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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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蝕石林,夜幕下,奇形怪狀的巨石如一張濃密的大網鋪天蓋地罩下來,滿天的繁星,夜色頗好,而石林內,光線陡然黯淡,星光月暉凋敝,似乎很難穿透天幕落進戈壁灘。
    前麵兩個商隊不約而同停了下來,隋玉的商隊緊跟著慢下步子,張順騎著駱駝跑過去打探,回來說:“大掌櫃,前麵的商隊打算今晚在戈壁灘外過夜,明早天亮了繼續趕路。”
    “那我們今晚也歇在這裏,你們收拾收拾,該撿柴的撿柴,該打水的打水,該紮氈包的紮氈包。”隋玉吩咐,“進了石林不見水源,所以想洗什麽,趁今晚距河道近,盡早洗洗刷刷。”
    “你進去過?”宋嫻問。
    隋玉“嗯”一聲,“好幾年前了,那時還沒蓋客舍,我跟趙西平來套駱駝,我們進去了一趟。”
    “裏麵是什麽樣的?”宋嫻又問。
    “迷宮。”隋玉吐露兩字,她提著一串水囊往河邊走。
    宋嫻見狀取下駱駝脖子上掛的水囊,也跟了過去。
    雖已開春,但溫度還沒上來,雪山冰川融化的速度緩慢,沙漠裏蜿蜒的細流隻有一根手指粗,看著像是隨時會斷流。
    前兩個商隊的人先過來,他們排著隊打水,隋玉和宋嫻站在他們身後,聽著沙漠裏嗚嗚咽咽的風聲發呆。
    “玉掌櫃,宋當家,你們為何想出來走商?你們看看,這一路多艱難,風沙、幹旱、不見人煙、隨時可能迷向。”站在隋玉前麵的客商回頭說話。
    隋玉看他一眼,語氣平淡地說:“沒有什麽驚人的緣由,跟你們一樣,你們為何想走商,我們也是如此,無外乎發財和冒險。”
    客商幹笑兩聲,說:“留在敦煌的日子多舒坦。”
    “對啊,是舒坦。”隋玉望向來時的路,夜色沉沉,什麽也看不清,但走過的路已經記在了心裏。
    “人活一輩子,不是隻圖舒坦,如果三十年後,我死的時候還是過著跟今天一樣的日子,那這三十年好像有些乏味。”隋玉偏頭,問:“你覺得呢?”
    “但你這番冒險,很可能讓你活不到三十年後。”另一個客商說。
    隋玉眨眼,點頭道:“你說得對,人各有命,若是命短,平地走摔一跤可能就咽氣了。所以我賭我命長,怎麽折騰都能活到七老八十。當然,諸位也一樣。”
    其他人笑了,之前問話的人也不探究了,邊關民風彪悍,這兩個婦人像個男人似的心野也說得通。
    等了許久,終於輪到隋玉打水,她蹲坐下去,俯身撐著水囊口截斷汩汩細流。
    宋嫻盤腿坐下,她望著北邊的沙漠,一座座沙丘在月色下顯露丘頂,相應的,背陰坡投下大片的陰影。
    “我爹肯定想不到我會走這麽遠。”她笑著說。
    “他知道了會罵你。”隋玉換個手撐水囊。
    宋嫻點頭,老頭子知道了肯定破口大罵。
    一個水囊灌滿要一盞茶的功夫,隋玉有十個水囊,全部灌滿需要半個時辰,起身時,腿都麻了。
    打水的隊伍又排了好長,隋玉在隊伍裏看見青山和小春紅,有自己的人在,她不用擔心宋嫻的安危,跟她說一聲,隋玉就先走了。
    火堆已經燒了起來,毛氈屋也搭建好,駱駝背上的貨卸了下來,張順和李武坐一旁守著,甘大甘二帶著人趕著駱駝覓食去了。
    隋玉揭開鍋蓋,鐵鍋裏的水淺淺一層,她把十個水囊裏的水都倒進去,湊夠大半鍋,可以煮鍋菜幹飯了。
    黍米和大米不淘洗直接下鍋,切一坨醃肉,抓兩捧蘿卜幹和曬幹的菜葉,最後舀勺大醬攪進去增味,蓋上鍋蓋繼續煮。
    隋玉看看排隊打水的人,她跟小喜交代一聲,先鑽進氈屋裏休息。
    趙西平用麥稈編的席子用上了,鋪在沙上隔絕沙蠍和蟲蟻爬上來,席子上再鋪上幹草,隋玉睡上去,抖開狼皮褥子蓋身上,轉眼就睡熟了。
    才離家的時候,她想孩子想得整夜難以安睡,經常做夢都是孩子的哭聲,醒來就流眼淚。後來日夜不歇的趕路,身體挺不住了,倒下就睡,夢裏是噩夢還是好夢都無法驚醒她。
    宋嫻提著水囊回來,問:“你們娘子呢?”
    “睡下了。”小喜輕聲說。
    宋嫻掀開一角探頭看,裏麵睡著的人呼吸平穩,看樣子已經睡熟了。她悄悄退出來,撿走隋玉的一串水囊又去排隊打水。
    “小姐,我去排隊打水,你在這兒歇著。”宋家的家仆追上她。
    宋嫻想想,還是決定自己過去,排隊打水的客商在聊賣貨的事,她過去聽聽。
    天上的彎月緩緩移動,待飯蒸好了,打水的人還沒回來。
    小喜喊醒隋玉,隋玉披著狼皮褥子出來,她接過碗扒口飯,問:“宋當家呢?”
