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節 家眷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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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東西幾百步的街道,走完就那麽一瞬,慶典開始,慶典結束,隊伍迢迢湯湯遊城,先先後後,一切都映到狄阿鳥的眼底,沉沉的,隻剩下淘盡塵囂的一股愴然。他慢慢獨處過來,回了神,心中早已隨深深的呼吸在呻吟,於是似笑非笑地告訴自己“即便有我家的百姓,身為一個落到這種境地的流囚,受著或明或暗的監視,又怎敢向別人張口,又怎該向他們討要?!”
    他把阿狗從頭頂取下,攬到懷裏,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去,到了家,飯也不吃就上了炕,拉起被褥一捂頭,要睡完這突然濡濕胸懷的憂傷和失落,畢竟它們來得也太突然,太莫名。
    這一覺到天黑,醒來時陳紹武已經在等著。
    他候著狄阿鳥起身,進來說“主人,接下來,王統領把我叫去,商量打樓關的事,你看,是不是到時候了?!”
    此戰得勝,無疑為收複樓關準備了更加有利的條件,狄阿鳥點了點頭,過上一會兒才說“你們自己看著辦,什麽事都問我,成什麽話?!”
    陳紹武耐心地候著,說“王統領呢,覺得讓我給你說一聲比較好,至於收複樓關,黃龍那邊要來人,仗打多大,怎麽打,不全由我們做主,不過,這個先禮後兵,‘禮’還可以照做,我們為了保準,可以提到前頭去辦,也免得到時讓人掣肘。”
    狄阿鳥說“也好。我盡快給沒藏講講裏頭的道道,好讓他去營裏聽你們的差遣。那個,隨從嘛,最好從俘虜裏頭挑,你呢,安排一下,讓我去挑幾個合適的人選,好吧?!”緊接著,他又問“鄧校尉是不是和王統領不合?!”
    陳紹武尋思片刻,領會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還沒到對著幹的地步。這事隻要王統領開口,他還得照辦。挑俘虜的事沒有問題。”
    狄阿鳥提醒說“在一個地方紮根這麽多年,再簡單也變得不簡單,說不定黃龍那邊,人家也有靠得住的背景。你們要小心他一點,最好能讓王統領在一般的事情上讓一步,別鬧得太僵。”
    陳紹武搖了搖頭,說“沒法讓步,現在在打仗,你不逼他,他不出人,也不出力,就這次營裏出戰,掛了號的馬不足一百匹,可光他自己家,就有馬上百匹。飼養軍馬歸他管,俘獲的馬,還是要交給他,這馬匹出入,裏頭肯定有問題。”
    狄阿鳥捧頭一抓,說“隨你們的便吧。我也不清楚其中的內情,就知道他閨女挺漂亮,要是不鬧僵,你能……嘿,嘿。”
    陳紹武有點兒不自在了,連忙說“還是說些正事吧?!今兒老李跑我那,讓我給他找馬,我想,他自己要馬幹什麽?!免不得是為你找,正好王統領讓我挑一匹好馬給你騎乘,我也就牽了一匹來?!”
    他看著狄阿鳥,卻發覺狄阿鳥猛地一抬頭,眼睛眯了起來,卻沒有想象中的喜悅,連忙問“怎麽?!”
    狄阿鳥說“沒什麽?!我也不是沒馬。那老李呀,他想回老家看看,說是順道找找我阿爸的衣冠塚,掃掃墓,沒想到見人就張嘴,你呀,別管他,啊?!”
    陳紹武疑惑地說“他說他家媳婦娘家有事兒,還一張口,要兩匹。我跟他不熟,能給他,也得來向您遞個話!他怎麽給你說,說他要回老家?!”
    狄阿鳥笑了笑,說“你呀。你也不想想,就他那樣的人,能娶多遠的媳婦,他老家和他媳婦家,不一個樣嗎?!你方便借他,就借他,不方便,就不借,別老往我身上扯,去,去,以後少拿這些屁事來煩我。”
    他打發走陳紹武,回頭,楊小玲把飯菜送了過來。
    他們幾口也就在這個屋子裏吃,也都是吃到最後,免得楊二嫂挑刺兒。
    大人、小孩上了炕,狄阿鳥就無緣無故地問“小呂真搬走了?!東西也拿走了?!”
    楊小玲奇怪地說“你不是就是看人家不順眼嗎?!今天。怎麽就問人家的事了呢?!”
    狄阿鳥問“他真的肯走?!”
    楊小玲笑道“真的肯走,人家出息了,哪有不肯走的理?!”
    狄阿鳥自言自語說“我什麽時候和他不對味?!我以為他不舍得走呢,看來這小子真是來這兒打仗的,好,好。”
    楊小玲沒好氣地問“你以為人家來這是幹什麽的?!”
    狄阿鳥慢吞吞地說“有些人,還真不一定是來打仗的,這裏頭的事,我和你說不明白。”
    楊小玲一邊喂阿狗吃的,一邊給白眼,卻語氣一改,說“我不明白,難道我們家阿狗還弄不明白?!”
