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節 找誰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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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狄阿鳥回到楊小玲家,人困馬也乏,炕卻被人占據。一個挨一個的小腦袋在脖子上打轉兒,個個哇烏亂啼,動不動,就見三、五個撅著兩瓣開襠褲抱成一團了滾骨碌,滾骨碌滾半晌,隨著“嗷”一聲哭、“嘿”幾聲笑,又是一大片尖叫。狄阿鳥準備抓條被褥走,找被褥找不到,一問,一圈小孩一靜,連忙用目光找阿狗,阿狗抬頭看一遭,沾沾自喜地告訴說“他們咻咻,到外麵咻咻,說哦可以尿床,哦一尿,尿濕了,嘿嘿。”
原來四更天,大孩喊小孩去尿尿,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爬起來出去,很快輪到阿狗,阿狗本打算去,聽大夥說隻有他一個能尿床,幹脆爬起來,從大炕的這一頭,一直撒到大炕的那一頭,現在,加上自己家的幾床厚實的被褥全被尿了,大的濕一道、小的濕個角,都晾在外頭。
狄阿鳥氣急敗壞,指著阿狗,半天沒罵一個字。
小孩們反而爭先告楊小玲的狀,說她用一隻多大多大的鞋打阿狗的屁股,一個大點兒的孩子還拔開阿狗的棉褲,讓狄阿鳥看上頭的幾個鞋印。
狄阿鳥氣不打一處,立刻拎了阿狗,找隻鞋,出去再往他屁股上添幾個印,是直到打得他連哭數聲,叫“改了”為止。
阿狗是被周馨荷搶去他阿奶和前乳母身邊的。
狄阿鳥沒了睡意,幹脆也不睡了,聽楊小玲說趙過把李思廣安排到客棧裏住下的,準備過去看看。
正要走,呂花生來了,呂花生給楊錦毛帶了兩瓶酒,給楊寶兒、楊蛋蛋帶了幾包麻糖,打成兩個包,一探頭探腦地進門就喊“師傅,我來看你來了,咋,家裏來客了?!哪的?!”
狄阿鳥咳嗽了一聲,腆著肚子迎上去,等著他先讓路,擦自己身走旁邊。眼看兩人已經不過兩三步,呂花生竟說話了,一低頭,有點兒古怪地說“小相公要出門呀?!”
這禮貌,這稱呼,可還是頭一回。
狄阿鳥登時抬頭,打算看一看今兒太陽從哪邊出來的,卻是見那呂花生一彎腰,鞠了個躬,輕快地跳過去,站到十多步外,站著看自己的背影,怎麽想怎麽不對勁兒,他萬萬不會認為自己家家裏的突然一來,嚇著對方,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聽楊小玲誇著呂花生人客氣,狐疑、狐疑地走了出來,心想老子對那些看不順眼的人好,一向沒好心,這小子是不是想陰老子?!
他又立刻推翻自己的想法憑那小子的心眼,哪裏夠用?!
他在城東校尉那兒鞍前馬後,定是校尉相公叮囑了什麽話?!
想到這裏,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欠考慮,心中歎道“校尉相公那兒可能會因為王統領放下了些話兒,覺得惹不起,對自己敬而遠之?!那也不該就日常細節教導他呂花生吧,難道打算把女兒許配給他?!特意教導他怎麽做人?!”
王統領禮賢下士,未必校尉相公就不能禮賢下士,但凡事有先後,依兩人之間的關係,校尉相公就不好跟狄阿鳥打交道的,更不會特意囑咐呂花生這樣的人,見了要客氣。
狄阿鳥狐疑、狐疑地走遠,最後還是覺得太陽打西邊升了起來呂花生這人當了小軍官,在不倫不類地學人家怎麽混事兒。
他還沒有到客棧,已經碰到了李思廣身邊的人,而且是特意叫他去客棧的。
一起回客棧,客棧下頭已經擺了好幾隻大箱子。
上了後樓,李思廣等在那兒,見了麵就說“阿鳥,父親大人讓我來,一是看看你現在什麽情況,二是怕你打點不周。我帶來一些禮品,就是準備裏外打點一翻,昨晚已經給陳校尉打過招呼了,今天先去看看王統勳,回頭,再去拜會鄧爵爺。”
狄阿鳥記起樓下已經放下的紅漆大箱,愕然道“你們瞎破費不是?!”
李思廣笑道“這就是你的不是。”
他侃侃分辨“哪怕你不在這兒,路過這兒,我還是得裏外投貼,東西多少不論,人家見不見不說,帖子要送到,禮要送到。這?!往暗裏說,是官場上規矩,往明裏講,也是士大夫之間相互來往的禮儀。你學不會這一點兒,以後呀,出了點小事兒,場麵上的人你都不認識,更不要說找個人調解,找個人辦事。”這麽一說,狄阿鳥也隱約明白幾分,忍不住說“原來如此,怪不得老陳和我剛來,就有人請我們吃飯,當天晚上,王統領就能上門,對我的事兒是一清二楚。”
李思廣笑了笑,說“你明白就好,好好地學一學這裏麵的道道兒,也好重新爬起來?!”
