,如東漢末年,靈帝所設的西園八校尉,就是招募壯丁而成。再如東晉時赫赫有名的北府兵,就是謝玄出鎮廣陵時,招募驍勇之士組建,其士兵多來自郗鑒鎮守京口時,所組建的流民帥軍隊。
    前秦涇水渠在滅涼、代次年的四月末大致修成,苻堅本打算與民休息,強化內政,減輕幹旱造成的損害,增加農業產出,為將來的戰略預先積儲。
    可計劃趕不上變化,同年七月末,自桓溫向東移鎮後,代其鎮守荊州已有十餘載的桓豁病逝,這對前秦來說簡直是天賜良機。
    滅前涼同年,春三月,前秦就曾派兵走商洛道,出武關再次南攻荊北,不僅攻克了南鄉,還降服山蠻數萬。
    不論是自均水過武當,走沔漢水路,還是自東南入新野,從陸上攻樊、鄧,南鄉都是如橋頭堡一般的重要據點。
    因此在前秦滅前涼時,桓豁就派了桓羆、桓石秀、朱序,利用水軍優勢,向上遊襲擾沔漢沿線,緩解前涼壓力的同時,也企圖奪回南鄉,但前涼國中貴族的迅速投降,導致這一戰略未能奏效。
    而在建康,桓溫死後,其幼弟桓衝接掌其位,原本為了對抗桓溫而聯合的王坦之、謝安、王彪之,隨即分道揚鑣。
    新帝司馬曜繼位時年僅十一歲,對輔政大權的爭奪頓時陷入白熱化,若非尚對坐鎮姑孰的桓衝存有忌憚,早就互有嫌隙的三家絕不會輕易達成妥協。
    王坦之出身太原王氏,從小被父親王述嬌慣,向來自恃才高,目中無人,因此率先出局。簡文帝司馬昱病逝前,曾仿效劉備托孤,下詔以桓溫攝政,王坦之得知後,奪詔入見,當麵發怒將詔書撕毀,足見其性情之偏激。
    為爭奪輔政之權的主導地位,作為外戚的王坦之天然占據上風,謝安卻不計一時之得失,跳出盤外出了妙招,他上表請曾經在穆帝、哀帝時臨朝攝政的褚太後再度垂簾。
    當時三人雖同掌中樞,名位卻有高下之分,王坦之為侍中、中書令、丹陽尹居首,王彪之為尚書令看似次之實為居末,謝安為侍中、尚書仆射、中護軍看似居末實則居中,可局麵很快就被深謀遠慮的謝安扭轉。
    王坦之出於加強太原王氏與皇家的聯係,請以族侄王蘊之女王法慧嫁予司馬曜為後,司馬曜的生母是發跡前曾被宮女稱作昆侖奴的李陵容,他僅在名義上以追封為簡文帝皇後的王簡姬為嫡母,與太原王氏並無血緣關係。
    王坦之提議的這樁婚事很快定下,但因司馬曜尚幼,婚期進行了延後,可隨即因王彪之出麵反對褚太後臨朝,二人被謝安架到了火上。此前成帝繼位之初,庾亮以外戚身份輔政時,專決政事,一反王導時的寬和,後引發蘇峻之亂,有這樣的先例在,王坦之和王彪之爭奪輔政大權的難看吃相,很快就在朝中被針對。
    謝安則繼續火上澆油,給王彪之上眼藥,在朝中逢人就說:“朝之大事,眾不能決者,谘王公無不得判。”
    好家夥,朝政諸事決議,要是成了王彪之的一言堂,那小皇帝、攝政太後和無所作為又好指手畫腳的朝中諸公又置於何地?
    王彪之為了自辯,隻好上書告老,王坦之和褚太後也怕把琅琊王氏逼到桓衝那邊去,趕緊給他加護軍將軍、散騎常侍進行挽留,予以直入禁中之權,以示信任。
    東晉製度大多沿襲了曹魏,護軍隸屬於領軍,年資重的才稱將軍,資曆不夠則稱中護軍,王彪之當時都六十八歲了,這加銜純粹是個安慰,加散騎卻不拜侍中,與另外兩人的差距一目了然。
    畢竟脅迫皇室這事也是有先例的,自成帝司馬衍下令土斷,康帝、穆帝、哀帝在位期間,這一政令也維持下來,主要內容就是廢除僑置郡縣,將隱庇的僑民編戶,以增加稅基、兵源。結果呢?要麽死的不明不白,要麽服食丹散求死。
    而當時的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在幹啥?哀帝司馬丕繼位之初,王坦之、謝安、王珣等三家子弟,早已紛紛入職於展現出不臣之心的桓溫麾下,其幕府中自習鑿齒回襄陽閑居後,好不容易混出頭的郗超差點地位不保,你們搞事別搞我啊,而哀帝司馬丕的皇後王穆之就是太原王氏女,可為了家族利益,太原王氏毫不猶豫的放棄了女兒,選擇站在世家這一邊。
    簡單來說,就是皇帝、權臣、世家各有矛盾,相互利用,結果皇帝把局麵玩崩了,兩頭受氣。
    也正是因為這些世家的表現,當時打算南下入晉的釋道安才為苻融打動,借沙門掩護,自己坐居荊襄,分別遣同學、弟子,西入巴、蜀,東入江、揚,暗為前秦查探消息。
    桓溫死後,桓氏內部也因桓秘、桓熙叔侄企圖謀殺桓衝,剛經曆了一場變故,正在穩定內部、權力過度的階段,而前秦則乘機進攻蜀地,奪取梁、益二州,荊州的桓豁壓力大增,又聯係桓衝在江、揚東線發動攻勢以分攤壓力,對於建康的政爭既力有不逮,也無暇兼顧。
