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一地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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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這天,敦煌城內外銀裝素裹,荒野上白茫茫一片,遙望西邊的沙漠,席卷的雪粒子模糊了視線,視野的盡頭,沙礫的渾黃若隱若現。
    寒風中,灶房裏冒出來的白煙肉香撲鼻,大黑狗饞得汪汪叫,茶舍裏端坐在台上的老瞎聽到聲立即變調,一串活靈活現的吠叫聲響起,先是稚嫩的狗叫,這是在乞食,再是清脆的嗚嗚聲,這是在撒嬌,後是中氣十足的汪汪聲,這是在示威,狗吠聲越來越低,嗓音中摻雜了老年狗曬太陽時的呼嚕聲,尾音將斷時,稚嫩的小狗叫聲又響起,新生了。
    先前發笑的客商止了聲,眾人靜了一瞬,紛紛抬手鼓掌。
    寒冷的西北風捎帶著起起落落的掌聲在荒野上奔跑,豬的哼唧聲,駱駝的咀嚼聲,一並隨著寒風出城。
    城外荒野上,土墩在風雪下簌簌風化,野兔警惕地刨食草根,野狼在荒野上奔跑捕獵,傾斜的土洞裏,小狼崽子蜷縮在一起呼呼大睡。
    凜冽的寒風席卷了萬物的聲音,裹著雪的清冷氣和泥土的腥氣一頭紮進冒著炊煙的鄉屯。
    沒拴嚴實的木門轟隆一下被風頂開,坐在灶前烤火的老婦人嚇了一大跳,她忙往外走,嘀咕說:“莫不是老三一家趕過來了?”
    趙二嫂忍不住撇嘴,她衝趙大嫂努了努嘴,低聲說:“發什麽癡,要回來早回來,真是心裏沒數,老三一家放著大房子不住,回來跟我們擠小房子?”
    轉瞬就聽趙母在院子裏罵:“哪個棒槌頭拴門都拴不嚴實,顧頭不顧腚的憨貨,門夾你尾巴啊,溜得快。”
    “行了行了,大過年的,你省省勁,讓人聽了笑話。”趙父坐在床上抻著脖子喊。
    趙母頂著風拴上門,出來一會兒,渾身的熱乎氣散透了,她凍得打哆嗦。
    “還是待老三家舒坦,這會兒,他們的年夜飯該端上桌了。”趙母感歎,她站在院子裏往西瞅,說:“老三媳婦今年莫不是沒去長安?早知道不等她的商隊了,左等右等,我們老兩口擱屋裏走不了了。”
    “娘,明年忙完地裏的活兒,我們送你跟我爹去敦煌找三弟。”趙二嫂出聲,她探頭出來,說:“再不走一趟,我們這當哥哥嫂嫂的都忘了老三家的門朝哪邊開了。”
    趙母可不敢接這話,但三兄弟一直不來往也不是個事,她一頭鑽進灶房,霸占著火灶口烤火取暖,咂摸了好一會兒,才說:“等開春了,讓老大進城找過路的商隊捎個話,問問老三那邊是什麽情況。老三媳婦要是忙得不著家,我們就不過去添亂。”
    趙大嫂和趙二嫂齊齊撇嘴,這老婆子對她們妯娌倆可沒這麽客氣過。
    鍋裏的燉雞熟了,趙大嫂擦擦手去屋裏喊男人們起床吃飯,大雪天冷的要死,下地走一會兒,腳趾頭都要凍掉,冬天取暖最好的法子就是一家人擠在一張床上,一天吃兩頓,不餓不下床。
    趙父縮著肩開門出去,門一開,他臉上的老褶子在寒風中抖了三抖。
    “好大的風,又要下雪了。”二丫抬頭望天,轉瞬被鍋裏的香氣勾走了,她大步跑進去,說:“今晚我要多吃點,明天早上我不下床了。”
    “吃完飯你們在院子裏堆幾個雪人,每年過年,你們三叔三嬸就帶小崽在大門外堆雪人,除夕堆起來,一直到一月底才化盡。”趙父說,“你們小娃子火力壯,多動一動,一直躺床上是什麽事?手腳都躺懶了。”
    沒人搭理他的話,一盆雞肉燉蘿卜和半盆酸菜肉片湯端上桌,大人小孩就地一蹲,各拿雙筷子飛快地夾菜。
    肉菜下肚,身上暖和起來,趙老漢抿口濁酒,他咂一聲,這下舒坦了。
    “來來來,阿爺給你們每人十個銅子當壓歲錢。”趙老漢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兜,孫子孫女各發十個帶著鏽跡的銅板,“都數數,給多了可要還給我。”
    灶房裏響起清脆的嘻笑聲。
    院子裏的風小了,裹挾著肉香氣和說笑聲的寒風越過城池,帶著厚重的年味一路東行,遇水涉水,遇山翻山。
    洪池嶺上,大雪蔽日,混沌的天色一路蔓延到山川南麓,幹冷的風雪減弱,山下是汩汩水流托著黃中泛青的落葉撞擊著拴在岸邊的羊皮筏子。大河北岸,屋脊下空無一人,昔日的搖船人退到五裏之外的山腳下,木屋裏,烤著火的船夫們麵上並不輕鬆。
    “起風了,山上的陰雲吹過來,這兩天又要下雨了,我這腿啊,鑽心的疼。”說話的男人不過四十出頭,他挨著火堆坐,火星子嘣在褲子上,黑色的布料下蘆花星星點點露出來,來不及打滅的火星將蘆花燒成焦黑色。一條褲子快要燒成網眼了,他仍舍不得離火遠一點,要是可以,他恨不得切開腿肉,拿根燒得正旺的火棍戳進骨頭裏烤,把藏在骨頭縫裏折磨人的水汽、寒氣都逼出來。
    “前段時間聽說老栓得了兩罐虎骨酒,有用嗎?酒裏泡的是虎骨還是豬骨?我聽人說他得了兩罐酒,連夜托人把那個大商隊給運到河對岸了,船資都沒收。”
    “有用。”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緊跟著,老栓推門,沒要人扶,自己走進來了。
    老栓繞著火堆走一圈,笑嗬嗬地說:“那小子給的虎骨酒不是假的,酒烈的很,抿一口下肚,肚子裏火燒火燎的,我老婆子燒的水還沒熱,我渾身上下先熱起來了。”
    “老東西,你說了不算,東西拿來我們嚐一口。”
    .