狄阿鳥顧慮兩邊不合,仍然不肯。
李思廣執意要去,說“哪裏都是這樣,暗裏不合,明裏還是上下級,我挨個兒走過場,為你打點一二,到時他們兩個鬧崩,也容易讓你置身事外。”
狄阿鳥還是覺得不妥,說“你去吧,去完一家,另一家,你自己就去不了了。”
他等李思廣一走,就在客棧裏睡覺,被趙過找著,醒來時已到下午,兩人正說陳紹武有心請趙過去幫忙的事兒,李思廣噴著酒氣,摸著下巴殼回來,粗聲大氣地湊到兩人跟前嚷“聽人說陳校尉打了勝仗,好多人嫉妒,說他從哪弄了個寶貝……這些當兵的可笑不可笑,打了個不可能的勝仗回來,就往寶貝上想,說他們陳校尉拿了個圓筒筒,雪隻要一停,就爬到雪坡上四處耀——”
狄阿鳥一下兒豎了耳朵,不敢相信地說“你是聽誰說的?!”
李思廣說“喝酒的時候,他們都逼問陳校尉,陳校尉被問得無奈,說是從你這兒借的,哈哈,你的寶貝呢。讓我看看,看了我才信。”
他扒到跟前往狄阿鳥身上亂團,感到對方仍然瞪大眼睛,一臉嚴肅,連忙收回魔爪,問“你真有?!”
狄阿鳥沒有及時吭聲。
李思廣又朝趙過看去,問“真有讓人在戰爭中獲勝的寶貝?!”說到這兒,他忍不住指了臨危正座的狄阿鳥,大笑說“你看他,還裝模作樣,跟他真有一樣。”
趙過見狄阿鳥不吭聲,覺得狄阿鳥不想讓大舅哥知道,也猛地站起來,往後一仰身,表情誇張地指住狄阿鳥“嘿嘿。他裝模作樣……”
狄阿鳥站起來走到窗口,突然回過身,慢吞吞地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小的時候,我阿爸差點兒因為一塊試金石家破人亡,我這麽大意,後悔也來不及,真不知道會遇到什麽事?”
他長歎一聲,轉臉看向李思廣“我把它送了人,你要看的話,一起來。”
趙過“哇”地大吼“你已經送了人?!咱家窮得,窮得我倆快一起去當兵掙錢,十萬兩白銀,你送了誰?!”
李思廣凝了神,卻又漸漸疑惑,最終卻不相信了,笑道“阿鳥,阿過,真有你們倆的,他娘的跟唱戲一樣,不知道的話,還真就相信了,我喝多了,哪也不去,要跟你一塊兒到哪兒去看,不一定怎麽整我?不去了,就是有寶,我也不去了。”
他一屁股蹲回床上,抬腳就蹬兩隻靴子。
趙過看看他,連忙再看看狄阿鳥,一轉身往外走,他心裏帶著情緒,腳跟鐵錘一樣,踩得“咚咚”響。
狄阿鳥往外看了一眼,回頭見李思廣已經躺下,隻好說“你睡吧,有話,晚上再說。”說完,就忙著到外頭見趙過。
趙過背站到走廊下,情緒已定,往左看看,往右看看,說“你真送人了?!”
狄阿鳥點了點頭,問“你是不是想說,我是敗家子?!我知道你心裏忍很久了,今年想說,去年也想說,是不是?!”
他一招手,轉過身往樓下走,等趙過跟上,突然轉身,交耳輕問“阿過,你認為,老陳能不能靠得住?!”
趙過眼皮一顫,說“你懷疑?!你懷疑,我也懷疑?!可跟‘千裏眼’?!”
迎麵有了人,狄阿鳥咳嗽一聲,大步往前走,過院落、前樓大堂,來到外麵的馬路。馬路上的雪都被攏到兩邊,到了這陣子,路麵濕漉漉一道黑,直通遠方。
趙過跟過來,迫不及待,問“你快跟我說。”
狄阿鳥回頭看看,又往有人的一個方向看看,背過來往無人的一條路走,一邊走一邊說“他沒問題了。”
趙過茫然,想了一會兒,試探道“你該不是拿‘千裏眼’試探他吧?!不讓他跟人家說,他一轉身,說了,怎麽反而?!沒問題呢?”
狄阿鳥把一根手指放到腦門,說“我沒有不讓他跟人家說,我把‘千裏眼’借予他。他有害我之心,寶物很快就是他的,他怎麽舍得告訴別人?!他要是個靠不住的,貪功,就不會承認自己是依賴寶貝才獲勝的,從而抵口不認,也不會告訴別人,對不對?!”
