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不是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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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驛卒在距離長安六十裏遠的驛站裏跟剛落腳的商隊碰麵了,都是老相識,他過去打個招呼,說:“趙中郎將,此行去河西,我跟你們同行如何?”
    “你不用加急趕路?我們商隊馱的貨多,行程快不了,等進山了,山路難行,可能腳程更慢。”趙西平先說明情況。
    “是要趕路,但冬天山裏野獸多,我隻身孤馬在山裏行路挺冒險。在過洪池嶺前我跟你們同行,翻過洪池嶺,我先行一步。”驛卒解釋。
    趙西平欣然同意,“隻要不耽誤你的事就行。”
    驛卒歎一聲,耽誤什麽,他揣的政令就跟趙中郎將有關,他就先到河西半個月,營妓放出來了也要等趙中郎將回去了才能安置。還有一句話他隻敢在心裏抱怨,不敢明麵說,何必讓他千裏迢迢跑一趟,旨意直接下達給趙中郎將不就得了。
    在驛站歇息一夜,次日,驛卒跟隨商隊一起離開。
    二月初二離京,二月初五走進秦嶺,山裏積雪融化,道路泥濘難行,商隊在山裏輾轉大半個月,在二月下旬才走出秦嶺。
    出了秦嶺,路就好走多了,遇水涉水,遇山爬山,過了大河爬上積雪未化的洪池嶺,隋玉才遇到一行從西邊過來的商隊。
    “玉掌櫃?去年敦煌可熱鬧了,怎麽你們一家都去長安了?”
    “因為棉花熱鬧嗎?”隋玉問。
    “是啊,你的客舍住滿了,個個都打著跟你套近乎的主意去的,結果撲了個空。”客商勒著韁繩阻止駱駝走動,他呼著白氣問:“棉被運到長安賣什麽價?”
    “一千六百錢一床。”隋玉坦誠相告,“你買到棉被了?”
    “沒有,搞到了五身棉衣。”客商拍了拍狼皮襖內的棉襖,說:“比蘆花襖上身舒服。今年買到棉被棉衣的商隊都出關了,打算趁著棉花量少去關外換神駒。我買到的棉襖不多,隻夠給妻兒老小穿,隻能往關內走,發不了這筆財。”
    “過兩年棉花就多了,棉種不出關,商隊還是能發財的。”隋玉說,她打聽道:“你們離開敦煌的時候,我家的奴仆在育棉花苗了嗎?”
    “這倒沒聽說,我是二月初二離開敦煌的。”
    “去年冬天,我的客舍沒出什麽事吧?”隋玉一直惦記著家裏。
    “沒有,宋當家搬來客舍住了,還有兵卒駐紮,能出什麽事,比你們在家的時候還穩當。長安有沒有什麽新消息?”
    隋玉想了想,她指著自己,笑著問:“我們一家算不算?我被陛下封為氎花夫人了,趙千戶升為典農中郎將了,往後西北四郡能領先關內的隴西郡、太原郡、巴蜀郡種上棉花。王大當家,以後想買棉織品還得來我們河西啊。”
    “恭喜恭喜。”王大當家拱手,他玩笑說:“之前我們都在猜你們去長安會有什麽賞賜,剛剛還在琢磨你怎麽不露口風,搞得我也不好問。玉掌櫃,我從敦煌過來,算是你半個娘家人吧?我們也是今年頭一個得知喜信的商隊?你不散點喜錢?今年你多給我留些棉花,我入冬了帶商隊去拿。如何?”
    今年棉花有多的,隋玉豪爽應下,“行,我給你留六七十斤,到時候跟你談筆生意,看你有沒有興趣。”
    “什麽生意?”王大當家好奇。
    “到時候再說。”隋玉甩了甩韁繩,說:“不聊了,再會。”
    三個商隊的人隨即停下交談,相互頷首作別,雙方帶著相互交換的消息交錯著各行其道。
    隔了三天,在下山的路上,隋玉遇到第二支入關的商隊,她在他們這裏得到消息,二月初五那日,丁全帶著奴仆挖了河泥在準備做泥坯了。
    從洪池嶺上下來,驛卒先商隊一步走進武威郡,他手上的政令傳到武威郡的置嗇夫手上,不消半日,武威郡的監察接到了指令,他找出妓營裏一百二十七名營妓的奴契,安排下屬去妓營領人。
    此時已是三月中旬,武威郡的戍卒著手忙著耕地準備春種,城池西北角的荒地上,妓營裏糜爛的狂歡隨著嫖客的離開平息下來。
    穿著皂衣的兵卒闖進妓營時,住著一百一十四個營妓的妓營陷入死寂,一百多個人或站或坐著發呆,或是各自忙著手上縫縫補補的活計,對於兵卒的來意好似毫不關心,無外乎是又被帶出去慰軍或是慰勞工。
    “……死了十三個,就是這個冬天死的,奴家還沒來得及去跟大人稟報銷籍。”塗著大紅胭脂的女管事訕訕道,“官爺,你們過來是有什麽事?要領她們外出公幹?這裏有一百一十二個營妓,除了兩個小的,灶下還有兩個做飯的老家夥,能湊湊數。”
    拎著木箱的兵卒嫌棄地掩鼻,他粗著嗓門說:“朝廷有令,放營妓從良,從良後服從典農中郎將的安排嫁人,為種棉勞作。”
    此話一出,妓營裏似乎連呼吸聲都消失了,一個個眼窩凹陷的營妓抬起頭,頭頂灑下來的日光讓她們眼暈,腦子似乎也暈乎乎的。她們聽到了兵卒的話,然而像是聽天書,反應不過來,也不敢相信。
    半個時辰的混亂結束後,營妓們被趕出用她們的血肉築成的高牆,她們混混沌沌地意識到,這肮髒的日子似乎有了盡頭。
    .