    狄阿鳥一時糊塗,愕然瞅住阿狗那雙無辜而驚喜的黑眼珠,陡然聽許小虎“噗嗤”一聲,把飯笑了出來,這才恍然,醒悟到楊小玲借用了自己平日奚落別人的話,卻沒有大笑,隻是把手放到額頭上,輕輕揉了揉,一味唉聲歎氣“可惜,我們家阿狗心裏明白講不出來,我現在,也還是看不太清楚。”
    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放下手中的碗筷,說“明天我去打鐵。”
    楊小玲有點兒想不到,愣了一下,慢慢把手伸來,按到他手上,眼神柔得像一潭春水。
    這話還真不是說說,哄誰哄哄,第二天,狄阿鳥真的起了身去打鐵。夜色還沒有褪盡,咳嗽聽起來格外地響亮,碳燒在爐子裏都要迸聲響,率先落下的一錘那麽清脆,緊隨其後,“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喚活了新的一天。
    大小鐵匠再沒有他們離開工棚時發出的笑語和那點圍繞著褲襠的髒話也一掃而光,沒有誰能在這麽爐火熏燙,兩臂發麻,響聲淹沒嗓門的時候還不板正臉龐。
    裸露身軀都光亮結實,卻沒誰能袒露到美女的麵前,一張張黃銅色的麵孔,一身身熱辣辣的油汗,這裏沒有什麽榮譽,沒有什麽地位,沒有男人期待的一切景象,有的隻是黑色的鐵,紅色的鐵,黑色的煤炭,紅色的煤炭,炙熱的火星和灰色的爐台……和時不時傳出野獸般的喊聲。
    鐵入爐火才能鍛打,樹經幹旱才能根深,荒蕪須勞作方成桑田,而渴望需冷卻三年才鑄造成意誌。
    狄阿鳥也與往常不太一樣,沉默寡語,幹起活來半分力也不留,一刻也不停地揮動大錘,全照鋼鐵猛揮,一天下敲打來,胳膊都腫了好幾輪,心疼得楊小玲直掉眼淚。楊小玲弄了瓶藥油給他擦,藥油,還是一改臉色的楊二嫂貢獻出來的。藥油還沒有塗完,那邊楊錦毛抱了一堆劍身趕來,“嘩啦啦”往地上一放,說“全是他打廢的?!這也不知怎麽打的,人家就是打擰,也不會打擰幾個彎。”
    他問狄阿鳥“你使那麽多勁,怎麽不腫胳膊,你見誰拎錘,不是信手敲,由著勁,打到點子上?!”
    狄阿鳥怪尷尬的,隻好以笑掩飾“嗨嗨,不是第一次打麽?!”
    他連忙找一把擰成螺絲紋,而後錘扁的寶劍,說“這是特意打造的,這個不算。”而後又摸出來一把腰粗,頭尖的,說“這個劍,就應該這個樣兒。”
    楊錦毛嘿了一聲,顯擺說“我打了一輩子兵器了,也是沒見過,你虛點心,跟著你二哥好好學,將來總是個營生,你就是看不上,那也沒壞處吧。”說完,一轉身,搖著頭走了。楊二嫂“嘖”了一聲,就在地上拔找,一邊數,一邊說“這都是好鐵,再回爐,都煉不這個樣兒了,可惜了,可惜了。”
    楊小玲忙著陪不是,一抬頭,見狄阿鳥披一披衣裳,轉個身,去他們住的那屋裏,立刻換個方式“嫂嫂,你讓他慢慢來,他哪幹過這活,你們要是還給臉色,他以後,還敢去幹麽?!就他那飯量,什麽也不幹……”
    楊二嫂立刻就不再吱聲,拾掇完長劍,說“誰也沒說他啥,要不,讓他去搖風箱?!”
    衝著這句話,風箱邊就多了個拉曳工。
    這樣過了幾天,沒藏走了,黃龍那邊也要來上憲,聽說還會帶來千餘兵馬,稍微知情點的人都知道,這打樓關,也已經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了。
    這天風和日麗,狄阿鳥拽風箱拽得困了,剛抱回自己的襖,找個靠爐子的地方打個盹,棚子外的簾子被誰陡然掀開,幾道亮線,照得正對著的眼睛一時皺不過來。他很快看清是幾名士兵,正以為來者不善,是上頭看自己太逍遙,要提走自己,換個山坳子圈起來的,連忙站起來,問“王統勳找我,還是別的什麽官找我?!”
    士兵木嗒嗒的臉其實是寒風吹的,得了暖氣,就緩和了,說“小相公,你的家眷來了,你是不是要去接一接?!”
    狄阿鳥以為聽錯了,因為他覺得善後的事兒,最起碼也要處理月把有餘,得到確認以後,連忙問“都是誰?!”
    為首的士兵拿過捂耳暖卷的手在腦門撓撓,說“一百多口子人呢?!加上一撥,反正也是你們自家人,足足二、三百呢,我們哪知道都是誰?!”
    狄阿鳥一聽,頭就懵懵的,反問說“你說,多少?!”
    雖然夥計們都停了家夥,士兵還是扯了嗓門喊“二、三百。”
    狄阿鳥再問不下去了,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外走,出了城門口,見還有官官兵兵的去迎接,就匯在裏頭,對著亮騰騰的天際發呆,望呀,望呀,視線裏也就多了人影,家眷加上黃龍來的人馬,那是莽莽如走蛇,尾巴稍都讓山陰擋了。
    狄阿鳥打了個激靈,心裏大罵“這群王八蛋都她娘的蠢到了家,老子發配幾百裏,他們竟還送幾百個弟兄過來,真是生怕不害老子翹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