趙過連連點頭,說“那他說了,可我總覺得說了不好。”
狄阿鳥笑道“說了是不好,你覺得,他自然也能隱隱約約地覺得什麽,所以,他一開始不去跟別人說,是為了保護我,是因為他還沒問過我,該不該說,會回頭找過我再決定說於不說,因為實在不好堅持,才承認的,我沒看錯他。信不信?!他正在找我,找我,和我說講這件事。”
趙過反複比較,往前一揮手,大聲說“比起‘千裏眼’,看看他是否真心,應該,當然應該。可是,會不會有人來搶呢?!不如,你把他送給李公子,讓他帶回家,他用,總比別人搶走好。”
狄阿鳥斜了斜眼,說“我已經送了人。”
他往前一指,說“老範會看天象,阿過,你知道什麽是天象吧?!”
趙過眉頭一皺“活神仙?!”
狄阿鳥“恩”了一聲,振振有詞“老子打了這麽多年的仗,厭倦了,我,其實,不喜歡打仗,阿過,你,不厭倦嗎?!”
趙過先點頭又搖頭,卻是詫異地說“可是……”
狄阿鳥仰頭負手,挺著肚子往前敲兩條腿,一邊走,一邊用滄桑的口氣說“戰爭?!天下沒有了戰爭,黎民才能安居樂業,是吧?!”
趙過連忙點頭,說“可是……”
狄阿鳥又把肚子挺一挺,說“真正的勇士不該期盼戰爭的降臨!”他慢慢地說“盡管,戰爭是一個絕好的機會,給強壯如牛的他帶來一個機會,一個獲得財富,地位,榮譽和美女的機會,可這一切都有代價,以眾多生靈的塗炭為代價,但凡一個真正的勇士,除非身不由己,怎好踏上累累的白骨,換取自己的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而且,還僅僅是一個機會,沒有人知道誰會贏,誰會輸,這樣一個機會,阿過你說,是吧。”
趙過不得不點頭,但有話說“但是……”
狄阿鳥歪過頭朝他看一看,說“難道你還是不甘心嗎?!”
趙過大急,說“現在天下太平了嗎?!還沒有。”
狄阿鳥煞有介事地說“陛下更需要我們這樣的人相信‘天下已經太平’,是吧,我們假裝天下已經太平,在這裏勸桑勸農,造福百姓吧?!我說天下太平,你就假裝天下已經太平,天下太平了,百姓們去幹什麽?!要是天下突然間太平了,你會種地嗎?!我也不會,怎麽辦?!”
趙過接二連三地咽吐沫。
狄阿鳥又說“我們假裝天下太平,就是先為太平準備、準備,我們一起打獵、種地、放牧。假裝,你,一名勇士,我,一名勇士,天下太平了,種地。你知道吧,種地要看季節的,知道吧?!曆法不準,耕作會不會沒有依循呢?這樣的問題你想過嗎?!你知道朝廷的曆法偏差很大嗎?!你不知道吧,你什麽都不知道,天下突然太平了呢?!你沒來時我就想了,咱們跟老範合編一部新曆法,種地,一邊種地,種得比別人差,就跟別人學,種得比別人好,就一樣、一樣傳授給大家。”
趙過聽得頭暈暈的,問“你不是說……”
狄阿鳥打斷說“阿過?!不種地,長月的大皇帝不放心呀~”
趙過隻好說“我沒有說不種地。”
狄阿鳥這才感到滿意,娓娓地說“不過,咱們畢竟要養家糊口,打仗嘛,要算明帳,給的錢多,我們晃晃,回來再種地,給的錢少,我們不去。要是不給錢呢?!”
趙過說“當然更不去。”
“什麽?!”狄阿鳥不敢相信地吼一聲,更正說,“你找死呀,不給錢是他娘的強征,不去也得去。不過?!去了以後呢,別人進攻,我們殿後,別人後退,我們逃竄。”
趙過明白狄阿鳥是壓根沒打算讓自己給陳紹武幫忙,“咦”地一笑,問“曆法怎麽編呢?!你會?!”
狄阿鳥搖了搖頭,說“不會,所以,我把‘千裏鏡’送他,讓他教咱,你說,劃算不劃算?!”
趙過回答不上來。
狄阿鳥就掰指頭,說“一個縣耕地幾十萬畝,用了新曆法,每畝多收十斤,是多少斤糧食?!”
趙過也連忙掰手指頭,說“幾百萬斤。一斤糧食豐年六個錢,是幾千萬錢,幾千萬錢折銀,折銀……”
狄阿鳥問“一個郡幾百萬畝呢?!一個州呢?”
趙過算不過來,隻好“喔、喔”地把指頭當零加。
突然,狄阿鳥一伸雙臂,問“全天下的人呢?能買多少千裏鏡?!”再猛地張大嘴巴,噴了一口白氣,怒吼道“曆法要是用上十年,二十年,幾百年呢?!”
趙過都呆了,立刻問他一個問題“我們找誰收錢?!”
狄阿鳥頭一低,愕然說“我也不知道。”
他立刻把手往前一指,說“老範家不遠了,我們別扯這些爛賬了,走快。”