    “又去打水了。”
    “好,我們先吃,吃完就睡,睡醒了打水的人估計少了,那時候你們再去打水。”隋玉交代。
    .
    蘿卜幹沒泡發,蒸熟了還是硬的,嚼著像是老牛皮。隋玉拿來宋嫻的水囊喝兩口水,又嚼幾口,勉強將蘿卜幹咽下去。
    一碗菜幹飯裝進肚子裏,隋玉又喝幾口水,這下是徹底飽了。
    其他人也吃飽了,各自用丁點水打濕碗壁擦擦抹抹,胡亂將碗洗一洗,就拎著行囊進氈屋睡覺。
    隋玉也鑽進氈屋繼續睡,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幹草下陷,她警惕轉醒,察覺是宋嫻回來了,她又閉眼。
    覓食的駱駝也回來了,它們圍著氈屋躺下,粗重的呼氣聲,咀嚼的咂巴聲,以及鈴鐺的晃動聲,伴著沙礫挪動的欻欻聲,一起鑽進人的睡夢中。
    後半夜,隋玉睡醒了,這是自離開敦煌以來,她頭一次睡飽覺。
    鑽出氈屋,寒涼的風驅走身上的暖意,隋玉打個激靈。
    守夜的五人坐在火堆邊打瞌睡,見隋玉過來,他們搓搓臉打起精神。
    “你們去睡,我來守著。”隋玉坐下,往北一看,竟然還有人在河邊灌水。
    “還有一個時辰就要天亮了,這時候睡也睡不舒坦,還是不睡了算了。”青山站起來,不放心地說:“我再去打兩釜水,免得不夠用。”
    “我也去。”二黑跟上。
    隋玉不管他們,她拿來幾囊水放火邊烤著。
    天色微微泛白時,水囊裏的水烤熱了,氈屋裏的人也都睡醒了。隋玉喊上宋嫻,借口拿東西,二人縮在裏麵共用一囊水仔細地擦洗一番。
    她們二人出去,小春紅一幹人又陸續進來。
    待拆下氈屋離開,那片沙地上留下一片濕痕。
    太陽升起了,三個商隊陸陸續續走進戈壁灘上的風蝕林,駱駝和人闖了進去,轉瞬就不見蹤影,隻有駝鈴聲回蕩。
    宋嫻抬頭望天,人站在巨大的土墩下宛如兔子趴在樹根上,蔚藍的天空被分割成無數的小塊,目光挪到奇形怪狀的土墩石像上,粗看各自有異,多看幾眼,她察覺眼暈,心底陡升恐懼,巨大的土墩似乎有了神誌,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她。
    突然起風了,揚沙了,土墩石像似乎在動。
    隋玉察覺到宋嫻的神態有異已經晚了,她探身用胡笛敲過去,提醒說:“看路,你在看哪裏?”
    宋嫻白著臉看她,又環顧一圈,她忐忑地問:“我們從哪個方向進來的?”
    隋玉往後指,一坨駱駝屎還冒著熱氣。
    宋嫻捂著胸口定定神,她小聲說:“這裏麵挺邪門的。”
    “望著前路,不要抬頭亂看。”隋玉大聲提醒奴仆,“不要左顧右盼,這裏麵巨石萬千,形狀各異,用炭筆都無法完整地記錄下形狀,不要太相信你們的眼睛,你們越看越暈。”
    一些人收回視線,麵上還殘留著惶惶之色。
    “駱駝認路,前麵還有商隊帶路,不會迷向的。”隋玉溫聲說。
    這話撫慰了驚惶的人心。
    隋玉驅著駱駝靠近土墩,她拔出腰間的短刃,每路過凸出來的土墩,她就用短刃在上麵刻下一道劃痕,並標個箭頭指向。
    一味地指望別人,隋玉心裏不踏實,在前進的路上,她不時抬頭望天,日出在東,日落在西,月亮升起落下的方向也是自東往西,而她們的目的地在西,不用拐道,一路直走便可。
    在風蝕林裏連走七天,終於在月亮升起時,三個商隊陸續從戈壁灘裏走出來,出來的那一瞬,所有人大鬆一口氣。
    “得虧是有人結伴,若是讓我一個人在裏麵走,累死我也走不出來。”宋嫻癱坐在地上,她老實交代:“這幾天一直不見出口,我心裏害怕死了,又擔心影響其他人,一直憋著沒敢說。”
    “我也是。”小春紅接話,“在進來的第二天,我已經分不清方向了。”
    “不是有日出日落,上午背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下山跟著太陽走。”隋玉詫異,“我不是跟你們說過。”
    小春紅尷尬地笑笑,小聲說:“我都快懷疑太陽是不是真的了。”
    “往後不帶她來了。”青山開口,“指望不上她,帶她還不如多帶頭駱駝,駱駝還能馱貨。”
    小春紅瞪他,卻無法反駁,這話是真的。
    “缺曆練,多走兩趟,心性穩了就不會這樣了。”隋玉拉架,不欲在這方麵多說,她吩咐道:“各自散開,找柴找水,駱駝馱的東西卸下來,它們也累幾天了,讓它們歇歇。”
    西邊還是沙漠,宋嫻多看幾眼,問:“接下來怎麽走?”
    隋玉也不知道,但她知道沙漠裏最缺的就是水,找到河流,跟著河流的流向走就能找到人群聚集的綠洲。
    此時已入三月,大地回春,幹涸了一冬的河道湧現汩汩細流,河道邊緣的縫隙裏冒出星星點點的嫩芽。
    “舅舅,發芽了。”小崽帶著小黑狗跑進屋,他爬上椅子翻箱倒櫃,從一個小匣子裏翻出蠶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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