    “我不白嚐,你孫子饞我孫子的彈弓,明早我就把彈弓送你家去。”
    “我送你一根羊筋……”
    老栓笑眯眯的,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羊皮水囊,裏麵的酒液不足一半,他讓靠門坐的小輩出去拿個木勺,讓屋裏的老夥計各嚐一口。
    “我聽那個小子說,這虎骨酒是商隊在關外跟胡商換的,量不多,價錢還貴,我就琢磨著,以後有胡商過河,我們托他們幫我們尋虎骨酒,你們說如何?”老栓捏著空水囊問。
    沒人吱聲,大夥都等著酒勁發出來。
    有火烤著,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胃裏先有感覺了,一股熱氣騰騰衝上來,酒量差的人,臉紅得像是水煮的。
    “胡商若是能尋來虎骨酒,他們過河,我就不暗中使壞了。”那四十出頭的男人說。
    “老栓,給你虎骨酒的商隊,他們手裏還有沒有虎骨酒?”另有人問。
    老栓搖頭,這是他的命根子,哪能讓旁人得了去。
    “沒有,那小子跟我說,虎骨酒要是有效,他的商隊明年出關再給我尋。”他說。
    “誰家的羊皮筏子被風卷走了。”門外,不知誰吆喝一聲。
    屋裏的人紛紛走出去,就看見一個還沒完工的羊皮筏子在天上飛,三個半大小子跟在後麵追,邊追邊撿掉落在地的羊皮。
    狂風掠過水麵,一張羊皮“啪”的一聲砸在水麵上,不等人追過來,羊皮浮在水麵飛快地跟著水流跑了。
    河流在群山間穿梭,山林深處,樹還是綠的,草還是青的,風也是暖的。
    翻過這堵山,風弱了許多,地麵雖有積雪,路旁的麥地裏,麥子長得青綠。
    “原來關內的冬天還能種麥子,竟然凍不死。”隋良嘀咕,“同是下雪天,為什麽敦煌的冬天就種不了莊稼?”
    “看你的長相,你應該是南人吧?你不知道關內還能種冬麥?”花茂青問。
    花茂青是花大當家的兒子,他領了他爹的吩咐,負責照顧隋良一行人。
    隋良搖頭,說:“我去敦煌時年歲尚小,早已不記得關內的人和事。”
    “那倒是可惜了,我聽我爹說過,他說你姐姐是個大有學問的人,既懂關外的沙漠,也知東邊的大海,據說都是從你爹那裏聽說的,可惜你年歲太小沒能得到家學傳承。”
    隋良朗聲一笑,說:“不可惜,我姐是有大誌的人,我不是,我得了家學傳承也不中用。”
    花茂青一噎,這讓他如何接話?
    “花大當家該回來了,我們也回去吧。”隋良離開地頭,他跺掉腳上的泥,說:“勞哥哥跟花大伯說一聲,哪天能騰出些許空閑跟我見一麵。”
    “是有什麽事?”
    “跟你們做筆生意,以後花氏商隊再運海貨回長安,分出一成留給我家的商隊,我們運到敦煌去賣,我們河西四郡也有得大脖子病的人。”隋良說,“之前我姐跟花大伯談的是這個生意做成了,花家分我們一成利,這一成利可以用幹海帶抵了。”
    “你能做主?”花茂青問。
    隋良自信點頭,他掌管客舍的賬本,來長安一趟,又知商隊賺錢的能力,他確定家裏不缺花氏商隊分的一成利,跟錢相比,海貨更貴重。
    “我回去跟我爹說一聲。”花茂青接下這個活兒。
    寒風帶著細碎的腳步聲和零星的話語掠過長安城,再往東,寒風漸漸力竭。
    當春日驅散天上的雲團時,春回大地,綠意一路向西延伸,越過山河冰川,在雪水融化,河灘漫上水漬時,農人開始挖地勞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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