    “去驛站,典農中郎將還在驛站住,你們過去問他,看他要怎麽安排。”兵卒掩鼻甕聲甕氣地說話,這些汙穢的妓子比茅缸裏的蛆還惡心人。
    一百一十四個老少不一的女人被驅趕著往城東走,路過農田,男女老少見了皆一副嫌惡的嘴臉,甚至有人唾罵,有人抓著爛泥往她們身上砸。
    “我不是去陪男人睡覺的,我幹淨了,我不是營妓了——”被糊了一臉爛泥的女人突然回神,她亢奮大叫:“不準打我!我沒勾引你男人!我不是營妓!我不是淫賤蕩婦!我不會再被排著隊的臭蟲們強上了哈哈哈哈——”
    瘮人的笑聲裏,一行行眼淚砸進泥土裏,有人倒地大哭,有人不顧寒冷跳進蓄水的河溝裏拚命搓洗,更多的人是大步往城東跑,見人就問驛站在哪兒、驛站還是不是八年前的那個……生怕慢一步,她們又被抓進妓營裏了。
    當一群跑掉鞋喘著粗氣掛著滿臉淚珠子的女人站在驛站門外時,她們還覺得這一天宛如做夢。
    隋玉和趙西平一起出來見她們,她不忍細看,也不願她們像個笑料一樣在門外被人圍觀唾罵,她問驛卒能不能先把她們安頓在驛站的馬廄。
    “不行,你聞聞她們身上的味道,一個個都有髒病。”驛卒揮起大掃帚,“趕緊走趕緊走,別髒了我們的地兒。”
    “天快黑了,我一時給你們找不到落腳的地兒,你們先回妓營住一晚。”趙西平跟她們打商量。
    “不不不,我們、我們在荒地上坐一晚上,我們等天亮。”
    “對對對,我們不回那裏。”
    “大人,你真能救我出妓營?”
    “是陛下,陛下赦免了你們。”趙西平糾正她們的話,“以後妓營就不存在了。”
    終於得到一句肯定的回答,驛站外八十九顆提心吊膽的心終於落地了。這群被奴役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女人幾乎是瞬間忘了仇恨,她們跪地朝東叩拜,感恩戴德地原諒了過往,也寬恕了不堪的自己。
    零零散散又跑來十三個女人,她們不明白跪地痛哭的人在做什麽,但她們下意識選擇跟從。
    又過半盞茶的功夫,兩個牽著小孩的女人、六個渾身濕透的女人、以及兩個老態盡顯的老嫗被六個兵卒驅趕過來。早就站在不遠處的棗樹下等候的監察官走過來,他接過一百一十四個營妓的奴契,聽屬下交代清楚情況,他抱著木箱走到趙西平旁邊。
    “趙中郎將,這是這些營妓的奴契,一共是一百一十四個人,改換戶籍還需要些日子,您看要如何安頓她們?”
    “我們會在武威郡停留兩天,你把消息傳下去,願意娶這些女人為妻的男人這兩天可以過來報名,娶了她們,近幾年可以買到棉花苗種棉花。”趙西平說。
    監察官嘴角一勾,似是諷笑,他領命道:“是,屬下這就安排人放出消息。”
    趙西平看見了,他頓了一下,立馬改變態度,打著官腔強硬地吩咐:“你在附近尋幾間老舊的民房安頓她們,隻住兩天,我們離開的時候會帶走她們。”
    說罷,趙西平伸手接過裝有奴契的木箱,女人們的目光跟著沉甸甸的木箱移動。
    監察官抱拳領命,營妓的奴契交出去了,剩下的事就與他無關了,他退下後,安排下屬去尋幾間廢棄的房屋。
    天色由暗淡轉為濃黑,看熱鬧的鄉民扛著農具離開了,隋玉帶著仆從扛著陶釜、木盆木桶和食糧往驛站的西邊去。
    荒涼的廢宅沉在濃鬱的夜色裏,院牆坍塌、屋牆傾倒、屋頂垮陷,三座廢棄的民房各有各的毛病,可以說既不擋風也不能遮雨,四麵漏風的屋舍連耗子都嫌棄。但重獲新生的營妓們卻視若珍寶,她們摸黑在屋裏屋外打掃,院子裏的荒草拔起來摟進屋,打算晚上睡覺的時候鋪蓋,屋裏絆腳的土塊兒一一挪去牆根下。
    隋玉帶著奴仆過來時,老遠就聽見她們的聲音,哭聲、笑聲、說話聲混在一起,時低時高。
    “我給你們送點東西過來。”隋玉踩著夜色走進氣味濃雜的廢棄小院,說:“我給你們送些糧和桶釜過來,你們先將就一晚,明天燒些水把自己身上洗幹淨,到時候我再讓人給你們送些幹淨的衣物過來。”
    “謝謝夫人,您是個大好人。”
    “謝謝夫人……謝謝夫人……”
    隋玉坦然應下,繼續說:“明天把自己收拾幹淨,後天我請幾個大夫過來,你們有什麽病不要隱瞞。”
    又是連聲的感謝,隋玉沒再聽下去,奴仆們把東西放下,她跟他們一起離開了。
    隔天,隋玉安排小春紅上街買衣襖,一身新的蘆花襖褲要二三十錢,一百一十四個人就是三千多錢。給這個郡從良的營妓買新衣,到了下一個郡也不能少,四個郡再加上玉門關和陽關,合計要花一萬多錢。隋玉舍不得,無親無故的,她不願出這麽多錢。故而給了小春紅三百錢,讓她進城買些稍微幹淨些的舊衣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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