    趁著桓衝回鎮姑孰,掌握中樞的三家又圍繞著京口,開啟了新一輪明爭暗鬥。此前桓溫北伐前燕,以郗超之計謀得京口兵權,枋頭之戰大敗而還後,移鎮廣陵,為挽回聲望,先後諉過袁真,擅行廢立,誅除殷、庾,雖令朝中畏懼,但由此引發的亂子也是一樁接一樁。
    前秦則不斷兼並擴張,對江左的威脅日益增加,京口的重要性也就越發凸顯。
    上遊的荊州,襄陽居沔漢之中,水路上通漢中,下抵武昌,北岸不遠又是淯水與漢水交匯處,可從水路北上南陽郡治所宛城。
    京口在建康以東,傳馬朝發夕至,對岸江北就是廣陵縣,這裏是邗溝連通長江處,也稱中瀆水,當時因廣陵郡臨海,這條水道沿途人煙稀少,沼澤遍布,不時發生淤塞,碰上枯水期,水軍都玩不轉,下船走陸路大規模進入,那就是自討苦吃。
    再就是開頭提到的合肥,自濡須水北上,入巢湖經合肥,由淝水至壽春入淮,上遊有汝水、潁水,下遊有渦水、泗水,潁水可至許昌,泗水接連彭城,從江淮到黃淮,大半個中原都囊括其中。
    而從北方南下,一旦突破濡須口,得以進入長江,下遊的建康與長江中遊就會被割裂開來,桓溫當初移鎮姑孰,正是以此威脅北麵的建康,濡須水匯入長江處的東岸就是姑孰所屬的於湖縣,與南麵的蕪湖縣同屬丹陽郡。
    三家爭奪京口兵權,其實在桓溫死後就開始了,當時作為各方妥協,以吳國內史刁彝,出任北中郎將、徐兗二州刺史,鎮守廣陵,盧悚起事時,負責看守廢帝司馬奕的人就是刁彝。
    刁彝早年曾為父報仇,因經曆相似,得到桓溫賞識,最終卻未得重用。吳國內史是刁彝當時看守司馬奕時出任的職官,其實就是臨時來當個牢頭,吳郡是陸氏的大本營,他一個北人又家族衰敗,根本沒實力叫板,其本官與之後拖延為桓溫寫錫文的袁宏一樣,都是尚書台下的吏部郎。
    而謝安自哀帝時離開桓溫幕府後,至桓溫病死,擔任吏部尚書已經十年有餘。桓溫死後不久,袁宏隨即升任東陽太守,他在桓溫幕府中長期不得誌,但少年入仕之初卻是受謝尚提拔,早已打上了謝氏故吏的標簽。
    刁彝之子刁逵、刁暢、刁弘都不注重名譽,都親自經商營利,廣置田產多達上萬頃,蓄奴數千人,而且為了搞錢毫無節操,賭檔、放貸也是尋常,而且還縱容手下設局誆人參賭。劉裕年少時就被刁逵坑過,後來刁逵追隨桓玄篡晉,被起兵討伐的劉裕所殺,家中子侄無論長幼,幾無幸存。
    刁彝死後,王坦之以外戚身份,在京口兵權的爭奪中占據優勢,仿照此前庾氏兄弟、褚裒出鎮的先例,出任北中郎將、徐兗二州刺史,鎮守廣陵,可兵權到手卻也離開了中樞,率先出局。
    桓溫死前,入建康吊拜簡文帝司馬昱時,當時三家聯合抗衡桓溫,王坦之與謝安率百官在新亭郊迎,桓溫設宴相邀,暗地裏命部曲於隔壁埋伏。
    王坦之因此前撕毀司馬昱以桓溫攝政詔書一事,心中十分害怕桓溫當場翻臉,於是向謝安問策。王坦之的兒子王愉,在哀帝司馬丕死後,娶了桓溫之女桓伯子,司馬奕被廢位時,雙方也曾有過聯合。
    謝安從容回以:“晉祚存亡,在此一行”,隨即陪同赴宴。
    二人察覺是鴻門宴後,曾當著司馬昱之麵怒撕詔書的王坦之,席間驚慌失色,緊張到汗流浹背,手中笏板拿倒了都未察覺。
    謝安卻能維持鎮定,神態自若的說:“安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明公何須壁後置人邪?”
    一句話就讓桓溫笑著撤去伏兵,因為謝安敏銳的抓到了關鍵,不僅放下身段,謙稱自己,尊稱桓溫,還抬高吹捧其為諸侯。
    桓溫雖然手握重兵,甚至擅行廢立,但與王謝這種頂級門閥比起來,桓氏還是略有遜色,而他早年因行伍經曆,一度被這些高門子弟蔑稱為老革,因此始終渴望得到這些頂級門閥的支持和認可。
    可由於根本利益上的衝突,以及對土斷政策的維持,已經從次級士族轉變為藩鎮軍閥的桓溫,與想要維係對江左政權主導地位的王謝高門,注定走不到一起。
    而在成功化解桓溫帶兵入朝的危機後,原本齊名的王坦之、謝安,可以說是高下立判。王坦之向來高傲,急躁、欺軟怕硬、固執的性格,更是與父親王述如出一轍,經此一事後心中本就生出鬱結,後來又因出鎮丟了輔政之權,更是鬱鬱成疾,次年就病死在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